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在他十岁左右的时候,一切就都变了。先是母妃郁郁而终,然后是曲氏一族从上到下都被撸掉官职,紧接着,京城曲氏一支的领头人带着亲眷离开了繁华都城,按照明德帝的旨意去了西北关外定居。
那之后,大皇子在宫中的生活就变得有些不顺畅起来,当然,吃穿用度不会少,但也不会有额外的照顾了。最让他难受的是,他至此失去了外界的消息,真的成为了一个长在深宫中的皇子。
等到他有能力联系远在关外的曲家的时候,风尘仆仆的下属却带回了噩耗。
原来,在曲家人抵达西北后的第七年,他们就全都遇难了。至于被灭门原因……有人说是死于武林仇杀,有人说是遭遇了匪祸流寇。总之,一把火,把一大家人都烧没了。
听大皇子询问曲家的儿郎,裴湘悲伤地捂住了眼睛:
“强盗冲进来的时候,见人就杀,我吓坏了……后来就昏倒了。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和师父在马车上了。”
“你师父?”
“嗯,师父说他是江湖人,深夜赶路时察觉情况不对,就去我家探查。然后、然后就只找到了我一个……我受了惊吓,一直在发热,还总是做噩梦,昏昏沉沉了一个月左右,才清醒过来。那时候,师父已经带我离开兰州一带了。”
“你可知凶手是什么人?”
裴湘失落地摇了摇头:
“师父说,他当时急着带我去看大夫,之后又守了我一夜,等到我的病情缓和了,他才有时间返回曲家宅院探勘。没想到那些贼人去而复返,放了一把火把整个曲家都烧了。师父不知具体内情,但知道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他担心那些人会找到我并斩草除根,就没有在兰州一带多做停留,而是雇了一辆马车返回关内。”
大皇子沉吟片刻,觉得裴湘的叙述和他查到的情况大体吻合。至于更多的内情细节,他确实也没指望一个当时七岁不到的孩子能记得多少。
“这么说,你后来失忆,是因为当时被吓着了?”
——这可有些太巧了。
“不,我怎么会轻易忘记家人和仇恨,”裴湘的眼神中有一种执拗和坚持,“我之所以会失忆,全拜一个美若天仙却心如毒蝎的女人所赐。”
大皇子愣了一下,追问道:“这是怎么说?”
裴湘微微垂下眼帘,心知这才是今天这场谈话的重头戏。
前面说了那么多,其实都是无凭无据的。
在京城里,有关曲家的事情并不算是机密,只要用心打听,谁都能获悉她刚刚透露出的内容。
——毕竟,我能知道这么多,就是原身从宫内的太监们那里打探出来的。
——她想知道大皇子的消息,可是那些太监们全都是精怪至极的人才,哪里会问什么就说什么。他们为了榨取更多的钱财,就用当年淑妃和淑妃的娘家曲家的事情充数。
——原身心知太监们的贪婪狡诈,可也无可奈何,只得听了一肚子有关曲家的大事小情,偶尔才会得到一两则和大皇子有确切关系的情报。
“表叔,我师父是个年轻俊朗的侠客,他带着我行走江湖,总会得到一些江湖侠女的注目,但我师父一直没有动心。直到有一天,他带回来一个貌若天仙的李姑娘,他悄悄告诉我说,那会是我未来的师娘。”
大皇子不知不觉坐正了身体。
裴湘开始用江湖秘闻换取大皇子的信任。
“一开始,师父每天都很高兴,但我总觉李姑娘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她常常摸着我的脸轻叹,说,嗯,不知我将来会是如何的美貌,会不会把她比下去。
“这本来是夸奖我的话,可我总是感到不舒服,就好像一旦我长得比她好看了,她就要毁了我的脸似的。我不敢把这种想法告诉师父,因为我看得出,师父非常在意李姑娘。而我、我只是个被他随手救了的孩子。
“就在我默默忍耐的时候,那个李姑娘忽然失踪了,师父自然焦急万分,就到处打听李姑娘的踪迹。后来有一天,外出三天未归的师父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二话不说就往我怀中塞了一个小荷包。
“他告诉我,荷包里有他身上最值钱的救命良药,他再也无法照顾我了,还说色迷心窍什么连累了我,让我一个人快走。我被师父从后门推了出去,然后,我就看到李姑娘回来了。”
说到这里,裴湘咳嗽了两声,脸上几乎没有多少血色,兀自沉浸在恐慌的回忆中。
“那时候,我刚刚失去所有的家人,怎么会独自逃跑?我一直蹲在门外,听师父和李姑娘谈话。对了,师父不再叫她李姑娘了,而是喊她什么石观音……”
第307章
“石观音?”
