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眉心微动,有些意外,凤目中却不由自主的,泛起了一点幽微的笑意。他是不怕她走的,昨日她不走,便是已经看清了形势,知道唯有他才能庇护她,然而她这么快就学会了如何震慑婢仆,居然能够独自出门了,真是聪慧得紧。
他还想着要慢慢教她才行,不想她自己,倒已经琢磨出来该怎么做了。
裴寂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以后若是娘子想要出门,你们跟着就行,不必阻拦。”
他又不是齐云缙,只知道把人掳了来锁在家中磋磨,他要的是她心甘情愿,是她主动亲近,是她再没法子离开他。
出得门时,正看见姜规面带喜色,急匆匆地往里走去,裴寂站住了,招呼道:“姜常侍,什么事这么着急?”
“裴中允啊,”姜规连忙站住,笑道,“喜事,崔良娣有孕了,才太医刚刚诊过脉!”
应琏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并没有儿子,可纪王去年已经生了一个儿子,是以东宫这些人面上不说,私下里都有些着急,如今见崔良娣有孕,自然是喜上眉梢,裴寂笑着说道:“果然是喜事,改日我去向殿下道贺!”
“我还要去给太子妃传个消息,”姜规拱手道,“裴中允,我先走一步!”
裴寂拱手道别,想起杨合昭至今不曾生养,杨家又出了事,不觉微蹙了眉头。
宜秋宫中。
杨合昭紧蹙双眉,向乳母吴氏问道:“父亲有没有说到底什么时候离京?”
如今杨家得罪,杨士开的妻子刘氏被褫夺诰命,无法入宫,杨合昭又不能擅自出宫回家,一应消息便多是让吴氏居中传递,吴氏想着在杨家看见的情形,愁眉不展:“殿下,府中如今什么都不曾收拾,我还听见夫人在筹备过重阳节呢。”
离重阳节还有七八天,这就是说,到那时候也不准备走?杨合昭心中愠怒,道:“你有没有传我的话?”
“我传了,说殿下命令他们三日内启程,可郡公说他病了,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吴氏大着胆子道,“殿下,也许是我眼拙,不过我瞧着,郡公并不像生病的模样。”
“糊涂!”杨合昭便是再好脾气,也忍不住拍了下桌子,“再这样下去,早晚连累太子!你明天再回去一趟,传我的话,要是三天内再不走,我就派卫队回去,押他们走!”
却在这时,殿外的侍女扬声道:“殿下,姜常侍来了!”
“让他进来吧。”杨合昭摆摆手,命吴氏退下,抬眼一看,姜规已经笑眯眯地走了进来,杨合昭便问道,“有什么事情?”
“殿下大喜,”姜规笑着行礼道,“崔良娣有孕了!”
杨合昭怔了一下,跟着靥边泛起笑容:“我这就去恭贺殿下,恭贺良娣!”
作者有话要说: 裴寂:我又不是齐云缙,我不用强,我以德服人。
沈青葙:呵呵。
齐云缙:你什么德行,自己心里就没点逼数吗???
第38章
沈青葙突然来到开化坊杨剑声家里, 杨剑声夫妻两个都吃了一惊,双双迎出来时,杨夫人高氏看着她, 又是惊讶又是心疼:“十一娘,你, 你近来还好吗?”
“我很好。”沈青葙来不及寒暄, 先道, “舅舅,舅母, 能不能麻烦你们去接我阿娘过来一趟?我有些急事要跟阿娘商量。”
她想无论如何,她是不能回沈家的, 唯有让舅舅悄悄把阿娘接过来说话,谁知杨剑声因为担心杨剑琼在沈家吃亏,所以一大早便已经打发人去靖安坊接她了, 此时便道:“我半个时辰前已经打发人去接你阿娘了,算着时间, 大约这会子也该到了。”
沈青葙放下心来,想了想又问道:“舅母,家里可有曾经去过我姑丈家的婢仆?”
“有, ”高氏问道, “你是想要做什么?”
