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见她来了,立即露出笑容:“三娘子来了,快来坐。”
她显然将无聊毫不掩饰地展露在脸上,真是?没了在宫中的滴水不漏。
沈妙妙离着太后稍远一些坐下,太后微微起身似是?不悦道:“三娘子离着我?那?么远做什么,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坐近一些,我?们说话也方?便。”
沈妙妙今日青衣素裹,唯一的亮色便是?头上那?朵娇小?的杏花绒花,白色花瓣带着微微红晕,映得她粉面桃腮,清新可?人?。
“玉昭的风寒刚好,怕将病气染给娘娘。”沈妙妙说着,将怀中的木盒递给一旁侍女,“这是?妙妙这两日闲来无事?做的绒花,娘娘曾说这些小?玩意生动可?人?,如今不是?在宫中,没那?么多的规矩,就做一些给娘娘看看。”
太后听了十分高兴,立即放下手?中的饵料碗,坐直身体道:“还是?得三娘子,这些时日要么是?南晴上我?这里?抱怨哭诉,要么是?崔夫人?说一些有的没的,着实无聊。”
她说着,接过盒子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先是?一愣,随后目光变得欣喜又温柔,她眼神发亮,朝着沈妙妙道:“快,你过来,给我?戴上看看。”
这四周没有镜子,沈妙妙还真没想到太后会要求自己给她戴上这绒花,她只得起身,从盒子里?取出摆放规整的那?株富贵牡丹花。
那?牡丹玉骨冰心,是?一朵完整的魏紫牡丹,花瓣由最外层的大片单瓣层层向内,到了花心已是?极致重瓣。
绚丽热烈,不过如此。
太后先是?接过来,忍不住拿在手?里?端详了许久,然后又递给沈妙妙。
一旁的余內侍见沈妙妙靠近太后,立马道:“娘娘,别劳烦三娘子了,让老奴来吧。”
他说着就要上前?,太后立马斜了他一眼,随后若无其事?地拉了一下领口,淡淡道了句:“无妨,这绒花由三娘子亲手?制作,她戴得肯定要别出新意一些呢。”
簪个花能有什么新意?又不能别在脚面上。
沈妙妙默不作声地将绒花插入太后的发髻间,原本她还不在意,但是?余內侍和太后这对话倒是?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顺着太后压了压领口的动作,一眼就瞧见了太后细腻玉颈上的红痕。
刚开始沈妙妙还以?为那?是?红疹,心里?还道,起了风疹太后竟然还在这亭子里?吹风,随后她猛然意识到了不对。
虽然只瞟到一眼,但那?红痕并不是?浮于皮肤之上,而?是?沁入皮肉之中,红肿泛着青紫。
这……应该是?吻痕。
这一瞬间,各种?各样的想法和片段在沈妙妙脑海中飞驰而?过,与过往种?种?混作一团,又重新拼成了另一副画面。
她心中剧震,面上却一丝不显,仿佛什么也没看到一般,平静地退开重新回到了座位。
带上这绒花,太后似是?十分地高兴,她扶着长榻的扶手?,探身朝着荷花池望去。
顽皮的鱼儿用尾巴波动水面,荡起的波纹模糊了面容,但那?逼真又娇艳的牡丹花却美丽而?醒目。
太后端详了许久,似是?异常合心,半晌忍不住夸赞起沈妙妙道:“三娘子一颗玲珑剔透心,真是?能踩到别人?的喜好和偏爱上呢,难怪人?人?都?喜欢你。”
