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衍随着她行走节奏特意慢下脚步, 因着两人的随行车马仆役都留在了外面,身后只跟着明修和元福, 杜衍定了定心神, 觉得今日这帷帽戴的十分应急,隔了一层纱,他好似就能从容不少。
他道:“这也是当初建造这片区域的初衷和目的,大虞国的机构各司其职却也互相关联, 这些工坊间也并不是闭门造军,就如礼部、太常寺与这礼物局和绫锦院,就时常有着政务上的交接,有些时候,互相借调工匠的情形也是有的。”
原本想给他铺垫一下背景的沈妙妙诧异侧目,珠帘轻摆,杜衍接住了一双带着水光的秋水剪瞳。
刚才还说自己是第一次来,想不想对这陌生的地方却又如此熟悉,杜侍郎果然是杜侍郎,沈妙妙点了点头。
既然参政知事大人明白这些机构私下的运作,那就好办多了。
她道:“今日想让杜大人和我一起去的,是绫锦院。”
锦院掌绫锦绢之织造,除了供给皇家服饰以及祭祀时候的祭器、祭服外,也负责一些特定的服饰以及丝罗类物品的制作。
监官段和顺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小老头,面容和善,上次来的时候亲和周到,笑眯眯的样子平易近人。
绫锦院除了段和顺和一些做搬运工作的男工,大部分都是女工。
这些女工从年龄不同,分工也不同,织造、染色、绣工一道道工序,最后才有了专供皇家和官员的各色珍贵绢帛。
对于参观过现代工厂,看过现在机械化制作流程的沈妙妙来说,人工制作的绢帛丝锦显然更让她沉迷,也更让她敬佩。
毕竟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重复工序,每一寸绢丝里都浸润着这些女工的汗水。
她和杜衍再次踏入这绫锦院的时候,无论是冷清的环境,散乱的器具都和那日齐天合带着他们来的井井有条截然不同。
沈妙妙侧过一步,微微靠近杜衍小声道:“杜大人,一会儿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要配合才行。”
杜衍动也不敢动,半晌才嗯了一声。
今日的绫锦院连个守门的人都没有,两人又往里走了一段才看见有个身着青衣的女人带着一个年级轻轻的小娘子走过。
见到如同黑白双煞的沈妙妙二人先是一愣,随后才走过来问道:“二位可是有事?”
看起来显然是对外人如此轻易进入已经习惯了。
说话的女人看起来大概有四十岁左右,神情冷淡,倒是和她们的监官截然不同。
沈妙妙掏出太常寺的腰牌给她看了一眼道:“我家大人是太常寺奉礼郎,再过些时日就要举办郊庙大祭,正卿大人特派我家大人前来绫锦院选一些丝绢罗锦,想要用于铺陈祭祀,不知今日监官大人可在?”
那女人这才带着身后的小姑娘对着他们二人行礼,用依旧没什么起伏的语调道:“不知二位大人到来,不巧得很今日监官大人休息。”
“那夫人可不可以带着我们在院里转转,我们看一看库中织好的料子即可,选上几款,拿些样料,回去也好复命。”
沈妙妙清音悦耳,再加上她特地用上轻快的语气,力求使得自己看着像是身边这位沉默大人的随行婢女,听着便更加亲切可人。
眼前这位青衣夫人神情缓和了不少,正要开口,突然自她身后传来另一个女声:“刘工长,下院里你主持的那副金绣凤穿牡丹画盘可还晾在哪儿,怎的这就到上院里来了?”
青衣夫人听到这声音,立即又恢复成了神情冷淡的模样,沈妙妙眼尖,看都跟在这位夫人身后的小娘子虽然低着头,但还是暗自翻了个白眼。
来人是一位稍年轻一些的女子,她梳着妇人发髻,身穿白色罗裙外面罩着一件淡红色的褙子。
这件锦地褙子抛开材料如何精致不说,只这个颜色就惹得沈妙妙侧目。
这红色不是嫣红,也不是暗红,而是鲜红中带着一点桃色,更近于现代的西瓜红颜色,配上纯白的罗裙,十分的惹眼漂亮。
当然,仅是指着颜色。
这一抹亮色行至他们面前,立即将青衣的夫人挤到了一边。
跟在青衣夫人身后的小娘子朝着西瓜红行礼:“梁工长。”
至此沈妙妙才明白原来这绫锦院除了段和顺一位监官,还有这女工的工长。这倒也不难理解,就如同文思院还有这匠臣匠使一般,只是当日她来巡视,不知为何竟是没有见到这两位工长。
这位袅娜的梁工长面带笑容,先是望了即便带着帷帽依旧气质不凡的杜衍一眼,随州看向沈妙妙,朝着两人行礼道:“两位大人,我是绫锦院上院的梁素巧工长,掌管府库之事在监官大人不在时,暂有我来代管,两位大人想挑选,请随我来。”
另一位刘工长身后那小娘子许是年纪小,听了梁素巧这话,眉目难掩气愤的神色。
但刘工长仿佛早已习惯一般,朝着沈妙妙和杜衍弯身行礼,便要离开。
沈妙妙急忙叫住她:“这位夫人,还未请教姓名?”
