“那追来了么?”李元祯心平气和的问她。
“太暗了,属下没看清……”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难免有些虚, 是以说完这句, 孟婉便将头微微低下,目光有些无措的放低在脚下的地毡上。
暮冬的郊外, 地上枯草成片, 车辋碾压而过, 发出沙沙的声响。听着这些杂音,孟婉只觉得时间过得极慢。
后来陆统领打马追上来,隔着窗请示是否直接回王宫,李元祯与他交待的时候,孟婉趁此机会又撩开帘子悄悄往后看了眼。
不知不觉他们已行了很远的一段路, 驰道两旁的景象已由先前的郊野, 变为现在的村郭。灯火从一户一户的窗子透出来,连成不小的一片,甚至将他们所行的道路也映亮了不少, 可是孟婉依旧没看到车后面暗卫的马儿。
正打算放下帘子时,忽而就有一匹马从马车的另一侧绕了过来,一下出现在孟婉这侧的窗外。而马上,正是驮着二人,除一名暗卫外,便是那个被他们“劫持”来的头上蒙着毯子的男子。
意外之下,孟婉轻咬了一下嘴唇,借着灯火,她竟将那人的侧脸看清了一些。
虽有些陌生,可那轮廓与眉眼,的确是与之前那张小像上画的有七八分像。
果然是太子表哥。
确认这一点时,孟婉觉得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仿佛连呼吸都有些不会了,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身影,竟是看痴了。
“怎么,你认得他?”
倏忽在耳畔响起的低沉声音,将孟婉唤醒回来,她惊诧的望着凑在自己身边也透过同一扇窗子往外看的李元祯。他的脸便是如此之近的贴着自己,那双黑眸瞥过来时,仿佛一瞬就看到了她的心底最深处!
她紧张的眨巴了两下眼睛,睫毛轻颤,声线也微微发颤:“属下不认得他,只是有些好奇。”
她曾对李元祯说过,她与钟贵妃母子只是沾着远亲,不曾走动过,故而她的确不应当认得太子表哥。
李元祯依旧看着她,淡笑不言,越是这样,越是让她心里惶惶发怵。灯火将他的脸庞映亮,却始终映不亮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在那深处,她不知他藏着怎样的情绪,是猜忌?是生气?
“王爷,属下真的只是有些好奇,这位大周的废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不再刻意的将声线压沉,而是语气软软的,丝毫不掩饰内心的胆怯。
在她看来,李元祯是吃这套的,虽然不知为何,但之前几回经历让她觉得他似乎很是享受被她敬畏着的感觉。
果然李元祯唇边淡淡的浅笑晕染至眉梢,然后他坐了回去。
坐直了身子后,他才缓缓的道:“一个将死之人罢了,你也不必好奇了。”
这话不禁引得孟婉心猛烈跳了几下,心道李元祯不肯动用兵力来搜搜查李珩,显然是有私心的,难不成他真要李珩私自处决了?
“王、王爷,您还会带他回京交给圣上吗?”孟婉怯生生的求证。
沉默片晌后,李元祯道:“这不是你该问的。”之后便随意抽出一册书来,不再给她说话的机会。
孟婉只觉心凉到了底,果然她不该对李元祯这种人报有侥幸心思,看来要想救太子表哥,她是不得不冒险另想他法了。而且要快,必须得赶在李元祯动手处决之前!
可李元祯会什么时候处决他呢?
孟婉想了想,王宫内人多眼杂,李元祯既然打算将人带回王宫藏着,那就应该不会藏太久,以免夜长梦多。按理说,他在路上就将他处决才是最稳妥的,之所以不这样做,显然是还有什么想审的。
李元祯的手段,她是见识过的,他想问的东西,没人能咬紧了牙不说。
太子表哥在王宫多留一日,便要多受一日的皮肉之苦。那么最好是在今晚,今晚回了王宫后,就得想法子营救太子表哥……
暗暗拿了这个主意,孟婉只觉自己的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整个人被一种紧迫感包围着。
回到王宫时,已是中夜时分,宫门早已关闭。吴将军出示令牌后,马车径直行入后宫。
“你先回去。”李元祯吩咐道。
孟婉道是,然后麻溜下了马车,之后目送着那几名暗卫带着李珩往东去。
她皱了皱眉,回来的路上她曾想过,李元祯有可能会将李珩重新关回禁院的山洞里,那样只需命人守住禁院便可确保此事不被泄漏。
可他如今将人带去东边方向,显然不是要将他关入禁苑。
“这可怎么办……”
夜风里搓手小声念叨着,孟婉内心焦急起来。若是不能确定太子表哥被关在何处,她今晚如何潜入营救呢?
