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天,就是这样。”朱桓接了一句,很是家常,但显然,他不是来跟霍以骁说家常的。
“我让人热壶酒来。”霍以骁道。
他动作快,话音落下,人就去吩咐内侍了。
朱桓道:“其实不用麻烦,喝茶也一样。”
霍以骁坐下,道:“我想喝酒。”
朱桓过来,总不能是干坐着,要么酒要么茶,总得有一样。
茶叶里便是有什么,朱桓偶尔饮一回倒也没有关系,但霍以骁不想喝。
漱玉宫的茶,他反正是不想饮了。
等酒的时候,朱桓打量了一下殿内摆设。
他有好几年没有来过了。
这里东西不少,宫里分下来的,皇上赏的,都摆在明面上。
看着热闹,却缺了几分生气。
看来,霍以骁只把这儿当作是个睡觉的地方,甚至,还是将就睡觉的地方。
若不是傍晚时雷雨太大,他八成又出宫去了。
内侍捧着木盘进来,除了温酒,还有几样下酒的小菜。
霍以骁知道朱桓有话要说,打发了内侍下去,自己给两人斟了酒。
朱桓抿了一口,拿着筷子夹下酒菜。
如此一来,两人一个不说,一个不问,默不作声地饮了大半壶酒。
酒盏重新添满。
朱桓摩挲着酒盏边沿,突然冒出了一句:“你那天救下二哥,当真只是凑巧?”
霍以骁捻了颗花生米,红衣散在桌面上,他抬眼看着朱桓,道:“凑巧。”
朱桓讪讪笑了笑。
这个答案,也是在意料之中的。
他换了一个问法:“你知不知道,是谁想要二哥的命?我是说,那什么齐美人,到底是谁的人?”
霍以骁咬着花生米,算是弄明白了朱桓的来意。
齐美人咬了朱桓咬诚王,而这,对朱桓造成了一些困扰。
温宴与他说的那些,霍以骁自然不可能告诉朱桓。
想了想,霍以骁反问道:“齐美人不是诚王的人?”
朱桓微怔。
霍以骁又道:“我知道殿下与诚王有往来,研习丹青书法,兴趣相投,但殿下当真了解诚王为人吗?我是说,殿下能否确定,诚王没有养死士,没有在二殿下身边安插钉子?”
朱桓被问住了,他沉默了很久,才道:“我不知道。”
人心隔肚皮。
别人的事情,怎么可能都一清二楚。
他与诚王的交情,也没有到那个份上。
霍以骁道:“殿下近来困扰,照我看来,也并非是想知道齐美人的主子是不是诚王,而是,殿下想撇清。哪怕动手的人是诚王,二殿下出事,跟殿下也没有任何关系。”
如此一针见血,朱桓不由苦笑。
他的确为此所扰,但他没有一个澄清的机会。
若有人直白地质疑他,朱桓倒是能说道一番,但只是些流言蜚语,他就有力也无处使。
他烦了好些天,实在憋得慌,才来漱玉宫。
霍以骁抿了一口酒,道:“诚王是先帝的十七子,已经成亲生子,他有亲儿子。他若是大费周章地准备了这么多事儿,也是为了自己和亲儿。这个道理,皇上不会不明白。殿下且放宽心。”
朱桓抿了抿唇。
他甚至有些羡慕霍以骁了。
这事儿搁在霍以骁身上,他能直接去御前,和皇上有什么说什么,连措辞都不用斟酌。
哪怕再说些过分的话,最多也就挨两句骂。
可朱桓不是霍以骁,他无法那样对父皇说话。
酒用尽了,外头雨势小了些,朱桓起身告辞。
霍以骁送走了朱桓,重新关上了殿门。
亲王篡位,并不是易事,尤其是,皇上有好多儿子,即便废了朱晟,还有朱茂、朱桓、朱钰,底下还有好几个年小的。
诚王真想做什么,得扫清无数障碍,也得背各种骂名。
除非他能证明,皇上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可皇上是先帝在位时封的太子,先帝驾崩后顺势登基,名正且言顺。
当然,霍以骁知道齐美人不是诚王的人,而是从中推断,连亲王要篡位都如此困难,永寿长公主又是要做什么?
长公主只是长公主。
朱桓回到庆云宫时,朱钰的宫室已经熄了灯火,黑漆漆一片。
朱钰却没有睡,趴在窗沿,看着朱桓带着内侍远远经过,他嗤的笑了笑。
“三哥去找霍以骁了?”朱钰轻声道,“难得、难得!”