大皇子努力回忆了一下朝廷历年搜集到的江湖消息,觉得自己好似听说过这个称呼。
“嗯,我应该没有记错,”裴湘抿了抿唇,一边思索一边含糊地呢喃道:“之后还提起了面首、华山剑派之类的字眼,不过我有些记不清了。”
此时,诚王殿下倒是想起了以前浏览过的金吾卫密报,心中对石观音有了一个大体的印象。
那人大约是个厉害的女魔头,行踪神秘又身居于大漠深处,对于皇朝的统治没有太大的威胁,所以,朝廷对她的关注度并不高。
“湘儿,你的意思是,你后来之所以失忆,是那个姓李的姑娘,嗯,也就是石观音害的?”
裴湘轻轻颔首,秋水一样的眼眸里划过淡淡的哀伤。她没有继续倾诉那些灰暗悲苦的往事,而是满怀希冀地询问道:
“表叔,这些年我一直身处规矩森严的内廷教坊司,很少有机会接触到江湖上的消息,不知……不知江湖上还有石观音的传闻吗?这些年,嗯,她、她被正义之士惩处了吗?”
大皇子眉梢一动,淡淡地答道:
“我对江湖恩怨了解的不多,之前没怎么耳闻过石观音此人。这样吧,你先给我讲讲你遇到石观音之后的经历,我暂且记下其中细节。待明日处理完朝政后,我便去问问金吾卫统领,他肯定了解更多的详情。”
“多谢表叔为我奔走,”裴湘感激一笑,“我猜那石观音肯定已经伏诛了,毕竟她做了那么多的坏事,害了许多人。若是一直逍遥于世,岂非天理难容?”
大皇子不置可否地喝了一口茶,暗道裴湘终归是天真了些,这人的命数,有时候和好人坏人真没有多大关系。
“你怎么知道石观音做了许多坏事?是你师父后来告诉你的吗?”
“不是,家师、家师他那日把我推到门外后,就再也没和我说过话了。我是、是听师父质问石观音,才知道她原来是个女魔头。”
说到这里,裴湘深吸了一口气,放在被子上的一双纤纤素手不安地握在一起。指尖轻颤,就像风中摇曳的娇弱兰花,让人忍不住产生怜惜之情,也让人真切地体会到了这姑娘对石观音的愤懑恐惧。
“我听师父喝问石观音,为什么要囚禁玩弄那么多江湖少侠?为什么给他们吃控制心神的毒药,让他们发疯,失去尊严?他问石观音,让男人变成没有尊严的狗,真的那么令她开心吗?师父说,他宁可死,也不做石观音的男宠。”
诚王的脸色有些古怪。
裴湘不紧不慢地继续讲述道:
“师父很愤怒,但石观音却一直在笑。表叔,虽然、虽然我憎恶那个害了师父和我的女人,但现在回忆起小时候的一切,却觉得石观音的笑声特别好听。那个女人,真美呀,可是、可是,她又是那么的可怕。
“一开始,她并不想杀死师父,只是娇娇柔柔地说什么‘和妾身一起逍遥快活’之类的话。可没过多久,我就听到了打斗声,石观音仗着武功高明戏弄师父,也不下狠手。我当时想,也许那个女人是喜欢师父的,所以,她的声音才那么温柔和软,她的笑声也比任何时候都愉悦清脆。
“只是,就在我以为一切都是虚惊一场的时候,那个女人忽然就改变了态度。”
说到这里,裴湘的语速急促起来,之前勉强保持的冷静渐渐消散,浓重的悲伤让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打斗中突然中断了一下,好像是因为师父的掌风扫到了她的头发,她立刻就变得冷冰冰的了,说师父敬酒不吃吃罚酒,然后、然后……院中就再没有师父的声音了……”
提及恩师的死亡,病床上的年轻姑娘再也忍不住了,她闭了闭眼,泪珠无声地滚落。
大皇子此时也皱紧了眉头。
“湘儿,你师父……也许,他那时候宁愿死了,也不愿意被石观音捉住。”
裴湘含泪点头,哽咽道:
“当年,我并不太理解师父和石观音之间的对话内容,只是下意识地把他们说的话都死死地记在了心里。我想着,等以后长大了,我肯定能弄清楚师父为什么会那么愤怒,也能想明白……为什么石观音说杀人就杀人!
