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快……他竟已经开始失去了味觉。
想到少年在府里面无表情地吞食咸盐的场景,乔乔仿佛已经能够预料到他未来凄惨的下场。
“大姑娘。”
屋里那人汇报完事情出来时瞧见乔乔也并不惊讶,“老爷在屋里等大姑娘。”
乔乔推门进屋,见乔茂勋端坐在那书案后, 神情隐隐流露出几分畅意。
“乔乔,将你在宫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为父。”
乔乔今日与乔旧坠落那蛇窟的消息并不难打听。
乔乔没有必要隐瞒,便又将这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只是末了,她却下意识地略去了沈慕幽的事情。
乔乔所说的事情与乔茂勋听到的大致相同,乔茂勋这才缓了语气对她说道:“天子下午召见我时,曾顺口提了提乔旧的生辰,他年纪轻轻独自立府,府中却尚未有女主人在。”
“天子道我膝下一女与乔旧感情甚笃,为父将计就计才说了你的名字……”
乔茂勋刻意将语气放得柔和,企图说服长女。
“乔旧的生辰在即,天子的意思,便是由你来为乔旧布置他的寿辰宴。”
天子偏袒乔旧,怜惜他孤苦伶仃,命运多舛,乔旧既要独立开府,天子指名要与他感情甚笃的徐国公府千金为他布置,显然也是给他脸面。
乔乔渐渐地感知到了什么,神情亦是怔怔,“可是明明妹妹与他感情才好。”
而她于乔旧而言,不吝于是仇人。
指甲不小心刮过他胸口之后,多半也是不共戴天的那种仇人了……
乔茂勋此举,无异于是将乔乔推进半个火坑。
乔茂勋沉默几许,随即才沉了脸,微微不耐道:“乔乔,娆儿心地纯善你又不是不知,她生来便是琉璃心肠,手指也从未沾染过半分不洁之事,她心性柔弱,要她去做这些事情,岂不是……为难于她?”
想到乔娆,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身为长女,自然要承担起更多的责任,我亦是信任于你,况且天子的命令你我岂可违背?”
“届时你去替为父试探他到底毒发到了哪一步,那些下人到底不敢与他直面直言,但你是他名义上的妹妹,却完全可以。”
乔乔黑眸渐渐沉寂。
第二次了……
在乔茂勋为了自作自受的乔蕴选择将乔乔送到乔旧面前后。
第二次,为了避开乔娆,他又一次将乔乔推了出去。
善良的妹妹却不会告诉她的父亲,乔乔从未得过疯病。
她不能行不洁之事,乔乔却可以。
这也许恰恰才是乔茂勋眼里两个女儿的区别。
“妹妹她……不善良!”
乔乔咬紧牙,转身要走。
身后的桌案被人手掌重重一拍,乔乔跨出门槛的脚步也随之一顿。
她没有回头,却听见乔茂勋在她身后怒道:“乔乔,我可以容忍你过去那样无理取闹的性子,但你身为姐姐不可以、至少也不应该妒忌自己的妹妹!”
他的声音威严而冷厉,这时候又如同一个谆谆教诲的严父。
“你明白吗?”
乔乔反手抹去眼角的泪珠,唇瓣蠕动,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她明白了。
原来不是因为她离父亲太远,才让父亲无法保护她,相信她,照顾她。
而是因为父亲从来都在保护、相信、照顾乔娆。
所以她回来之后明明努力地离父亲这样近,却还是那么的冷。
于是下月在乔乔去沉薇宫,沈慕幽提出要将她送出京时,乔乔竟没有第一时间拒绝。
沈慕幽并不是第一天产生这样的想法。
早在乔乔被要求回乡祭母时,沈慕幽便动了这样的心思,可惜被王氏干扰未能成功。
至第二次,却是她得知乔乔得了疯病,让人送了一碗假死药给乔乔,亦是被乔乔打翻。
这次是第三次,而她也不再隐瞒乔乔,只要乔乔自己愿意,这次便定然能成。
“乔乔,你愿意吗?离开了京城,我的心里从此便松了口气,少了些罪责与负担,而你也不用再面对你不喜欢的人了。”
沈慕幽对她说道。
她愿意吗?
