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么一句话,她也看不出什么困倦了,满眼都是震惊过后的清醒。
“什么假的?我对你好是假的?”
裴深明知道她的意思,偏偏故意扭着来。
余鱼急了。
她当然知道裴深对她好是真的。
他的好,是她长这么大以来,最最最好的一个。
也是她最依赖,最渴求的。
“不是!我说的是,可以成婚的关系是假的。丁姑娘才是你的未婚妻,你应该和她成婚。”
裴深觉着有必要和小丫头真的讲道讲道了。
他抬手按着余鱼的肩膀,免得小丫头一激动,又跳起来。
“我很早就告诉过你,丁姑娘,我是要退婚的吧。”
余鱼一愣,然后从记忆的深处翻出裴深曾经说过的话。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裴深说,会退婚,会补偿成金银财宝或者给丁家的好处,完成楚国公的报恩。但是他绝对不会娶丁姑娘。
余鱼点了点头。
“我记得……”
记起来了,就更不解,那裴深为什么会说成亲。
她不是丁姑娘,而真的丁姑娘,他也不要跟人家成亲。
“所以说,我说得成亲,是和一个叫小鱼的小姑娘。不是旁人。”
裴深就这么好整以暇看着余鱼,他嘴角噙着笑,很温柔的弧度。
是和……她?
余鱼愣住了。
紧接着而来的,是一种从脚趾升起的羞赧。
她几乎是尽可能把自己蜷成一团,试图抵挡陌生的一股羞涩。
或许不只是羞,还有无措。
成亲,这本来该是和她遥遥无期的词,又或者说,本来是一个可以毫不期待的存在。
余鱼听过这个词。
她才十岁出头,附近的一个读书人的娘在府里打了几天杂,看上了她,想让她嫁给那个小书生。后娘不同意,把她关了起来,没多久,就把她以送回娘家教养的方式,卖掉了。
那时候余鱼还不知道什么是成亲,只是那个小书生的娘给她过饼子,替她洗过衣服,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还说领了她回家,顿顿能吃饱。
余鱼当时是期待的。但是被后娘关起来之后,她就不期待了。
后娘说,想嫁给读书人,做梦。
再之后,就那么浑浑噩噩过着,直到当初在杨城,裴深给她找养父母时,殷大娘说的,交换条件是嫁给他们家的弟子,隔壁家的读书人。
她本来是毫无期待地,也无所谓,自己只是一个裴深半路捡回来的小包袱,算是累赘,她要懂事些,自觉点。
她点头的时候,却是裴深压着怒意拒绝的时候。
后来余鱼也想过,以后的话,会不会还有什么读书人。
她小心翼翼抬眸看了眼裴深。
他还静静等候着她的答案。
余鱼忽的想起,他读书是极好的。写字飘逸入骨,作画灵动十足。
如果真的算起来,裴深,也是个读书人……吧?
余鱼不太确定。
“小丫头,真打算晾着我?那我今夜是睡不着了。”
裴深叹了口气,语气做作地惆怅。
余鱼一慌,连忙开口:“不是,没有晾着你……就是……就是不知道说什么。”
是真的不知道说什么。
成亲对她来说太模糊,不是一个清晰的概念。裴深说的成亲,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对待。
是不是丁姑娘与这件事无关。但是余鱼的话,就能和裴深成亲了吗?
成亲和现在,是不一样的,还是一样的?
裴深看出了她的一些茫然,抬手落在她松散的发髻上揉了揉。
“别紧张,成亲不是坏事,成了亲,你和我就能永远在一起。还是说,小鱼不想?”
永远在一起……
这是对她多大的诱惑啊。
余鱼咬紧唇。
是只有成亲才会得到的吗?
她没有说出口,可是眼神里已经这么表达出来了。
裴深慢慢说道:“如果和我成亲的是另有他人。那么那个人未必会让你住在一尘院。”
余鱼睫毛颤了颤。
“每日里,我会陪着她,读书,写字,带她出去玩。就像是今日我的生辰,我也会陪着她。”
余鱼眨着眼,顺着裴深的说法去想。
这是每日里,裴深和她在一起时的一切。读书写字也好,玩耍也罢,整日里,总是有时间是在一起的。就想今天他的生辰,裴深还是在这边弄了不少玩耍的,甚至还给她送了一块玉佛像。
余鱼的手落在脖颈上,摸着玉佛像。
她眼神有些茫然。
所以这一切,都会消失。
他都会给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是他名正言顺的妻。
她只是一个被抚养的,没有任何资格再得到裴深陪伴的人。
好像本来就是如此。
她最早就是这么想的。能够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能够平安顺利的长大。
在她及笄以后,她会出嫁,裴深会娶妻,她会在离开以后,尽可能报答裴深。
明明在进京之前都想好的,为什么一切都变了?