“我当时蹲在门后咬牙不出声,只当石观音没有发现我,可惜呀,呵,那是妄想。
“她杀了师父后,那扇虚掩着的后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只一瞬间,我就被她摄到了手中。她掐着我的脖子,一边摸着我的脸一边呢喃,说不知我将来会出落成何种模样?如果过于美貌,就该毁了,这样,她石观音就永远是最美的女人了。
“我又害怕又愤怒,挣扎中想去抓她的脸,她一下子就把我甩落在地上,居高临下地瞪着我。殿下,那眼神可怕极了,她明明没有触碰到我,但我就觉得……她已经勒紧了我的脖子。我上不来气,只能张着嘴无声求助,那种感觉真是难受极了。
“可就在我以为石观音要杀了我的时候,她又忽然笑了。她往我口中扔了一枚药丸,说要好好栽培我。她要当我的好师父,让我濡慕她、敬爱她、感激她……然后,她要看看,等我将来慢慢恢复记忆以后,该如何对待抚养自己长大的仇人。”
裴湘的故事让诚王眉目凝重,他冷声评价道:
“果然是个喜怒不定又心思歹毒的女魔头。”
“是啊,一个是救过我命的师父,一个是养育我长大的师父,将来,我该如何抉择、如何自处?”
裴湘苦笑道:“她笑吟吟地说着这世间最恶毒的计谋,我害怕极了,可是我根本反抗不了,不知不觉中就晕倒了。等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忘记了过去的事情。”
听到这里,饶是一直身处权谋漩涡中心的大皇子也忍不住心生寒凉。他望着陷入回忆中瑟瑟发抖的裴湘,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了,湘儿,往事已远,无需再担惊受怕。瞧,你现在已经找到亲人了,那个石观音不敢再为难恐吓你了。”
这话像是触动了裴湘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之前一直无声落泪,此刻也忍不住轻轻啜泣起来。
大皇子递给裴湘一条手帕,又温声劝慰了几句,颇有长辈风范。
半晌,裴湘的情绪终于缓和了一些,她信赖地望着大皇子,眼底有着倦鸟归巢后的安然与轻松。
“表叔,我知道那些都过去了,我不害怕了,再也不害怕了!只是,我一想到那些失忆的日子,就难受得不行,我怎么能忘了我的亲人和恩人呢?那实在是太可怕了。”
“你现在已经找回过去的记忆了,湘儿,别怕。”
大皇子被充满真诚与信任的眼神注视着,心中蓦然一热,竟当真生出了几分为人叔伯长辈的责任感,他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没有继续追问后续发展。
但裴湘却仿佛从亲人的劝慰关怀中汲取到了力量,她甚至破涕而笑,再开口,语气中也多了几分轻快:
“表叔,那个石观音也不是总是心想事成的,也许是师父在冥冥之中保佑我吧。石观音想让我认她做师父,承她的养育教导恩情,但却出了意外。”
“什么意外?”
“我醒过来的时候,便看到她在和一个被唤作是水母阴姬的人对峙。唔,我当时迷迷糊糊的,并不清楚自己处境,就好奇地看着两个陌生人打架。长得好看的那个,也就是石观音,她不是另一人的对手。两人从地上打到天上,又从天上打到水里,砂石树枝纷纷掉落,周围一片狼藉。
“我越看越害怕,就慌慌张张地逃离了打斗的现场……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又跑到了哪里,反正石观音并没有追上来。再后来,有人给我吃的,让我跟他走,把我卖给了人牙子……几经辗转,我被卖给了内廷教坊司派到宫外办事的张公公,从那以后,我就成了舞姬湘姑娘。”
大皇子听到这里,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又心道,这就合上了自己之前的调查。
——舞部的湘姑娘确实是被张姓太监采买入宫的,之后一直在内廷教坊司接受调教,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小丫头长成了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
“那个石观音给你喂的药,是什么时候失去作用的?”
裴湘稍稍回想了一下原身第一次打探消息的时间,轻声道:
“是去年中秋前后。那段时间我总是睡不稳当,成宿成宿地做梦,可是醒来之后又记不清梦里的内容了,只知道枕头湿了。直到中秋月圆,平日里相熟的小姐妹们都在谈论家乡亲人,而我却一问三不知,甚至连个让我思念的人都没有。那天,我心里异常难受,就偷喝了几杯白教习藏起来的果子酒。醉后蒙头大睡,谁想天亮之后,我就找回了幼时的记忆。”
“原来如此。”诚王殿下了然。
以他如今的调查结果来看,这姑娘恢复记忆后,为了打探到亲人的消息,几乎花光了这些年的微薄积蓄。而后总算有一丝相认的机会了,又义无反顾地替他挡下了致命的梅花镖,可谓是生死一线。
想到太医之前的诊断,诚王眼底浮现出一抹复杂。那梅花镖距离裴湘的心口位置极近,能把人抢救回来全凭运气,绝非是预谋好的苦肉计。
——这也是裴湘醒来后安然躺在诚王府中,并被默认为曲家女的最重要的原因。
“湘儿,我已经派人去寻找曲氏一族留在太原老家的远亲旁支和昔日旧仆了。一月左右,他们肯定能赶到京城。届时,经过一番必要的核对步骤和认亲仪式,你就能正式找回曲家女的身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