眼见马车消失在前方的拐角处,孟婉不敢再犹豫,快步跟了过去。
马车停在一处巨石垒砌的四方建筑前,与宫内奇伟富丽的华美建筑比起来,此建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素砖灰坯,没有任何雕型,甚至连一点裱饰都没有,突兀的立在那儿。
“会是什么地方呢?”孟婉这厢正思索着,就见李元祯从车上下来。
他径直走到驮着李珩的那匹马儿前,抬眸看着他。
与李珩同骑一匹马的那个暗卫早已下马,这会儿许是觉得留李珩在马上居高临下,是对王爷的不敬,于是伸手将李珩从马背上也给拉了下来。
不知是这动作令人猝不及防,还是身子已经太过虚弱,被他拉下来时李珩落地不稳,趔趄两步险些摔了!最后还是李元祯抬臂将他扶住,这才免了人前出丑。
“不可无礼。”李元祯的目光虽停在李珩身上,可这声斥责显然是对那个暗卫说的。
那暗卫连忙拱手躬身认错。
然而李珩却是一副不肯领情的样子,站稳脚跟后竟一甩袖子将李元祯的手毫不客气的甩开!之后不知说了句什么,只因声量太小,孟婉没能听清,却也知定不是什么能让李元祯高兴的话。
孟婉的双手情不自禁就揪紧了自己的衣角,秀眉拧作一团,心中焦灼万分!她生怕李元祯一个不高兴,当场就下令处决了她的太子表哥。
不过还好,李元祯未再说什么,只命人将他带进去,自己却留在门外,未进去也未离开。
既然看明白李珩被关押的地点了,孟婉不打算再继续留在此处,调头回了自己的住所。
洗漱完毕后她重新换回男装,开始仔细斟酌今晚的行动步骤,以及准备一些可能会用到的东西。
待这些都准备完毕,她又将自己的私房钱汇总了一下,放在一个钱袋子里。打算今晚若是能顺利将太子表哥救出的化,这些钱便可供他在路上用。
是啊,即便行动顺利,她也不可能陪他一起出宫。不然,便会连累仍在西乡的爹娘和兄长。
想到这里,她心下不禁掀起一丝失落情绪。
这么多年了,好容易见了面,立马便要送他离开,只怕整个过程中连与他道明真相的时间都没有。
如钩的新月高悬中天,整个王宫静寂一片。因着天寒,除了屋角滴滴答答的钟漏和火盆内燎着的动静,屋外连一声虫鸣鸟叫都没有。
孟婉悄悄下床点上一盏小灯,一手提着包袱一手提着灯,轻手轻脚的出了屋子,转过廊,身影很快融进一片夜色里。
她来到今晚跟至的那个突兀建筑前,先是警惕的四下看了看,见并无夜巡的侍卫,这才快步闪进里头。
好在此处夜里并没守门的人,天冷,值夜的侍卫缩在屋里。但若想进到里面去,这间屋子便是必经之地。孟婉借着烛光看见里头有两个人,知道若想穿过这间屋子定是绕不开二人的视线,于是悄声上前,将迷香从缝隙处吹入,很快两人便双双晕倒在案上,不省人事。
虽时间紧迫,可做这种事难免心虚,孟婉不敢立马推门进入,而是趴在门旁观察了会儿。见二人果真睡得死了,这才蹑手蹑脚的摸进了屋。
她将步子放得极轻,脚尖儿着地快速穿过此间,待从对面的门出去后,才惊觉这竟是一处牢房!
头一回进来这种地方,她并不熟悉地型,看着纵横交错的井字型甬道,她有些迷惑,不知应该从哪里找起。后来听见一个方向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便朝着那个方向寻去。
只是当她寻到那些动静的发声地后,才发现里面关着的不是太子表哥,而是俣国的和朔王子。
她倒是知道打从李元祯得知自己中计后,便把这位王子以及当初配合和他撒谎的官员全抓了起来,只是想不到竟是关在了这种地方。
带着一丝失望,她转身再去其它地方寻找。只是这里绝大多数的牢房都是空的。
迷迷糊糊的转了几条路后,孟婉终于发现一间牢房里关着人,定睛细看了看,那人盖在身上的毛毡正是今日太子表哥身上披的那一条!
找到了!
她内心狂喜,快步跑上前去,边跑还边将包袱扣解开,准备让他快些换上自己带来的侍卫衣裳,然后好拿着令牌出宫去。
孟婉满脸喜悦的跑到那间牢房外,一手抓着拇指粗的铁棂子晃了晃,“喂!快醒醒,我来救你来了!”
“喂!”
“喂——”
……
连着唤了几声,却不见背对着自己的男子有任何的反应,孟婉先是奇怪,之后立马紧张起来。心想难不成今晚李元祯已对他用了刑,昏死过去了?
“表哥?”
“表哥,你怎么了?”
