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音听她这样说着,这才想起自己也许久没有出门了。似乎是自哥哥与自己说过五皇子的事后,便没再去皇子府邸寻过李容徽了。
他倒是来过几次,只是每次没一会,便被自己以怕哥哥看见的理由给打发走了,每回走得时候,似乎还颇为委屈。
想至此,棠音便觉得心中一阵滞闷,像是被外头的暑气所侵了一般,忙拿过一盏冰镇过的乌梅汤慢慢饮了,一直到杯盏见底,这才终于将心中烦乱的思绪给压了下去。
她略想一想,对白芷道:“备车吧,去一趟宫中。”
白芷才刚夸完她,听见棠音开口,先是一愣,继而忙摇头道:“小姐,您是不晓得外头有多热。咱们至少熬过这几日。”
棠音闻言,却轻蹙了蹙眉。
不能再等了,父亲从不将希望放在虚无缥缈之事上,既然他与哥哥提起过此事,那想是五皇子回京就在这几日光景。
虽不知道是哪一日,但应当不会太远。
说不准,就是明日?
棠音想至此,只觉得心口微微一跳,忙抬手轻摁了一摁,又对白芷道:“这夏日也不是一日两日便能过去的,我总不能成月都躲在房中不出去。快去备车吧,再晚些,怕是回来的时候又要赶着宵禁了。”
白芷没法,只能唤上了荣满,一同备了马车。
一辆轻车转瞬便出了相府,顶着烈日,碾过一路的蝉鸣,向宫中行去。
*
玉璋宫中,昭华正坐在一只冰鉴旁,慵然用着新镇好的冰碗子。涂着蔻丹的柔白玉指捻着一支银签子,挑起一枚去了籽的葡萄,还未放入口中,便见候在槅扇处的宝珠急急进来,满脸喜色地对昭华道:“公主,沈姑娘的车辇已经停在殿门口了。”
这几日天气炎热,自家公主懒于出门,成日闷在玉璋宫中,没事就念叨着沈家姑娘没良心,不晓得进宫来看她。今日,人也总算是来了。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可不用再成日里提心吊胆,担忧着公主一个不顺心,将火发到自己头上。
思绪刚起,方才还懒懒倚在靠背椅上的昭华已经猛然坐起身来,随意趿着放在椅下的丝履,便匆匆往殿门口走:“那还不快去迎她进来!”
话音未落,两人便在槅扇前遇见,险些撞了个满怀。
棠音被她骇了一跳,忙用手捂着心口笑道:“你这性子怎么愈发急了,连通传都等不住,竟自己跑出来。”
“现在怪我急了?你自己也不想想,多久没来玉璋宫了?”昭华哼了一声,拽着她的袖口往殿内带:“我们先进去说话,门口热得很,等下中了暑可麻烦。”
她带着棠音在盛冰的玄鸟旁边坐下,又令宝珠端了冰碗子与牛酪浆调给她,这才开口抱怨道:“这都几日没见了,今日可总算是想到来玉璋宫看我了?”
棠音被她说得有些赧然,忙将准备好的一炉子新制的,夏日里用的熏香给她,这才轻笑着答道:“这几日天气热了些,等秋凉了,一定成日来玉璋宫寻你。一直到你烦我为止。”
昭华接了熏香,这才回嗔作喜,笑着对一旁的宝珠道:“去,去把我那新做的,用冷玉雕的双陆棋盘拿上来。”
“先等等。”棠音示意宝珠下去,这才轻声对昭华道:“我今日里来,是有事要问你。”
昭华笑了起来,揶揄道:“我的好音音,你这还真是无事不登玉璋宫。这样吧,若是我答了你,等秋凉了,你可得带我围着整个盛京城玩一圈。”
“等秋凉了,逛上几圈都可以。”她顿了一顿,有些伤感道:“若是那时候我还没定亲的话。”
昭华听她这样一说,指尖一晃,险些把手里拿着的银签子丢到地上:“定亲?”她惊讶道:“你要与谁定亲?”
方才宝珠退下后,殿内便只剩下她们两人,棠音便也不瞒她,只轻声叹道:“虽还未定下,但是我听哥哥说……父亲似乎有意于五皇子。”
“怎么是他?”昭华一惊,旋即秀眉紧蹙,抿唇道:“不成,绝对不成。”
她说着,丢下了银签子,一把握住了棠音的手,连声哄道:“我的好音音,这事你可得听我的,一定要将这桩婚事给回了,绝不能答应。”
棠音微微一愣,想起了当初李行衍之事,便觉得脊背上生出一阵寒气来,低声道:“可是他也是那表里不一,品行不端之人?”
昭华答不上来,便一蹙眉道:“你先别管他是怎样的人。你只要知道,他弱冠后的封地一定是在扬州,若是你嫁了他,岂不是要跟到扬州去?”
