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音刚想掷骰子,听到她的话,便迟疑了一瞬。
她只考虑到半个月后,李容徽身上的伤应当是好得差不多了。可却没曾想过,他是否精于马术。
她犹豫一下,还是慢慢将手里的骰子掷下——不好不坏,是一对肆。
毕竟骑术在君子六艺之中,身为皇子,即便达不到精通的地步,多少也应当是会一些的。
只要不是太过拙劣,配上一匹好马,应当还是能够崭露头角。只要能得圣上青眼,他往后在宫里的日子便会好过许多,也不会再被人任意欺凌。
于是她便也放宽了心,只笑道:“无妨,只要你到时候别不舍得就好。”
昭华笑嗔:“一匹马而已,我是那样小气的人么?”
她笑完,顺手一丢,又是两个壹,顿时面上的笑影就去了大半,只不悦道:“我早就该料到的。今日撞见李行衍,定是流年不利,没什么好事。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许是真被她一语成谶,之后数个来回,昭华果然再没得过‘双陆’,不过须臾功夫,便将逐影给输了出去。
她的爱马并不止逐影一匹,倒也并不十分在意,只随口道:“成吧,我等会就差人将逐影送到相府里去。”
棠音迟疑一下,还是小声开了口:“不是相府……送到长亭宫里便好。”
“又是李容徽?”昭华睁大了一双明媚凤眼,唇边红靥乱晃,一张娇颜上,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好半晌,她才放下了手里的骰子,摇头道:“你可真是疯魔了。”
第37章 相见 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当昭华那句话还在耳畔徘徊的时候,日子也已如翻书一般,眨眼便过去了十数日。
眼望着,立冬将至。宫苑里金桂落尽,白梅早发。
三两支凝着薄霜的梅枝至朱红色的宫墙上垂下,似要坠在棠音鸦青色的发顶。
沈棠音披着一件厚厚的狐裘斗篷,里头则是一件厚实的藕荷色曲领小袄,高而层叠的领子将她纤细柔美的颈项严严裹住,只露出一张净白如瓷的小脸来。
“檀香,我们再走得快些,长亭宫就在眼前了。”
她捧着一个银手炉,脚步匆匆地走在宫道上,一开口,便吐出大团的雾花。
檀香抱着一个打双陆的棋盘紧步跟在后头,一道走,一道犹自心疼道:“小姐,您这又是何苦?今日里都结了霜了,车马难行。稍偏僻些的宫室,便要人下辇走着过来。何不等过几日霜化了再来,倒也不必遭这等罪。”
其实棠音也知道,今日不是个适宜出门的天气。可自从昭华那赢下逐影后,她已经十数日没往长亭宫来了。
一是怕来得太频,被父母觉察。
二也是想等李容徽的伤势真正好一些了,再兑现诺言,进宫来找他打双陆。
毕竟他这样柔顺的性子,若是她隔日便来宫中寻他,怕是也会强撑着伤势陪她玩上一整日,只一想,便令人觉得难受。
只是如今十数日未见了,倒也不知他的伤势恢复得怎样,可还有被人欺凌?
可真是令人放心不下。
棠音想至此,步子不自觉又加快了几分:“等过几日说不准还要落雪,那路可就更难走了。趁着现在地面上还没积雪,我们快些走吧。”
檀香没法,只能跟着她紧步往前走去。
两人走过寂静的宫径,绕过抄手游廊回旋的廊角,直至走得有些微微气喘的时候,长亭宫那张剥落了朱漆的牌匾,终于遥遥在望。
老旧的殿门敞开着,一身玄色大氅的少年牵马立在门内。
“李容徽。”
棠音眸光轻亮,提起裙摆小跑过去。
还未走到近前,立在门外的少年便回过脸,往此处望来,可步子却像是生了根似的,一动未动。
一直到棠音跑到近前了,一抬头,才望见他一双眼眶早已红透了,这一份薄红胭脂似的,一直蔓延至眼尾,又凝聚在那双色泽浅淡的眼中,化作浓得化不开的雾气。
“你终于来了。”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怎么会呢?我只是,只是想等你身上的伤势好一些——”棠音对上那双笼着烟水的窄长凤眼,心底不自觉地涌上慌乱,忙自檀香手里接过了棋盘给他看:“你看,我上次答应要和你打双陆的,今日不是将棋盘带来了?”