“我想, ”沈青葙犹豫了一下, 道, “我想打发人去韦家找策郎君,让他把阿婵带过来,有些事情我须得问问阿婵。”
她虽是如此盘算,却又有点拿不定主意, 阿婵十分可疑,必须当面盘问清楚,但若是要见阿婵,难免要牵扯到韦策,到时候传到裴寂耳朵里……
他似乎是极不喜欢她与韦策再有瓜葛的。从前她提起韦策时,他虽然不说,但神色里行动里,总会有意无意地为难。
况且她今天又是,不曾问过他的意思,硬要出门的,越发要惹得他疑心了。
正在纠结时,门外传来杨剑琼的声音:“阿嫂,韦家那里单派仆人去怕是不行,还得有劳你亲自走一趟。”
脚步声中,杨剑琼款步走进,神色肃然:“阿嫂,劳驾你去趟韦家,请三娘子和阿策带着侍婢阿婵一起过来。”
高氏越听越惊讶,忍不住问道:“我可以去走一趟,不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葙儿,”杨剑琼转向沈青葙,“先前你在云州遭逢歹人,是不是阿婵私下里弄鬼?”
“我有些疑心。”沈青葙点头道。
她匆匆把陶雄的事情说了一遍,杨剑声知道她素来是过耳不忘,绝不会弄错陶雄的声音,顿时大怒起来,咬牙说道道:“混账东西!我这就去找沈潜,让他来收拾他的烂摊子!”
“对,”高氏也气得涨红了脸,“我们一道去沈家,必要问清楚他们到底是怀着什么心思,竟把这么个祸害放在外甥女身边!”
“阿兄,现在不着急找他,”杨剑琼心里早有这个猜测,此时听见了也并不很吃惊,只淡淡说道,“有劳你去请杨阿叔过来,沈家和韦家这边,就让三娘子和阿策来做个证见,当着众人的面,我们一起把阿婵这件事问清楚,后面再说。”
杨阿叔乃是杨家这一支现任宗主的大儿子,现任工部侍郎杨沐常,也是杨家下一任宗主人选,在杨氏一族十分有威望,杨剑声听她这么一说,便明白兹事体大,也不再多问,忙同着高氏两个分头离开请人去了。
“阿娘,”沈青葙有些不安,轻声问道,“你是想要?”
她原本只想着叫来阿婵,问清楚云州的事,然而叫上了杨家,又要叫沈溱,必然是大事,她隐约猜到了杨剑琼的意图,却又不敢细想,只觉得一颗心越来越沉,大约她曾经拥有的生活,是要彻底被打个粉碎了。
四下无人,杨剑琼便搂住女儿,低声道:“葙儿,假如阿娘与你阿耶和离,你怪不怪阿娘?”
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沈青葙哽咽着,终于还是摇了摇头:“阿娘,无论你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好孩子。”杨剑琼把她搂得更紧些,声音里也有些凄凉,“你阿翁阿婆正盘算着要你阿耶写纳妾文书,把你送给齐云缙,我虽然暂时稳住了你阿耶,但只要你还是沈氏女,他们就不会死心,总会想法子说动你阿耶。葙儿,你阿耶这个人,信不得,他名利心太重,又贪生怕死,我不能把你的生死交在他手里。”
她附在女儿耳边,说出了那句筹划多时的话:“葙儿,我要与你阿耶和离。”
沈青葙身子一颤,大颗的眼泪滚下来,却只是拼命点头,抽泣着说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好孩子。”杨剑琼摸着她的头发,声音也哽住了。
她想着这些年的夫妻情分,想着膝下两个孩子,心里也难过到了极点,但这事,却是不能犹豫的。
沈潜一向耳根子软,名利心又热,宋柳娘又是个极其难缠的,万一被她说动沈潜,抢先写下纳妾文书,到那时她再想救出沈青葙,就千难万难了,一定要抢在前头,先把沈青葙从沈家撕掳出来,至于其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个时辰后,沈溱匆匆进门,老远便叫道:“十一娘,姑母来看你了!”
踏进门时,见在场的不止是沈青葙和杨剑琼兄妹,还有一个五十多岁、胡子花白的陌生男人,不由得一惊,连忙站住了步子。
韦策带着阿婵,紧跟着走进来,就见杨剑声向那陌生男人一比,朗声道:“沈夫人,这位是我族叔,工部侍郎杨公。”
韦策站在沈溱身后,跟着她一起向杨沐常行礼,一双眼睛却急急地,看向了沈青葙。
她脸色极其苍白,眼圈却是红的,站在杨剑琼身边,像一朵被狂风摧残了的花朵,韦策只觉得一颗心被揪住了扭紧了,从里到外都是疼,喉咙里发不出来声音,只是重重地吐着气。
自从被放出来以后,他不顾身上的伤疼,连日奔走,已经顺利搭上了康毕力。康毕力喜爱斗鸡,他便重金买了一只绝好的斗鸡献上,康毕力喜欢打猎,他又重金买了一只白鹞送过去,康毕力见他出手大方,言语知趣,欢喜之下便答应替他活动,尽快给他谋一个美差。
先前他筹划的,是凭着恩荫在勋卫弄个实职,想法子接近神武帝,可听康毕力的语气,竟是有法子把他塞进神策军中,虽然神策军新建立不久,但军中几个主帅都是神武帝身边炙手可热的宦官,差不多算是神武帝的私兵,若是能进神策军,比勋卫又强了许多,有机会在神武帝面前露个脸更好,哪怕没机会,哪怕只是搭上哪个宦官,又何愁大事不成?