面对着王氏的捧杀,乔娆的虚伪,还有那日在书房里的乔茂勋……
乔乔攥紧了手指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表姐,我……我愿意。”
她说完这话,掌心几乎冒出了冷汗。
这也许是乔乔做过的最大胆、也最冒险的一个决定。
她愿意,她答应沈慕幽永远离开京城,也离开徐国公府。
从沉薇宫出来,乔乔看着天边的浮云,心口还在促促跳跃。
她没有疯。
也许做出这样的选择,对于乔乔来说才是最好的决定。
乔乔此番却不是无缘无故入宫来看望沈慕幽的。
她是随着徐国公府其他人一同赴宫宴去观赏这次天子收集来的奇人异士。
入席之后,乔乔远远地瞧见了对面列席在座的少年。
在那些年轻臣子当中,眼下的乔旧恰如一颗拂去尘埃的明珠,不论是俊美的外表还是他年纪轻轻的本事,都让人无法忽视于他。
而这些女眷当中,暗处窥视于他的女子更不在少数。
少年的目光却始终规矩本分,不曾往这边瞥来一眼,让人失望之余又隐隐庆幸,他必然还没有意中人吧?
乔娆看了一瞬,见乔乔由始至终都不曾抬眸多看对方一眼,她拧了拧手里的帕子,随即低声问:“姐姐对父亲说了什么?”
乔乔莫名抬眸,却见乔娆的目光甚是耐人寻味,甚至不再维持善意与柔和。
她露出了些许的锋芒,仿佛正在诘问一个心思叵测之人。
“姐姐真是卑鄙,知晓六哥哥如今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就想重新拾起与六哥哥的感情?”
在乔旧落魄时,乔乔欺辱他,在乔旧平步青云时,乔乔便眼巴巴地上前去想要抱对方的大腿。
不仅阻止了百般善待乔旧的妹妹接近对方,自己反而抢走这个机会取而代之。
便是放在那戏文里,乔乔也至少得是个活生生的恶毒女配。
乔乔捏着桌上的酒杯,语气莫名道:“那么善良的妹妹,脑袋里怎么会装着这么恶毒的想法?”
“你怎知道我不是为了弥补乔旧,才抢了妹妹亲近他的好机会?”
乔娆脸色微微一僵。
乔乔转开目光,似也不再对任何人抱有幻想,只认真专注地看着台上那人甚是神奇地从怀里掏出来一只鸟儿来,又变戏法一般将鸟儿变成了一只兔子。
今日这场盛宴因这些寻常都罕见的表演而变得十分热闹稀奇。
直到漆雕氏登场,对方竟也只是个年轻男子,穿着与周围人略有些不同,高高竖起编织的长辫,右耳上还戴了三只银环,看上去与京城人士十分不同。
他的目光黑亮,握着那埙吹响,密密麻麻的黑蛇在众人的惊呼下爬上了台,“穿”上了一件女子的衣裙,裙摆充盈了“腿”,瘪塌的袖口里充盈了“手臂”,就连女子的脑袋、发髻都有了形状,甚至那只“手”还能握起一把美人团扇,做出各种仕女图上的优雅举止。
能有驭蛇,在旁人眼中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这般活灵活现,就连乔乔看得头皮发麻的同时,也忍不住叹为观止。
这和前面变戏法的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之后再有其他的表演,却也越不过这漆雕氏驭蛇带来的震撼。
中途乔乔离了席去更衣歇息片刻,待回来经过那花园时却冷不丁地听到旁边响起个清亮的男子声音。
“你就是美人?”
乔乔吓了一跳,转头瞧见那草丛里竟坐躺着个少年,对方嘴里叼着一根草,凉凉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乔乔。
乔乔认出了他来。
他是漆雕钺,今日在台上表演蛊蛇的那个漆雕氏。
他表演完,不喜应对天子与朝臣,反而一个人跑到这里来躲懒了。
“听说是你将我的埙捡起来的?”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乔乔,见乔乔茫然地点了点头,黑眸更是透亮。
“真没想到,在你们京城也能看到中蛊这么深的人……”
他舔了舔唇,对乔乔道:“看在你将我埙捡上来的份上,我可以帮你解蛊。”
“什么……蛊?”
乔乔甚至对“蛊”这个词汇都很是陌生。
漆雕钺“啧”了一声,“你身上有个七年蛊,是什么我虽不知,也很难解,但其他的蛊却不难。”
他手指往怀里一探,直接徒手拿了一颗乌黑的丸子丢到乔乔怀里。
“这是我用九种蛊虫做成的蛊丸,寻常的蛊毒都可以解。”
乔乔听得头皮甚是发麻。
她一只虫子都不想吃,更别说是九只了。
“我不要。”
她说着赶忙要送回去,漆雕钺却看着她白白嫩嫩的小手问:“你不要?是想我以身相许?”
乔乔震惊,“我没有!”