她说着又慌忙自袖袋里找了檀香子递到他眼前:“还有檀香子,也带来了。”
檀香子,一共黑白三十枚。她的手小,握不住这许多,即便两手捧在一块,还是有一两枚棋子自掌心边缘滑了下去。
还未落地,便被一双骨节修长的手轻轻接住了。
李容徽手里拿着檀香子,一双浅棕色的眸子低垂:“我信你。”
“只是,你往后能不能不要再这样,不告而别。一走就是十数日。”
他的嗓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喑哑:“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怎么会……”棠音想要与他解释,话将出口时,却忽觉有些不对,便轻轻顿住了。
旋即手上微微一凉,是他冰冷修长的手指轻轻擦过掌心。
棠音一愣,下意识地垂眼望去。
却见方才堆在自己掌心里满满当当的檀香子,已被李容徽轻轻接了过去,与他方才接住的两枚放在了一块。
“走吧。”
李容徽眼里雾气未散,却仍是微微抬起唇角,唇边笑意清浅:“我与你说过的。只要你来,多久都可以。”
他的嗓音低了下去,哑声重复了一遍:“只要你来。”
棠音愣了一下,愈发对自己的不告而别生起疚意,赧然得连雪腮上都飞红一片。
她怕李容徽看见,忙轻轻低下头去,小步跟着他往殿内走。
步子将要迈过门槛的时候,棠音的眸光无意落在殿门口栽着的君子兰上,倏然停住了。
十几日前,还是一片青碧的君子兰此刻恹恹伏在地上,眼见是不得活了。
棠音起初只道是没能养活,虽有些遗憾,却也并不觉得意外。毕竟这寒冬腊月里,想养活在花中出了名的娇贵难养的君子兰,实属不易。
可等目光落了一会,棠音便觉出不对来。
伏倒在地面上的叶片还未枯黄,显是败落不久。而叶片之间,隐约可以见到一点明亮的橘红色泽,在这样苍白冷淡的冬日里,尤为触目。
这是开了花了。
君子兰开花可不容易,要养得极细心才成。
棠音愈发觉得不对,以帕子裹了指尖,轻轻翻动了一下,便看出了端倪。
无论是伏倒在地的叶片还是初开的花,上头皆是残缺不全,坑洼得像是被什么畜类啃食过一般。
棠音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向被李容徽牵在手中,生得膘肥体壮的逐影,也不管它听不听得懂,只蹙眉道:“真是顽劣!难道长亭宫还短了你的草料不成,非要糟蹋花!”
通体漆黑的逐影偏了偏硕大的马头,似乎听懂了一般,在原地踢踏几步,烦躁地打了个响鼻。
“不是它。”李容徽伸手抚了抚逐影顺长的鬃毛,又垂目看向地上残败一地的君子兰,涩声道:“是我没能看好自己养的花。”
他说着,语声愈发低了下去,透着几分难过:“你对我这般好,我却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报答你。本想着,等君子兰开花了,便能取几盆养得最好的给你……”
“可我还没等到你,花就……”他停了一停,又涩声重复道:“是我不好,我应该整夜守着它的。”
棠音轻咬了咬唇瓣,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忍不住地想着要是自己早几日入宫来就好。
早几日入宫来,便也就没这事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迟疑着又将目光落在逐影身上,轻声道:“要不,我还是把它还给昭华,换一匹听话些的来?”
一旁立着的盛安迟疑一瞬,终于还是双膝跪在地上,咬牙道:“沈姑娘,这真不干逐影的事。是,是……”
在棠音讶然的目光里,他重重一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道:“是东宫之人。”
听见东宫二字,棠音眸光重重一颤,旋即一双纤细的眉慢慢蹙紧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从头与我说一遍。”
第38章 教棋 你不要难过。
盛安得了她的话,面上不平之色愈甚,立时便将事情从头至尾,和盘托出。
“沈姑娘,你这十几日未来,宫中那些惯会捧高踩低之人,便又转了风向。将供给长亭宫的银丝炭都换了成贱价的黑炭不说,量也少得可怜。”
“七殿下心疼想送给姑娘的君子兰,宁可自己冻着,也要将炭省下来,暖着花。好不容易等到花开了,就等着姑娘入宫来了,谁知道——”
他紧紧咬了咬牙,又悲愤道:“谁知道,东宫马奴放马而过,看宫中草木败落,唯独咱们长亭宫前的君子兰开得正好,竟直接纵马啃了殿下养的花。”
“等奴才出来的时候,这一片的君子兰,已被糟蹋尽了,一株都不剩!”