在得到过裴深几乎全部的呵护后,再放手,好像已经变成一件呼吸都困难的事情。
是她太贪婪了吗?
这样是不对的。贪婪的小孩,是不乖的。
不乖的孩子,会被丢弃。
余鱼咬紧了牙齿,她身体在微微颤抖。
裴深本想着,这么说,或许能让小丫头清楚的意识到,连她自己都还没有正视的感情,可不料他说完许久,小丫头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并且在点头。
她在点头。
余鱼不停告诉自己,要乖,不然会被丢掉。
“好……”
她的声音有点轻飘飘地,甚至是拿不住的烟雾,一触即散。
裴深听着不对,嘴角的笑容收敛,伸手捏着小丫头的下巴,仔细打量她。
这才发现,她眼神黯淡,浑身紧绷,甚至有点微微的颤抖,却还是一副温顺的样子。
仿佛他做出什么决定,她都能接受。
“小鱼。”
裴深生怕吓到了她,声音轻柔:“我刚刚瞎说的,别当真。”
她的状态不对,裴深一眼就能看出,现在的余鱼,和几个月前,在杨城时的她重叠了。
不敢有任何意见,压抑着自己,接受全部。
裴深心里升起懊悔。
他怎么就这么浑,说这种话吓唬她。
这些日子余鱼表现的很好,让他险些都忘了,他的小丫头,最没有安全感。
稍微一刺激,就会回到那个壳子里。
“我逗你的。我每天只会陪你读书写字,我只会带你玩。没有旁人,谁都替代不了你。”
裴深搂着余鱼,她身体冰凉,却并不是在夜月下吹得寒风。
他咬紧后牙槽,恨不得给自己一拳。
“我只想跟你成婚。小鱼。”
裴深抱着余鱼,不厌其烦把这话重复了无数次,一遍又一遍,告诉余鱼,她的重要性,她的无可替代,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被抛弃。
余鱼起初是一直听不见的。
她好像做了一个噩梦。
那个噩梦是,裴深放开了她的手。她回到了之前的地方,在一片黑暗中,等待着死亡。
可是裴深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他的声音逐渐让余鱼听到。
余鱼抬了抬头。
裴深微微皱着眉,眉眼中,是她不曾见过的焦躁不安和惶恐。
他在怕什么?
余鱼的手落在他的眉心。
裴深声音一顿。
然后他轻叹了口气,捏着余鱼的手落在自己的脸颊。
“小丫头,打打我。”
险些,就出事了。
裴深从没想过,这种话会刺激到余鱼,也第一次感受到了,他于余鱼来说,何其重要。
偏他拿自己来说笑。
该打。
余鱼摇摇头。
“不打哥哥。”
她收回了手,小声说。
裴深心软的一塌糊涂,抱紧了余鱼。
“好姑娘,没有别人,没有任何假定,我是真的想娶你,只想与你成婚。”
余鱼抿着唇:“……为什么呢?”
她不理解。
“我之前教过你,还记得《越人歌》吗?”