他的身后,小内侍垂首站着,没有出声。
朱钰也不介意,关上窗户,转身走到床前,合衣躺下,嘀咕道:“你说,我们的四公子到底和三殿下说了些什么?”
小内侍恭谨道:“小的不清楚。”
朱钰道:“那就去弄清楚。”
转小的雨势又突然大了起来,一直下到了天亮。
早朝时,皇上看着都察院递上来的折子,脸都气青了。
啪的一下,折子摔在了大殿上,吓得官员们纷纷跪下,垂着头,不敢出气。
今儿是小朝,各部侍郎没有在列。
皇上与董尚书道:“回去告诉韦仕,自己收拾收拾,滚进大牢去!”
董尚书一个哆嗦,颤声应下。
松江清淤一案,虽没有全部理顺,但其中存在贪墨,已然是证据确凿了。
韦仕收到消息,转头就往恩荣伯府跑,却被拦在了府外,没有见到冯碌,连韦仕的母亲、冯碌的姑母想进伯府大门,都吃了闭门羹。
都察院没有再给韦仕机会,皇上指派了人手查抄韦家。
抄没场面,引了不少人围观。
黑檀儿趴在屋顶上,看完了整个抄家场面。
一箱箱东西抬出去,男男女女又哭又闹。
它想,难怪温宴不愿意来凑热闹,这么吵,一点也不好看。
还是回去看鱼好。
第204章 一个字都别提
工部衙门里,从上到下,所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松江清淤贪墨的案子,查得雷厉风行,不止打了韦仕一个措手不及,连他们都没有回过神来。
太快了。
快得甚至有些不合规矩了。
按说,都察院即便在地方上发现了什么,也要把完整的线索整理、统算,一并呈到御前。
其中经手的各个关卡,涉及到的官员,一箩筐的,甭管有多少个,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而不是现在这样,刚逮了些把柄,就直接把负责此项工事的韦侍郎给办了。
但凡是与贪墨沾了些边的,提心吊胆,不清楚什么时候会被都察院算账。
左侍郎钟大人坐在书案后头,时不时瞥董尚书两眼。
董尚书被他瞥得难受,沉声道:“老钟,你有话就直说,我们这么多年的同僚,你至于支支吾吾的吗?”
钟侍郎叹道:“我若是上书跟皇上说,松江那案子,我半点不知情,您说,皇上信吗?”
董尚书的脸黑如煤炭:“你也许能撇清,我肯定是不能置身事外了。”
“哎,”钟侍郎道,“等处罚下来,光罚月俸也就算了,顶多省吃俭用些日子,但要是连官职都保不住,真是……”
董尚书道:“近来真是多事之秋,二殿下都成那样了,还有人要跟恩荣伯府过不去。”
钟侍郎笑了笑,不搭这话。
董尚书倒像是来了瘾,又问:“以你之见,韦大人的位子会由谁填补?”
钟侍郎摸了摸胡子,突然心领神会了。
去岁,霍怀定巡按江南,回京的时候,曾拿了一份文章询问他的意见。
文章是临安知府写的,都是这位知府在水利工程上的心得。
写得还真不赖。
霍大人总不会是心血来潮,让他看两眼文章吧?
若霍怀定存了要把临安知府塞到工部的心思……
尚书、左右侍郎,总得空一个出来。
对方是正四品,从旧都入京,没道理还让品级下降了。
是了,霍怀定要安插人手,韦大人又刚刚撞到了枪口上,一来二去,可不就立刻给撸了嘛。
思及此处,钟侍郎看了董尚书一眼。
他能想到,董尚书肯定也能想到。
可董尚书先前那几句话,串到一块,意思就成了“霍家要对二殿下赶尽杀绝”了。
二殿下半死不活,是四公子偶然救下的,韦仕的案子,是霍怀定主办的。
啧啧!
这话越发不能接了。
钟侍郎道:“我也不晓得,看皇上和吏部的意思吧。”
他这把年纪了,不想掺和那些,也不愿意得罪霍怀定。
李知府懂水利,从文章上看,对工部其他事物也有些了解,这么一个人,总比什么都不晓得的二愣子强。
至于霍怀定会不会倒……
霍太妃还在,霍家就安稳,等太妃娘娘身子骨不行了,他老钟早就告老了,还关那么多做什么。
是了,他得去吏部那儿通个气,让人把位子给留好了。
万一吏部真弄个其他人来,坏了霍家的准备,下一个挨刀子不是董尚书,就是他老钟。
为了自身安危,必须在霍怀定回京前,把临安知府调任工部右侍郎的事情给敲定了!
董尚书眯了眯眼,暗骂了声“老狐狸”。
明明是有想法的,却在这儿装良善!