她转头望着沈妙妙,满眼含笑:“你怎知我?喜爱牡丹呢,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人?赞我?如牡丹绚丽婀娜,合该立于这大虞国最尊贵的花园里?呢。”
说着,她掩袖一笑,似也是?回忆这久远的甜腻之语有些无语,随后又有些怅然道:“这么多年,知道我?喜欢牡丹花的人?确实不多呢。”
沈妙妙没有吭声,她选这魏紫也不过是?因为这牡丹是?花中之后而?已。原本只是?想借机来探听虚实,谁知亲眼见到了证据,邓绾传的那?些消息似乎突然就有了前?情渊源,寻到了前?因后果。
谣言向来捕风捉影,太过无稽之谈传着传着多数也就散了,更何况是?皇帝并非先皇子嗣这样会动摇国之根基的消息。
百姓们绝不敢轻言,更何况是?权贵朝臣。
这样的话如果是?由叛王赵岭传出,可?信度低不说,反而?会让百姓对原本就扰乱了天下太平的安郡王心生反感和抵触。
但如果说这话的是?人?当今太后,是?扶植皇帝登基、被当今皇帝尊为母后的人?,那?便是?另当别论了。
安郡王握着这张牌,再要是?有了玉玺……局面确实不好说。
虽然邓绾将消息偷偷传递给她的动机尚且不明,但沈妙妙直觉那?一行字并不是?假的。
见她淡然不语,太后又斜倚在榻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后才道:“三娘子,你看着温和,实则倔强,这不肯认命的性子,成就了你,但眼下处在这波涛动荡之中,却也会让你吃更多的苦头呢。”
约莫是?对这绒花十分满意,太后此刻说起话来颇有些语重心长的味道。
“认命妥协和认清局势可?是?两码事?呢,娘娘您不也是?不肯认命才会蛰伏十几二十年后又走?上这条路吗?”沈妙妙直视她,“退一万步讲,我?不过是?被掳来的小?小?女子,既不能撼动天下也不能左右臣民,我?能把握的不过只是?自己的命而?已。”
太后笑眯眯道:“可?你的命现在是?赵二说了算呢,他一心为你,把你护得周密严实,你并不清楚外面此刻局势,才会说出这样自信的话。”
一旁余內侍轻咳一声,似是?提醒太后,太后却道:“无妨,左右到了青州她也是?要知道的,瞒着这些又能有什么用?赵二要是?想靠隐瞒重新赢回你的心,那?也太天真可?笑了。”
沈妙妙暗暗捏紧了袖口,面色不动。
太后眯起眼,转向被微风一吹便泛起满目涟漪的池水,淡淡道:“如今赵璋是?名不正,言不顺,事?不成,国将不国。他又得罪了大批世家大族,后面居然还想要进行宗室改革。逞己失众,这路是?他自己选的,自然要承担后果。”
“太后如何能笃定皇上就一定会处于被动之地呢?”沈妙妙像是?不肯相信般地反驳,“改革中会有不同的声音历朝历代皆是?如此。大虞国的天子,御下十六府卫,督府五军,统军调兵,不可?小?觑。皇上执政这些年勤勉于政,系心于民,为百姓所爱戴。恕玉昭直言,娘娘您陪着王爷走?的这条路似乎并不是?坦途呢。”
她目光坚定,短短几句透露着她没有丝毫动摇的决心。
太后审视着她,冷淡的目光又因为她的话变得兴致盎然起来,她有些不可?思?议道:“我?听说前?几日那?性子高傲的邓绾可?是?难得去找了你,难道你没从她嘴里?听到什么?”