刘工长诧异回头,这位大人身边的小娘子聪慧伶俐,帷帽下露出的笑容楚楚俏丽,容貌也必定是极美的。
但她问自己名字,又是为何?
虽不明所以,但她转身对沈妙妙道:“回大人,我是下院的工长,大人叫我秀云即可。”
沈妙妙叫住刘工长这一刻,杜衍掩在黑纱后的视线静静地转向微笑停驻,等着她们谈话的那位梁工长面上。
梁素巧神色未有太大变化,只有眼中的轻蔑和不屑一闪而逝。
“两位大人今日到访,绫锦院真是蓬荜生辉,往日,都是礼部的大人们直接下派任务,今日还是头一遭太常寺的大人们亲临,两位大人有何吩咐只管说,素巧一定尽力而为。”
行了一路,这位梁工长显然话又多又好听,趁着她回身开府库门的时候,杜衍弯身凑到沈妙妙近前,低声道:“这里的布局和那日巡视之时并不相同。”
杜衍俯身,他那张英俊的脸便大部分都露了出来,沈妙妙抬头看去,觉得他那棱角太过分明的轮廓几乎要戳到她眼前了。
但她不动声色,只悄悄回问:“大人之前也知道这里分了上下两院吗?”
杜衍站直身体,沉声道:“不知。”
他们两人不动声色地随着梁工长进入了绫锦院的府库,要说规模宏大,还要属皇家巨制,这府库着实不小,里面粗略看下来,锦、绫、罗、绉、纱、绢等各类高档丝织物应有尽有,织造方法、纹饰层出不穷,可以说是整个大虞国丝绸织物最高水平都在这府库中了。
如果不是此行目的不在此,沈妙妙简直想要在这府库中带上一天,慢慢地细细地欣赏这些织物。
看了一圈后,沈妙妙似是充满疑惑,歪头问道:“梁工长,我看了一圈,怎么没发现织金锦呢,按理来说,皇家御用锦衣料子,咱们的府库中不应该没有啊。”
那梁工长闻言,转而望着沈妙妙:“大人,既然太常寺用于郊庙大祭,自然是素服素色为主,织金锦怕是用在这种场合不太恰当吧。”
沈妙妙见她神色如常,点点头,转而望向杜衍。
一直保持沉默的假冒奉礼郎终于可以出场了,杜衍轻咳一声,低沉着声音道:“让你拿就拿,太常寺需用何种礼制何种规格,还用你来提醒吗?”
杜侍郎毕竟是杜侍郎,他的威严和气场绝不是吹嘘出来的,不怒自威的样子立即让梁工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后急忙道:“大人教训得是,小的僭越了。织金锦不同于一般布料,并不在这件府库中,我本也想着马上带两位大人去看的。”
她恭恭敬敬带着沈妙妙和杜衍出了府库,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沈妙妙忍不住在后面给杜衍竖了个大拇指:“杜大人威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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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绫锦院2
存放织金锦的屋子,果然如同这位梁工长所言, 更靠近绫锦院的主楼, 无论是守卫人数, 还是储存木柜都更上了一个级别。
梁工长这次小心翼翼地说着陪衬的话:“这间府库的钥匙往日都是由监官大人负责的, 今日段监官休息, 要不是怕两位大人白白辛苦一趟,这门我其实是没有权限打开的。”
她自是不敢让沈妙妙两人向她道谢, 别说今日监官有着玩忽职守的嫌疑不在, 就是真的休息,他们带着太常寺的腰牌前来,想要段和顺在场亲临也是不在话下。
这位梁工长不过是为自己刚才说错的话,在沈妙妙和杜衍面前挽回一些好感度。
沈妙妙仿佛没听见她说什么, 专注的目光盯着那织金的图案仔细瞧了许久。
巡查那日, 段和顺将绫锦院里装扮的热热闹闹,如今空无一物的院子里摆满了各色不同类型的织机, 活像一个大型生产工具展销会。
绫锦院的监官段和顺和文思院的许州正不同,许州正虽也不十分踏实, 但他起码对院内的匠臣匠师们敬重有嘉,可这段和顺看着是个和善的人, 但在他们面前却并不提绫锦院中的织娘织工, 甚至她都没看到几个真正操作老练的织工在织机旁。
新官上任,手下人想要展现最核心的业务能力也可以理解,沈妙妙当时没说什么,只是简单地听着段和顺介绍绫锦院肩负着重要使命和每日繁重却有条不紊的工作。
说实话, 她对古代的织机,无论是腰机还是斜织机都是十分感兴趣的,但是显然段和顺对织机没有对绫锦院成就和业绩那样熟悉,能说的不多,只由着沈妙妙随便观看。
也就是在那时,沈妙妙看到了一台不同于其他的织机,那织机幅面略窄,整体规格也比其他要小。要说织布机梭织往来原本就费工费时,这样的幅面使用上却多有限制,立即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凑身过去细看,看出端倪的同时更是疑惑不断。
这疑惑伴着她出了绫锦院,又回到家中。借着杜衍送来的书,才得到一些头绪。
但这头绪并不能让她毅然决然地就去邀请杜衍,她之所以敢这样做,还因为被悄然送到沈府中的一封信。
也因着这一封信,她拿到大哥沈绎面前,才能借来太常寺的令牌。
此刻,仔细地看过了织金锦后,沈妙妙笑眯眯地忍不住夸赞道:“这织金重纬地结,金线、纹纬、地纬相得益彰,当真是技艺精湛。”
她起身回头,望着梁工长,状似无意地问道:“不知这组织方法中的金线是真的金箔还是银箔熏金而成的?”