她焦切的询问,没能等来李珩的一点儿反应,却是等来了另一个隐没在黑影里的声音:“他不过是多饮了两杯,醉了。”
这突然响起的人声,令孟婉的心猛跳两下!她惊恐的瞪大双眼,循着声音发出的地方。只是那处刚好被牢房的石壁投落出一块三角暗地,依稀能看到有团黑景缓缓动作,却看不清黑影是谁。
“谁?谁在那儿!”
那黑影渐渐从阴影中走出,脸一点一点被灯火映出轮廓。
很快,孟婉便意识到自己的死期许是到了——走出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李元祯。
第62章 鬼啊 你……你……你是人是鬼?……
与那个人影对视着, 孟婉许久都开不了口。
随着李元祯步步逼近过来,她本能的往后退了几步,低下头去, 口中低喃着:“王爷……属下……属下……”
纵是她平日里颇善狡辩,可此刻人赃俱获,也是百口莫辩了。
退着退着,冷不丁后背就抵在了什么东西上, 接着一股冰凉之意从脊背传来。孟婉战战兢兢的回头, 发现自己已退无可退,被李元祯逼至了两个铁牢的夹角之地。
她全身定住,回过头来时,李元祯已欺至眼前。他微微俯身过来,她吓得极力将头向后仰去……
“本王有话要问你。”李元祯淡淡的开口, 声音虽低, 却就在她的耳边萦回。
只是他没有急着问,而是转身向外走去。
迟疑了一下, 孟婉只得乖乖跟上。
出牢房时, 需得穿过先前那间屋子, 看到趴在案上不醒人世的两个守卫时,李元祯的目光在孟婉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孟婉紧张的垂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他也没说什么,继续出了牢房。
孟婉一路默不作声的跟着,直跟到了李元祯的寝殿。
殿中灯树只燃了两盏, 对于如此轩敞的殿室而言, 两盏灯树映出来的光芒昏昏淡淡,并不能将整间屋子照亮,反倒营造出朦朦胧胧的特别氛围。
李元祯一掠袍摆, 坐到宝座上,“说吧,你和李珩到底有何关系。”
过来的一路上,凉风驱散了不少忐忑,此时的孟婉早已冷静下来,也想好了对策。
她突然就在李元祯面前跪了下来,面上极是悔过之态:“王爷,属下知罪,属下不应该胆大妄为私自去牢中放人。”说到这儿,她话锋突然一转,无比笃定的纠正:“可是属下想放的并不是废太子李珩。”
李元祯笑了,明知她又要玩儿花样,可他偏偏不想打断她,反倒带着两分打趣的语气问她:“难不成你想放的是和朔王子?”
“当然不是!”孟婉急忙摇头否认,之后道:“其实……其实此事说来话长,要从属下上回遭人追杀时说起。”
“那时王爷带人攻入俣国,而属下被您留在林中等援军,后来遇到刺客被逼入海中,险些丢命,当时幸好被打夜渔的渔民救下了。”提及此事,孟婉心下有些五味杂陈。命是被渔民救的不假,可后来也是被渔民下了哑药代替他家姑娘被送入王宫里的。
不过那些自然不能说,是以她只道:“翌日属下属来,得知自己被渔民夫妇所救,感激万分,原想好好酬谢,可谁知还未来及报恩,就亲眼见他们唯一的女儿被强逼入宫,说是要孝敬给王爷您!”
“那些人,表面打着王爷的旗号强抢民女,可实际被他们抢入宫中的姑娘们,都被关在了外苑某间废弃的宫殿内,时不时他们便要去羞辱一番,稍有不从非打即骂!”
“属下原想趁哪日王爷心情好,为她们求个恩典,可当时王爷一心系在废太子之事上,属下不敢开口,事情就拖到了回益州后。原本属下想这次再随王爷来俣国王宫时,去看看她们情况如何了,可谁知她们已被转移了地方,不在那间宫殿内了。后来属下辗转打听到王宫内有个牢房,心想八成是将她们转入了牢房,这才趁着今晚过来找……”
这话其实算是真假掺半,这次回到俣城王宫后,孟婉也的确又去看过她们,然而人去殿空,已是找不见了。
“这样啊?”李元祯轻飘飘的问,似信又似不信。他倒想问难不成她觉得他耳力不佳,未听见她唤的那两声“表哥”?
不过这台他没拆她的,反而点了点头,“你能懂有恩必报是好事,不过那些人你倒也不必担心了。”
今日祭出她们,虽是情急下的托辞,可听到这话孟婉还是心中一跳:“王爷,您……您知道他们的去向?”
“已遣散出宫了。”
闻言孟婉双眼倏然一亮,“王爷此言当真?”
李元祯瞥她一眼,略显不屑。孟婉也意识到自己反复求证的失礼之处,连忙赔罪,心下却是亦感欣慰。
今日虽未能救出太子表哥,但得知那些被逼迫入宫的姑娘们都被送出宫去,能重新回到家人的身边,也算是一件美满之事。且李元祯似乎信了自己的说辞,并未再追究李珩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