她说着,愈发不悦:“盛京城到扬州,山长水远的,我岂不是见不着你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
棠音有些无奈地轻道:“那若是选了其余皇子,不也是一样的。等他们及冠了,都是要封王开府的,到时候,我还不是都得跟着到封地里去。”
“若是运气不好,封地封得远些,说不定三年五载也难回来一次——”
“不成!”昭华艳丽的眉眼间生出恼意:“难道非要在皇子中选吗?就不能嫁个世家子弟,至少也能留在京城。你跟着他们去封地,山高路远的,万一受了欺负,都没人帮你。”
棠音默了一默,回想了一下自家爹爹的态度与难处,轻声道:“若是只能在皇子中选呢?”
昭华今日本就心浮气躁的,听她这样一说,更是懊恼,忍不住脱口道:“那你还不如嫁给李容徽!”
“看父皇那个态度,他就是弱冠了也未必能封王开府!皇子府邸建在京郊,又没有母妃需要赡养,到时候十有八九是要留在京城的!”
“且他背后没有母族可以倚仗,到时候若敢在京城里,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欺负你,那别说是相府,就是整个玉璋宫也不会饶过他!”
她说到此,又想了想自己带人上门给棠音出气的场景,火也消了大半,又笑起来,转过眼看向棠音:“不过啊——”
她正想说李容徽出身卑微,也不是良配,却见棠音拿着银签子的手顿住了,一张瓷白的小脸浸透了绯意,半掩在堆叠的雪缎领口中,似冰雪地里,开出了一朵娇艳的棠花。
昭华正出口的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一双凤眼睁大,再开口时呼吸都紊乱了几分:“你,你不会真打算嫁给他吧?”
第82章 馊主意 找个机会,把生米给煮成熟饭……
棠音被她这样一说, 本就已浸透了绯意的脸上,愈发烫得惊人。
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里往外渗着冷气的冰碗,低着脸轻轻开口:“方才不是你说的, 如果嫁了他, 便能够留在京城里, 离你与家人都近些,也有个倚仗——”
她话音刚落,便觉得额上一凉, 是昭华用刚捧过冰碗的手指在她眉心重重点了一下,恨铁不成钢道:“你糊涂啊!跟着他有什么好的?他生母卑微, 又被父皇厌恶,你若是嫁了他, 势必还要招上东宫与清繁殿的记恨, 日子本就难过极了。若是他日后再纳上几房妾室,那岂不是里外受气?”
棠音将烫红的小脸往领口里埋了一埋, 小声辩解:“我可没说要嫁给他。”
她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 像是羞赧至极:“我只是觉得,若非要在皇子里选, 总不能选一个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
“那还不如选五皇兄。”昭华叹了口气,语声略显郑重:“至少她的母妃虽然无宠, 但也算是出身高门,如今安安生生地在扬州城里带发修行, 不到父皇眼前来,也就不惹父皇厌弃。而五皇兄是个好脾气的, 你嫁了他,哪怕是远赴扬州,日子也不会难过到哪里去。况且这山高路远的, 东宫与清繁殿的手也伸不过去,倒也算清净。”
她说着却自个儿烦闷了起来,只重重蹙眉道:“可我还是不想你嫁出去那么远。”她说着,一把握住了棠音的手腕,焦切问道:“你呢,你自己是怎么想?”
“我——”棠音轻启檀口,话刚说到一半,却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即便是非要在皇子里选,她也确实不想寻一个连面都不曾见过几回的。
毕竟当初认识了三年的李行衍尚且有另一幅面孔,这远在扬州的五皇子,品性如何,更是犹未可知。她不想拿自己的婚姻去赌这一注。
可若是选李容徽,先不说父亲是摆明了不会同意,就连李容徽的意思,她也是拿不准的。
毕竟李容徽从未说过要娶她,兴许只当她是一个聊得来的朋友罢了。
若是到时候求得了父亲同意,最后李容徽却并无此意,岂不是贻笑大方?
她手里握着冰碗,有些闷闷地想了一阵,还是轻声开口道:“还是且行且看吧。”
至少,得先看看父亲与李容徽的意思,不然说再多,也只是空话。
“成吧。”昭华见她也没主意,便只得叹气道:“反正五皇兄也还远在扬州,面都见不上,倒也不急于这一时。”
“算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她说着,兀自摇了摇头,扬声对外吩咐道:“宝珠、宝瓶,去把我的双陆棋盘与檀香子拿来。”
殿外遥遥应了两声,宝珠与宝瓶很快便拿着东西进来,放在两人之间的案几上,又很快躬身退下。
棠音遂与昭华打了两把双陆,一直皆是心不在焉,手气也不佳,自是输得一败涂地。
昭华看她闷闷不乐的也是不忍心,终于在她打算开第三盘棋的时候,轻轻抬手压下了棠音去拿檀香子的指尖,蹙眉道:“要不你还是回去好好想想。”
她说着,轻眨了眨凤眼,狡黠道:“等你想清楚了,要是选定的那个人,你父亲不同意,那就来找我,我肯定能让他点头。”
棠音被她这样一逗,心中的郁结也散了大半,忍不住轻声笑道:“我们的公主是要以权压人了?”