裴深问她。
余鱼回忆了半天。
“记得。”
“最后两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裴深把头埋在余鱼的肩膀,轻叹着,声音里却是无尽的缠绵。
“自然是因为,我心悦你。”
第45章 想和她的亲密
心悦,是一个余鱼陌生的词。
她才跟着裴深读书几个月,很多深刻的词义,并不太能理解。
但是从裴深口中说出来的,哪怕她不理解,也能感知到裴深的心意。
他想养着她一辈子。
从庄子回来之后,余鱼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她可以这样,一直被裴深养着吗?心里最渴望的答案,是清晰的。
当时裴深没有说过多的话,只揉着她的头,让她好好想一想什么是心悦,让她好好想一想,什么是成亲,不着急,等她及笄之后。
还有两个月,就是她的及笄日。
闺阁少女在外留宿一夜,整个楚国公府没有一个人敢说半个字,从国公夫人那儿拨来的两个嬷嬷和管事娘子,已经开始教着余鱼看账本。
裴深生辰过后,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就秋凉,国公夫人请了裁缝娘子来府上,给姑娘们做衣裳。
裁缝娘子见府上少了一位四姑娘,顺口提了一句,国公夫人就让裁缝娘子给四姑娘按照以往也做上,未了派人送去小别庄。
去的人回来后,说是袁姨娘不大好,请夫人接四姑娘回府,免得病气过给了四姑娘。
一问才知道,袁姨娘从入了秋就一直病着,底下人不太周到,让她把小病拖成大病。
国公夫人到底不是苛刻的人,派人去庄子接了四姑娘回来。
时隔两个月未见,余鱼在海棠苑意外又见到四姑娘时,惊觉四姑娘变化极大。
她沉默了许多,眼神也锐利了许多,再见余鱼时,却不像以往那般情绪外泄,甚至还能跟着两位姑娘,给余鱼问候。
四姑娘回到原本袁姨娘住着的院子,没多久,听说她去给国公请安,把国公请到了别庄上。
国公给袁姨娘请了寺庙里的大师作法,说是疯病好了许多,别庄清冷不利于养病,就做主把人接了回来。
余鱼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隐约觉着哪里不对,可裴深让她什么都别问别管,袁姨娘不敢再来找她的麻烦。
让她把心思用在怎么改变之前和他相处的状态上。
余鱼对这点很苦恼,唯一好的就是,裴深生辰过后,十分的繁忙,甚至有时夜不归宿,她读书写字的时间,也拿来跟着老师学画了。
学了几个月的画,余鱼照着《小游泛洲记》的人物图,多少也能描摹一些,她已经开始试着自己画小像了。
照着裴深的衣着,裴深的骨相,一点点练着。
她觉着,等自己能画出裴深的小像时,也许她就到了能明白什么是心悦,怎么转变态度了。
入秋后的第一场绵绵阴雨天过后,余鱼收到了来自何五姑娘的帖子,邀请她出府去京郊秋游。
秋日里不同夏日的炎热,还不到中秋时的凄冷,夏日的一些景致多少还有残留,最适合怕热的小姑娘们外出。
余鱼第一次接到专门请她出去玩的帖子,心下高兴,正巧裴深那日无事,说是送她出去。
国公夫人那儿给说了后,夫人让余鱼把几位姑娘都带上,由她照看着,出府去玩耍玩耍。
本说是只带二姑娘和三姑娘,夫人这些天对四姑娘有些看法,只国公那边知道了,要求余鱼一定要把所有的姑娘都带上。
余鱼倒是无妨,大不了四姑娘玩四姑娘的,她玩她的。再不济,有裴深这个长兄在,她也不用多操心四姑娘。
四位姑娘出游,裴深顺手把三弟也拽上,给姑娘们当个守护。又是两辆马车两匹高头大马,还随侍着不少仆妇小厮。
就这么招招摇摇地一路从楚国公府出了城门,抵达京郊一处景色极佳的湖边堤岸。
垂柳还不曾褪去绿意,纤长的柳枝垂在湖面,绿茵茵的草地也守着夏日的茂盛,四处还开着早秋时候的各种艳丽的菊花。
仆妇们在草地上铺了地垫,摆放不少的食盒。
而余鱼已经被何五姑娘叫去说话了。
何五姑娘也不是一个人来的。
她有个同母嫡兄,还有一个关系不错的庶妹,比不得余鱼带的姊妹多,但是也不孤单。
许久不见,她们都是靠着书信联络,今日见了,余鱼发现何五姑娘腮上的肉减了不少,比初见时的圆嘟嘟,略显清瘦了。
还不等她说呢,何五姑娘牵着她转了一圈,啧啧有声。
“才多久不见,你怎么长高了这么多?”
余鱼自己没有感觉,只觉着这几个月,时不时腿疼,疼得不严重,她也就没说。
“长高了许多吗?”
余鱼好奇问她。
何五姑娘顺势和余鱼并肩站着,拿手比划了一下。
“上一次我见你,你比我还矮一点呢,现在你看,你都高出我一截了。”
说是一截,也不对,两个小姑娘并肩站着,余鱼比何五姑娘要高一个头顶。
而第一次见时,分明是何五姑娘高她一个头顶。
余鱼心下高兴,抿着唇笑。
“而且你好像长开了。”
何五姑娘不太好形容,皱着眉看着余鱼许久,然后一拍手,“对,就像是徐姑娘陶姑娘那样,瞧着是个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