“怎么能这样?”棠音紧咬了唇瓣,气得一张秀脸微白,一时间竟将对东宫的抗拒都忘在了脑后:“这也太欺负人了。我去东宫找他们理论去。”
去东宫……找李行衍吗?
李容徽低垂下的瞳眸里,有暗色汹涌而来,转瞬便要将他吞噬。而在理智回归之前,他已紧紧握住了棠音的袖口。
“别去。”
棠音愣了一下:“可是——”
“别去。”理智回笼,李容徽轻轻重复了一次,慢慢抬起眼来,眼尾在冻风里泛出微微的红意:“你若是去了,皇兄一定会不高兴的。”
“我不想因为我的事,让你与皇兄疏远了。”
他握着棠音袖口的力道微松,只用指尖轻轻攀着她的袖缘,带着几分哀求的意味:“别去好不好?”
“可——”棠音迟疑又不平。
“没事的。”李容徽的目光轻轻垂落在自己掌中握着的檀香子上:“你上回不是说过,要与我打双陆吗?那我们现在就去内殿,成吗?”
棠音犹豫了一下,轻声开口:“你且等等。”
李容徽目光轻轻一瞬,却见裹着厚重狐裘的小姑娘,有些笨拙地团起斗篷边缘,半蹲了下去。
她自袖袋里取出一方干净的锦帕,轻轻拨开了伏倒在地上的君子兰叶片,寻出那些尚可入眼的花来,慢慢放进锦帕里包好。
又像是对待什么金贵之物一样,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
李容徽迟疑一下,伸手去拦,轻声道:“这些花都已经残败了,我重新种新的给你。”
棠音轻轻摇头:“残败了也无妨。我可以将这些花风干,缝在香囊里,或是制成一炉别致的熏香。”
她说着轻轻抬起眼来,眸光清亮而柔软:“我收到你的心意了。”
“你不要难过。”
李容徽探出的指尖微微一颤,慢慢落在了棠音的袖缘上。
他轻垂下眼,掩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只放轻了嗓音低低应了一声。
棠音见他答应了,瓷白的小脸上绽出笑晕,浮出两枚浅浅的梨涡。
她抱着斗篷边缘自地上站起身来,仰头看着李容徽,郑重道:“你若是真的想报答我,就在走马会上,争出一个名次来。让圣上留意到你,让群臣都不敢再看轻你。”
她说着,目光落在一旁的逐影上,伸出手去想抚一下逐影的鬃毛,却被逐影喷着响鼻扭头躲开了。
棠音并不生气,反倒是又弯起杏眼对他笑:“我听昭华说过,‘逐影’是举世难得的良驹,可性子却也桀骜难驯,寻常人等都近不得身。”
“但是它肯听你的话,是不是说明,你不是寻常人?抑或是,你的御马之术极佳?”
她放轻了嗓音,杏眼里铺上一层明亮的笑影:“你一定能在走马会上崭露头角的,我也信你。”
李容徽的眸光轻轻垂落在她周身,半晌没有移开。
他不忍心告诉棠音,即便是有极佳的马术与举世难求的良驹也是无用。
作为不祥之人,他是没有资格出席走马会这样的宫中盛会的。
往年皆是如此。
须臾,他薄唇轻抬,眼底笑意深浓。
“好。”他轻声答应了。
前世,李行衍一如既往地在今岁的走马会上拔得头筹,朝野之中,风光无二。
今生,他本也打算送李行衍一份厚礼。但如今棠音开口了,那不妨换个形式。
只要棠音想看,崭露头角也好,让群臣不敢看轻也罢。只要她想看,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会做到。
他答应棠音的话,从不食言。
棠音并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听他答应下来,便也自心底替他高兴,弯了杏眼道:“那我们快进内殿去吧。门口风大,你身上的伤势还未好全,可别着了风寒。”
李容徽轻轻应了一声,握着手里的檀香子,带着她往殿里走。
两人在一张小几前相对而坐,棋盘放在正中,待李容徽放好了檀香子的时候,棠音也已拿出了玉骰子,笑问道:“是你先呢,还是我先?”
“你先。”李容徽轻声答道。
棠音并未多想,只道他在玩双陆上也算是个中翘楚,便也不曾推脱,执黑先行。
只是她这回运气却不大好,只丢出一个壹与一个贰来。
李容徽握着玉骰的指尖轻轻一顿,稍稍运上几分内力。
旋即骰子脱手落在几面上,滚动了一阵,显出两个殷红的壹来。
棠音起初只道他运气不佳,并未曾多想,继续与他一来一回地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