韦策紧紧看着沈青葙,在袖子里握紧了拳头。青妹,再忍耐几时,很快,我很快就能救你了!
却在这时,听见杨剑琼开了口,叫的却不是他:“阿婵,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韦策有些意外,不觉看了眼阿婵,阿婵也正看着他,忐忑不安地叫了声:“韦郎君。”
“去吧。”韦策点点头,没再多说。
阿婵咬着嘴唇,不得不从他身后走出来,向着杨剑琼行下礼去:“奴见过夫人。”
“到这时候了,还叫什么夫人?”杨剑琼微微一笑,“你的身世我已经知道了。”
阿婵下意识地看了眼在场的人,心里隐约有些怀疑,只低着头道:“夫人说什么?奴有点听不懂。”
“三娘子,”杨剑琼看向沈溱,“你可记得先前家中有个侍婢,唤作阿团?”
沈溱回忆着,道:“是有这么个人,先前在二哥房里伺候,后面听说似乎是母亲做主放出去了。”
“阿姑哄你呢。”杨剑琼笑起来,看向了杨沐常,“阿叔,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那个叫做阿团的侍婢,被我阿姑送给了我的夫婿沈潜做外室,眼前这个阿婵,就是阿团为我夫婿生的女儿,又被我阿姑谎称是侍婢,送在我女儿十一娘身边伺候。”
做母亲的,背着儿媳妇给儿子纳外室,还把私生孙女谎称是侍婢,送去亲孙女身边?简直匪夷所思!杨沐常听在耳朵里,脸色便沉了下去,点了点头。
沈溱头一次听说此事,老半天反应不过来,嗫嚅着说道:“怎么会,怎么会?”
“阿婵,”杨剑琼神色和蔼,依旧含笑向阿婵问道,“你自己说,你是不是阿郎和阿团的女儿?”
阿婵心里突突地跳了起来。她直觉是有圈套,然而这个诱惑太大,她巴不得能立刻认祖归宗,做一个官宦人家的小娘子,堂堂正正地和心上人站在一处,她犹豫着迟疑着,不觉又看向了韦策,韦策皱着眉,道:“舅妈问你话,怎么不答?你先前不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吗?”
阿婵看着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表哥,姑妈,我的确是阿郎的女儿。”
“啊?”沈溱怔住了。
“好。”杨剑琼依旧含着笑,“你亲娘阿团,这阵子一直住在齐云缙的别院,对不对?”
她有意含糊,只说在齐云缙处,并不说是被劫为人质,众人心里都是一惊,怎么又扯上了齐云缙?那位的名声,可是难听得很。
阿婵警觉起来,想要分辩,杨剑琼紧跟着便又追问道:“阿婵,你是不是不敢说?阿团是不是在齐云缙那里?”。
“是,”阿婵急急分辩道,“可是……”
“三娘子,”杨剑琼不等她解释,立刻打断,看向了沈溱,“有个叫陶雄的,是不是你家的仆人?”
“是,”沈溱此时已经懵了大半,怔怔说道,“先前是沈家的仆人,后面我出嫁,就跟着我去了韦家。”
原来如此。杨剑琼微微一笑,道:“也就是说,阿团与陶雄是旧相识?那就怪不得了。”
“怪不得什么?”沈溱不安地问道。
“夫人,”阿婵越听越惊,白着一张脸说道,“既要说我的身世,那就应该去沈家,当着我阿翁阿婆和阿耶的面说,怎么能在你娘家?”
“果然是不曾经过教养的小娘子,”杨剑琼含笑瞥了她一眼,“长辈说话,你岂能随便插嘴?”
杨沐常一向有些瞧不上沈家,这时候冷着脸道:“毫无家教!”
阿婵咬着嘴唇,又气又恨,又不敢言声,只听杨剑琼又问道:“三娘子,云州出事那会儿,陶雄是不是不在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