她这样问,那梁工长才像是高看了她一眼般,凝神望着她,面容依旧道:“大人说笑了,皇家制式自然是真金,而且是足工足量的黄金,我们这里是官家坊司,规格自然都是最高的。”
沈妙妙微微点头,珠帘下的笑缓慢沉静:“如此,还要麻烦梁工长带我们看看绫纸。”
梁工长脸上的笑隔着珠帘也能看出僵了一下,沈妙妙笑意加深:“我知道绫纸同这织金锦同样贵重,但太常寺郊庙大祭,陛下亲临,用绫纸书写告书,这是规制礼法,想来梁工长应该明白,我们不是在为难你吧。”
梁工长脸上的笑收敛了不少,福身道:“听两位大人令。”
这绫纸,沈妙妙并没有见过。
她完全是将杜衍送来的书翻了个遍,然后又询问了沈绎才得来的结论。
那封署名文思使大人亲启的匿名信中,只有短短两句话。
直指绫锦院的监官段和顺监守自盗,中饱私囊。
绫锦院制作锦绫罗纱,皆是为皇家与百官所用,按礼制范。就算是流了出去,普通人一穿便会暴露,监官也不傻,怎会如此行事。
所以,如果那封信所言非虚,她推断应该是在制作其他织物品中做了手脚。
沈妙妙之所以要看这织金锦,是因为显而易见,这绫锦院中只有织金锦中所用的材料金箔最为贵重,如果想要谋利,她觉得这应当是首选。
原本她观察织金锦的时候还不能完全确定,但当看到另一间屋子里存放的绫纸,她便完全了然于心了。
手中的绫纸,五色金花,花绫精密细致。
原来这绫纸就是一种很薄的丝织品,一面织就金花暗纹,另一面则为素净的白绢,“花者为绫,素者为绢”,是用来书写将相百官的告身的,或者赐爵、授官的诏令的。
诏令常有,百官更迭,但绫纸也不会比衣料耗费的更快。
沈妙妙将绫纸伸到被晾在一旁半天的杜衍面前,展颜笑语道:“大人,您看如何?”
杜衍倒是认出了这是书写官员告身的绫纸,但他哪里知道这丝织品是好是坏,只得微微低头,佯装仔细观看。
沈妙妙便趁着杜衍分散注意力的时候,犹如闲谈般对梁素巧道:“梁工长,刚才那织金锦和眼前这绫纸工艺可是相同的?”
梁工长有些紧张地盯着杜衍,闻言不太自然地转回视线,还不忘恭维沈妙妙:“大人好眼力,这绫纸也是用了织金的工艺,同织金锦一般贵重呢。”
“哦?是吗?那这是用了片金的方法织就的?”沈妙妙展开绫纸拖在半空问。
梁工长顿时愣住了,似是十分意外沈妙妙居然知道织工的技法,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笑着道:“大人真是见识广博,不过,我们院中用的不是片金法,而是捻金法。”
沈妙妙受教一般点头:“原来如此。”
杜衍等她说完话,才直起身子。
沈妙妙立即道:“大人,如何?是不是巧夺天工?”
杜衍说不出个一二来,只得拉长音嗯了一声。
沈妙妙便笑着继续给“奉礼郎”大人出主意:“如这般精妙绝伦的织工,大人想不想亲眼见见是如何织造出来的?”
立即明白她用意的杜衍背过手,似乎是真的在认真考虑一样,半晌才道:“也好,难得来一次,见识见识也不错。梁工长,前方带路,带我们去看看这织金工艺到底是如何成就的?”
他话一出口,那梁工长立即变了脸色:“大人,下院乃是织造、染色、纹绣混杂之地,恐污了大人鞋履,再者织工品性不一,我一介女流,监官大人又不在,实不敢带大人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