太后看似一副悠闲慵懒不问世事?的样子,原来各路消息依旧这般灵通。
“皇帝打你们沈家的主意可?不是?从你开始的,真要说起来,你们沈家几个兄弟姐妹,哪个不是?因着他防备心重,或折了前?程,或毁了姻缘。我?真是?不懂,你在知道鹿鸣会上那?些弯弯绕绕的腌臜事?后,居然还能如此坚决地站在他那?边?”太后有些惋惜的摇头,“看来你也不是?事?事?都?那?般聪明呐。”
她说着摆了摆手?,似是?并不想再听沈妙妙开口争辩,只道:“我?与你投缘才多说这些话,你也不要再抱着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了,那?赵二从小?便是?个隐忍狠厉的,于你是?绝不会放手?的。至于那?杜衍……据王爷派回的人?说,龙虎卫的人?已经在下游的泥滩里?找到他的尸首了……”
她叹了口气,颇为伤感:“我?那?好命的妹妹只有这么一个出类拔萃的嫡子,还不知道要怎么伤心呢。”
太后似是?乏倦,很快就失了谈天的兴致。沈妙妙在青鸿和田嫂的陪同下,沿着来时路,沉默地往回走?。
那?田嫂紧紧跟在她的身后,这些日子以?来的接触,老实本分的妇人?也看出来一些门道儿。
她确实来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地方?,伺候到了一位不得了的人?,如今更是?连太后娘娘都?见识过了。
但震惊和不安过后,她看这些了不得的大人?物也不过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没有比他们普通百姓多出三头六臂。
最开始她惊慌失措地收拾起东西来,想着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但焦虑不安了一个晚上,想着那?公子只说照顾着三娘子到青州,她便可?离去,这些人?物她一个也得罪不起,如何敢有半句不从。
再者,那?京城里?来的三娘子每天过得是?何日子她全都?看在眼里?,原本还以?为和那?公子是?一对神仙眷侣,谁成想那?三娘子竟然是?被强抢来的。
这要是?换成是?他们这样的普通百姓,还能嚷着去县衙敲鼓鸣冤,有一个状告恶行的可?能。可?这些顶了天的大人?物做的事?,又能让人?到哪里?去伸冤呢。
田嫂自己也有女儿,她这次来曲城就是?专门来看女儿和外孙的。再看看这位沈三娘子,甚至比她的女儿还小?,却不但要过着寸步难行的日子,还要面对各种?人?的非难和指责。
原本对那?俊美公子的好印象早就烟消云散了,转而?对这娘子开始百般同情起来。
如果她走?了,这娘子一个人?被关在这森严的院子中,还不知要面对什么。
她实在有些不忍心,再一想想那?丰厚的酬劳,索性咬了咬牙,想着坚持到青州就好了。
但在这貌美的娘子身边,又无时无刻不担心她的安全和身体,尤其昨日那?公子外出归来,凶神恶煞的样子真是?把她吓得够呛。
此刻,陪着这娘子往回走?,她担心的目光忍不住落在走?在前?面的沈妙妙身上。
因为留了心,田嫂注意到了这娘子对那?公子根本是?不假辞色的,非但如此,她从两人?的对话中隐约察觉到这娘子似乎另有心上人?。
刚才亭中对话她虽未听到,但出了亭子,她能感觉到三娘子面色苍白得厉害。田嫂满脸担心,正想着上前?询问,却见走?在青石路上的三娘子突然膝盖一软,身子就朝着一侧歪倒。
她吓了一跳,好在是?身强体健,又离得近,倒是?比青鸿更快地扶住了沈妙妙。
“娘子可?还好?不然找个地方?坐下先歇歇?”田嫂一边瞧着她的脸色一边问。
沈妙妙紧紧抿着唇,她混乱的目光在看到青石路的尽头走?过来一人?后立即一整,撑着田嫂的手?臂又站直了身体。
“我?没事?,刚刚是?走?路不小?心,滑了一下而?已。”她低声对田嫂道了一句,这才转头对迎面走?过来的邓绾道,“我?和邓家姐姐倒真是?缘分不浅呢,竟然又遇到了。”