漆雕钺摸着下巴道:“行,以后你帮我养蛊,我负责让你生崽。”
他掐了掐手指算了一下,“保你至少生七个崽起步。”
这个诱人条件放在他们部落,只怕那些女人抢他都要抢疯掉了。
乔乔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连忙惊恐摇头。
神经病啊!
她这下连递丸子的手指都嫌弃地直往后缩,嘴里含糊道:“算、算了……这丸子我先收下,我还要出宫去,就先走了!”
她抓着那丸子生怕这奇怪的人继续说见鬼的话,抓起自己裙摆转身就跑。
一直到离宫之后,乔乔再也没有瞧见那漆雕钺,心口才稍稍安定下来。
若放在以往,脾气同样刁蛮任性的乔乔必然不会这么轻易避开这漆雕钺,反而要逼着他同自己道歉,要他收回这些冒犯的话。
可眼下,乔乔想到自己已经答应了沈慕幽,做出了离开京城的决定,她一点一点呼出心里的恶气,安抚自己的情绪。
宫宴之后,再没多久便是乔旧的生辰。
而乔乔却要在乔旧生辰之前,去乔旧的府中为他打点。
这是最后一件事情。
乔乔告诉自己,因为是天子的口谕不可违背,所以只要圆满的完成,那她就可以彻底地离开了。
廿六这日,乔旧府上的人大清早上便派了管事亲自来接乔乔过去。
大概是太过于担心乔旧会报复自己……
即便早就做好了准备,乔乔的心口仍是为此感到一阵莫名的颤栗。
乔乔甚至还想,天子好端端地为什么会提出这样怪异的要求?
如果不是天子不知晓她和乔旧恶劣的关系,乔乔甚至会以为容无殷这样做,其实根本就是为了将她送到乔旧的眼皮底下给乔旧出气……
从离开徐国公府乃至进入乔旧府里,宋管事都笑眯眯的模样,礼节之处更是无微不至,让人察觉不出一丝的恶意。
他将乔乔引去客厅中见乔旧,而后才悠然退下。
乔乔僵直后背故作镇定,语气平静道:“你看,我们都要遵从天子的意愿,所以在办好这次宴席之前,我们都和平相处好吗?”
她嘴里这般说辞,可手指却抚了抚腕上镯子里用来防身的药物,又不动声色地掠过过腰包里同样用来防身的刀片,终于暗暗松了口气。
就连她的簪子里也藏了一根针,警觉到这般地步,也都是拜眼前这人所赐。
“乔旧,那日在蛇窟里,我也纯属无奈之举……”
她喝了茶水后,一副想要乖巧道歉的模样。
对面的少年今日休沐在家中无需外出,他甚是随意穿了件深青色的衣,袍角绣了简单素朴的云纹,看上去既是单调,却又显得他身材俊拔。
他略略抬眸,目光落在她含着白瓷盏的红唇,粉舌几次舔过唇角,却还强压下眼底的狡黠,做出纯良的模样。
乔旧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盏,眸色晦暗,“那是自然。”
“你不是说了么,在蛇窟里只是为了求生,既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又怎么会与你计较?”
少年的脾气看上去既像是喜怒无常,又仿佛好到了别人随便在他头顶上撒野他都可以容忍。
但他的话确实足以令人安心。
“况且天子口谕在前,便是你我之间再大的龃龉,我都必然要保证你全须全尾的离开,否则天子问责,我焉能承担得起呢?”
这恰恰也正是乔乔唯一安心之处。
她固然害怕乔旧会报复于她,但她既然是天子派过来的,那么在天子的旨意下,乔旧当然不敢胡来。
她松了口气,正要起身。
偏偏只站起来的功夫,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乔乔双膝一软重新跪坐下去,手指下意识撑住旁边的椅子。
她看到了桌上那碗茶水,眸里迟钝地浮现几分不可思议。
怎会如此……
乔旧他怎么敢?!
她瘫坐在地上,少年踩着无声的步伐走到她面前来。
下巴吃痛,被人掐住了颊肉。
乔乔仰起头来,看见乔旧那张可恶至极的脸。
她哆嗦着唇,“陛下……陛下可知晓你会这样对待你的妹妹?”
他却冰冷地掐住她的下巴,那双渗人的漆眸一错不错地俯视着乔乔。
乔乔颤道:“你要做什么?”
他垂下鸦黑长眸蓦地发出低沉冷笑,即便恶劣到这种地步,那张脸竟还是出奇的好看,让乔乔愤怒之下还微微分神。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伺候我。”
他眸光幽沉,语气难以捉摸。
乔乔脑袋“嗡”的一声,即便失去了意识,满脑子也都是乔旧嘴里的“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