“如今东宫与清繁殿气歪了心肝也拿沈相没办法,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压得住他?”昭华勾唇笑了一笑,对棠音道:“但我就是有法子,你附耳过来。”
棠音闻言也是好奇,便也挪了挪身子,紧挨着昭华坐下。
昭华微低下身子,附在她耳畔,红唇一启,吐出带笑的字句来:“宫中,自然有宫中的办法——实在不成,便找个机会,把生米给煮成熟饭,到时候你爹爹不答应也得答应。”
棠音一惊,面上霎时红透了,忙从昭华身边站起身来,慌慌张张地往后退开一步。
但却还是晚了一些,一阵烫意正火苗似地从听了这话的耳缘上传了过来,转瞬便点燃了周身,连身上那件轻薄微凉的雪缎罗裙都烫得穿不住。
她忙往盛了冰的玄鸟那走了几步,嗓音也是又羞又急:“你这出的是什么主意?这也太,太——”
“太冒险了?”昭华也趿着鞋子自椅子上下来,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她身边,伸手揽着她,仍旧凑在她耳边道:“没什么冒险的。我家音音本就生得好看,及笄这几月来,更是一日比一日的娇美,眼看着,都要将整个京城的贵女衬得没了颜色。这样的美人,连我都要心动了,还有哪个男人会不同意的。”
她说着,秀眉微竖,咬牙道:“要是他敢不知好歹,那这宫中有的是助兴的药物,我让宝珠多找几种,就不信成不了事!”
棠音听她越说越是不对,忙红着脸推开了她,自己往宫门口走,小声道:“不与你商量了,我回相府去了。”
昭华一看玩过了火,忙笑着追了上去,哄道:“我的好音音,我只是说着玩的,你别生气嘛。”她说着拉着棠音的袖口曼声道:“他要是真不知好歹,那便是瞎了眼,咱们也不稀罕一个瞎子,大不了,就嫁给五皇兄。到时候,我让父皇把我的公主府也建在扬州城附近,我们时时往来便是。”
棠音听她这样哄着,但心中仍是沉滞,半点开心不起来,只低垂着脸,与她一道缓缓往宫门口走。
两人还未走出槅扇,门前宝珠与宝瓶手里的油纸伞也才撑开到一半,便听见不远处一阵惊天动地的响。
棠音愣一愣,自思绪里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往声来的方向一看,却又被明晃晃的日头给挡了回来,便只能轻轻侧过脸,小声问昭华:“是谁在宫里闹出那么大的响动?”
昭华用手背挡了挡光,随意往远处看了一眼,皱眉道:“是凌虚道长的仪仗——不,现在是国师了。”
“国师?”棠音轻愣一愣,在她的印象中,国师与钦天监一样,只是一个虚职,并没有多少实权。可这位国师表现出来的,却又极为张扬,倒似是大权在握的模样。
昭华凝眉,似有几分厌恶:“要我看来,不过是个江湖骗子。也就运气好,猜中了一次蝗灾,又装模作样祈了一次雨,便被父皇当做神仙供着。现在他说什么,父皇便听什么,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比谁都风光。”
一旁的宝珠宝瓶听了,两张宛如照镜的小脸一同煞白了,忙一同跪在地上,压低了嗓音连声劝道:“公主,可说不得啊!”
棠音愣一了愣,倒未曾想到区区一个国师这样的虚职,能有这么大的权利,到了连玉璋宫都要忌讳的地步。也怕因自己随口的一句问,给昭华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便也轻声转开了话茬:“那我先回相府了,改日再来寻你。”
昭华轻点了点头,令宝珠与宝瓶打了伞,亲自送她上了车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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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音独自回了相府,又是一连数日,将自己闷在闺房中不曾出门。
直至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想着去皇子府邸里寻李容徽,探探他的口风。可刚穿好了衣衫迈出槅扇,一抬头,却见天上浓云密布,像是随时会有一场大雨,便又歇了心思,只闷闷地在长窗旁坐下,调弄着前几日里刚晒好的香药。
直至午后,随着一道白电划过天际,这一场大雨终于瓢泼而至。
雨水在青石地面上打出白浪,也自半卷着的湘妃竹帘里打进来,溅湿了搁在窗沿上的香药。
棠音见此,忙将长窗掩了,又将湘妃竹帘落下,这才将方才被雨水溅到的香药分开收好。打算等天气晴了,重新晒制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