他默念了两句心经,让自己心平气和些,他眼下要做的是小心谨慎,不被韦仕拖下水,其他的事情,细水长流,不着急。
燕子胡同里,曹氏正听胡嬷嬷和劳七媳妇说事情。
劳七媳妇今儿刚采买了清明要用的物什回来,给曹氏点了账,又顺带着说韦家抄没的场面。
“原还想着,我们也算是有些见识的,官宦人家,起起伏伏的海了去了,左不过是‘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没什么新鲜的,”劳七媳妇道,“可我一看官兵抄家,还是怵得慌。”
温慧被曹氏压着练字,闻言抬起头来:“学问做的不错,看来劳七跟着父亲跑腿,也没少认字翻书。”
劳七媳妇一怔,复又闹了个红脸,一路红到了耳根。
胡嬷嬷抿着唇笑。
曹氏也有些想笑。
她知道温慧就是单纯地夸劳七媳妇,小姑娘家家的,话一出口也意识不到其中的调侃意思。
只是这些事情,现在若要给温慧解释,肯定不合适,不解释,温慧又弄不明白状况。
曹氏自己哭笑不得,只能笑着啐她:“写你的字去!整天练,还没婧姐儿写得好、画得棒!”
温慧一听,顾不上琢磨劳七媳妇为何脸红了,撇了撇嘴,道:“我写字画画不如她,我女红比她强。”
“是是是,”曹氏哄道,“你们都是好姑娘,各有千秋。”
温慧一听好话就高兴,低着头继续写去了。
胡嬷嬷拿肘子撞了撞劳七媳妇:“怎么个怵得慌?”
劳七媳妇道:“官兵把整个宅子都围起来了,一个个大汉进去搬东西,好多人围着看。
那韦家,还是和恩荣伯府做亲家的,自家宅子也不小,比我们这儿还大了两三倍。
就这,里头哭天抢地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女人哭,孩子哭。
还砸了不少东西,动静真是大。
后来拖出来好些人,韦大人的老母亲也被拖出来,哪里还有伯府出身的老夫人的富贵样子,披头散发的。
虽然韦大人犯事,抄没是罪有应得,但看到那场面,还是叫人心里憋得慌。”
胡嬷嬷听了,长长叹了一声。
温慧又抬起了头:“这么吓人呐?那以前大伯父出事的时候,阿宴……”
她说不下去了,她不敢去想。
那么多的官兵冲到家里来,阿宴和章哥儿当时都在想什么。
若遇着这事儿的是她,她真的不敢想象!
劳七媳妇幽幽道:“边上有个看热闹的,说是原先平西侯府抄没时,他也去看了。侯府的根基,哪里是韦家能比的,东西多,人也多。他在那儿侃侃而谈,还说太傅府上抄没时如何如何,奴婢是一个字都听不下去了,赶紧回来了。”
曹氏的心里亦是戚戚然,赶忙交代温慧:“这些话,不许跟宴姐儿去讲,一个字都别提!”
第205章 你故意的?
诚然,宴姐儿是个很出色的姑娘。
做过公主伴读,遇事的想法、进退也就更成熟。
连在桂老夫人跟前,宴姐儿都能占到便宜,让老夫人哑巴吃黄连,还拿她一点法子都没有。
只这本事,曹氏就得说一声佩服。
而且,宴姐儿的性子豁达,吃过苦、蒙过难,还能整天乐呵呵的,可见其心性坚定。
宴姐儿的乐观、积极跟慧姐儿不同,自家慧姐儿那是傻乐!
可再出色,宴姐儿也就是小姑娘,比慧姐儿还小一些。
那些苦难,她只是不说,却并非不痛。
思及此处,曹氏更是心疼了,她又再次叮嘱了一遍:“什么抄没啊、惨啊,都咽到肚子里去!又不是没有高兴事儿好说的,做什么接旧伤疤?你爱与她玩,知道要说什么吗?”
“知道啊,”温慧道,“说京里好玩的、好吃的,说黑檀儿。”
曹氏赞许地点了点头。
温慧放下笔,凑过来道:“可是,不开心的也得提啊,要清明了。”
曹氏的眉头皱了起来。
是了,要清明了。
这就不是个能让人开心的日子!
曹氏只好道:“那就低头多折元宝,少说闲话!”
西跨院里,温宴歇了午觉起来,拿着鱼干逗黑檀儿。
前回,黑檀儿被常宁宫的鱼干捕获了欢心,乌嬷嬷一下子来了精神,跟温宴打听了一番,誓要做出能媲美宫廷小鱼干的小鱼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