邓绾走?过她的身旁,与她侧身而?对时停下了脚步,斜着眼睛打量了一番她从上到下掩饰不住的狼狈,满意一笑:“沈大人?想多了,我?是?特地来找大人?的。”
她说着特地瞟了一眼对她虎视眈眈的青鸿,打消了凑近低语的念头,别有深意地一笑:“再过几日,大人?同我?们一起动身去青州时,我?邓家一众人?可?是?等?着盼着要好好招待大人?您呢,这邀请我?今日可?是?亲自送到大人?您面前?了。”
青鸿冷着脸,上前?将邓绾从沈妙妙身边隔开:“邓娘子,您要邀请应是?先经过我?们公子才是?,再者三娘子大病初愈,舟车劳顿到了青州,恐怕没有闲余接收邓氏的邀请。”
青鸿毕竟是?下属,涉及到两方?势力较真,并不想将话说的太过。
但邓绾显然是?冷下了脸,自打从皇贵妃的高位上跌落,比这更过分的冷言冷语她不知听到了多少,此刻冷下脸似乎是?想到了别的。半晌,她才冷声道:“如此看来,沈大人?和赵二公子的感情倒是?情比金坚。”
一旁沈妙妙轻轻拍了拍青鸿的胳膊,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多谢邓家姐姐邀请,如此我?倒是?有些期待了。”她面不改色,越过青鸿走?到了邓绾面前?,从头上摘下那?朵插在发间的杏花绒花,动作轻柔地转而?带在了邓绾的头上。“这绒花就连太后娘娘都?夸赞漂亮呢,我?这朵就送给邓家姐姐,聊作谢礼吧。”
邓绾居然一动未动,只敛着眼皮,也不知此刻眼中是?何颜色。
不欲生事?,青鸿立即护着沈妙妙回了院子。接下来几日,仿佛是?为了印证太后和邓绾的话,整个太守府突然间所有人?都?忙了起来,就好像是?为了做前?往青州的最后准备。
倒是?只有沈妙妙的院子一片清净,她依旧寡言少语地默默做着绒花来消遣时间。那?田嫂为了逗她开心,便想着给她讲讲自己每日出去采买时候的见闻琐事?。
“娘子不知,那?街边米店的老板娘见了我?戴的绒花,追着我?问了许久呢。”她到底忍不住有些得意,与有荣焉一般道,“问我?戴的这可?是?京城里?盛传的绒花,非要出高价买我?头上这支呢。”
她见沈妙妙只是?淡淡笑了笑,仍旧低着头,便又道:“娘子快别做了,这绒花已经做了许多,戴也戴不过来的。听我?给你讲讲这有趣的事?,可?不光是?一个人?,我?这几天每日走?在街上,不知有多少妇人?们都?往我?这头上瞧呢,有好几次我?都?被围着询问,甚至就连男子都?有呢。”
她回忆起这事?,似是?十分来劲:“那?公子清俊儒雅,即便隔着兜帽也是?一身不凡,他温声问我?,这绒花可?是?我?本人?亲手?制作的,他出门在外,想给家中的未婚妻做一支梅花作久别重逢的礼物呢。”
闻言,沈妙妙的手?猛地一抖,被她削减得尖利的银条歪了方?向,突地刺入了她的指腹中,鲜血立即冒了出来。
她一声未吭,反倒是?田嫂惊叫了一声,忙把未制作好的勾条从她手?中抽出,又拿出白帕子替她止血。
“娘子怎地这么不小?心?之前?从来没见您失过手?呢。”
似是?为了制止发抖,沈妙妙紧紧用另一只手?按住受伤的手?,过了好久,她垂下眼,扫过满桌的绒花,从里?面选了一支花形美丽的铃铛花,幽幽道:“今日做了许久,就这支最为满意呢。可?做了这些又有什么用,我?反正出不了门,戴上也没人?看。”
她叹气的声音似都?带着凄凉,最后惨淡一笑,就要将花扔在地上。
田嫂见此急忙去拦她:“诶诶,娘子这是?干什么,您费心制作的,扔了就是?糟蹋了圣物了。”
沈妙妙望着她,盯得田嫂开始局促了,这才淡淡一笑,将那?铃铛花递到田嫂面前?:“既如此,这花还是?送给田嫂戴吧……”
“也不枉费我?一番心血了。”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