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清朗温和,掷地有声,第一次没有嬉皮笑脸。
宿淼怔了怔,眼眶微热,不知怎地,心里酸酸涩涩的,酸涩之后,又涌出甜蜜。
她确定,韩勒此时此刻是真心的。
他平时爱逗她玩,跟她打嘴仗,说话还老不正经,但他做事向来周到,心思很细。他反骨又桀骜,实则非常重承诺,做人做事都有自己的原则。
他敢这样保证,必定做得到。
就像上次她独自去饭店,他去不了,便坦坦荡荡告诉自己他有其他事要忙。彼时她是他心动的姑娘,天平对面是他下乡时的朋友。他先应承了对方便不会毁诺。
宿淼嘴上抱怨他不够真心,没有把她摆在首位,其实心里是赞赏的。
如果他是个重色轻友不守信诺的人,确实能在那一瞬间满足她的虚荣心,但理智回炉后自己肯定会看不起他。
此刻听到韩勒这番话,宿淼丝毫不怀疑他的真心。
她看着他的眼睛,优越的眉骨,眼中的紧张不安,鼻子莫名发酸。
这一瞬间,她忽然很好奇,韩家到底什么样?
她以为,这样一个张扬自信,时而强势霸道,时而幼稚阳光的男人,又是家中幺儿,必定是被浓烈的爱包裹着长大。
可韩勒谈到家庭时,浑身肌肉一下子绷紧了,眼神非常复杂。
冷漠中还带着几分羞耻和厌恶。
这样的情绪只是一闪而过,宿淼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又让人心疼。
她想说几句俏皮话缓和气氛,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可以——”
宿淼抬手,高声打断他的话:“不,不用说。”
韩勒没想好怎么说,她其实也没做好接收他所有情绪的准备。
韩勒:“那,你同意让我成为你的对象吗,宿淼淼?我会对你好。”
见她不说话,韩勒不免又急躁起来:“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那咱们就这样说定了?”
“……”
宿淼听他这样说,哭笑不得。
胆大包天的伸出魔爪掐他手臂:“你就不能让我多感动一会儿吗?”
她情绪刚酝酿好,差点就要哭得稀里哗啦,结果这人柔情蜜意不过两秒,立刻土匪上身,弄得她都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看他。
韩勒挑眉,绷着的肩膀卸下力道。
心定了,又忍不住嘴贱:“矫情。”
“……”
宿淼呲牙,果然有些人就不配得到她的心疼。
说她矫情那她就矫情到底:“韩大哥,对着我这么矫情的人,您真是辛苦了呢。想想你未来不知道要难受多少年,我就于心不安,你说你找个温柔贤惠以夫为天的多好啊,非得自己找罪受,活该!”
她撅着嘴巴,一顿牙尖嘴利,韩勒想笑不敢笑。
捂嘴干咳了两声,转移话题:
“阴阳怪气啥呢,赶紧回去睡觉。”
再让她说下去,他恐怕又要恢复到没媳妇的状态了。
韩勒这会儿心情好,看使劲扑腾的宿淼就跟铲屎官看猫主子一样,怎么看怎么可爱。
“有家店的小笼包特别鲜,明早我带你去。”
宿淼其实也没真生气。
一提到吃的,她就顺坡下驴,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了。
高兴得连连点头,心里美滋滋的。
那股子逼上梁山的憋屈劲过去后,她觉得有韩勒这个对象委实不错。
也是她见识少,对男人的评判标准还停留在大盛。只觉得愿意洗手作羹汤,又乐意带未婚妻四处觅食的男人便是顶顶好的。
殊不知这年头的男人为了讨好对象,在匮乏的物质条件下,玩出的花样一点不少。
普通人再不济也得骑上自行车带着姑娘看看花看看水,看星星,看月亮。稍微带点文艺气息的青年还会相约在公园里谈诗词歌赋,人生哲学呢。
条件好的就更厉害了。
爱学香港电影里的各位黑|帮老大,穿上洋气的西装喇叭裤,戴着墨镜,领着姑娘小弟专门上高档场合消费。
像韩勒这种既不带心仪对象看电影,又不去西餐厅浪漫一把的人才是异类。
搁别的姑娘身上,人家都得嫌他抠门没诚意。
也就宿淼觉得他实在。
“你住隔壁,还是住十八号?”宿淼踢了踢地上的石子儿,突然开口警告他:“不许再翻|墙进我家。”
万一被人看见了,又不知要传出什么闲话,别人肯定要说他们不知廉耻,无媒苟合。更甚者,如果这条巷子里藏着败类渣滓,有那等轻浮的宵小之人窥见后也跟着学,她这院子还安全吗?
她一个姑娘家独居,不能不多考虑。
韩勒双手插在裤兜里,斜斜倚在墙上。
一派惬意:“外公外婆年纪大了,休息得早,我就不去打扰他们了,我就住隔壁。”
极普通的话,但似乎是关系挑明了,两人之间添了一层暧昧的纽带,宿淼一听到他的声音,心就忍不住怦怦直跳。
她低声“唔”了一下,犹犹豫豫:“……那,我就进去了?”
韩勒:“去吧。”
宿淼转身推门,感受到背后始终有一道灼热的目光追随着,整个人仿佛被火焰包围着,从后背燃烧至脖子,耳朵,脸颊。
偏偏这个时候,韩勒又开口了:“你不会一觉醒来,就把今晚的事忘了吧?”
“我们的事,可是说定了,你不能反悔。你敢反悔,我就敢追到柳阿姨面前告你个始乱终弃。”
宿淼猛地回头,好久没说话。
瞪大眼不可思议的看着他:“韩勒!!!”
韩勒哼笑,手指勾着她的发梢,略显缠绵地转着圈:“晚安,我的姑娘。”
宿淼:“……”
谁说女子变幻无常,照她看男人也不遑多让。
她还想说什么,一道气急败坏的男声传来:
“哎哎哎,我说你俩有完没完,我在这里等了快十分钟了,你俩一会吵吵,一会腻歪,大半夜谈情说爱非得在路上堵着吗?韩勒,你有点公德心啊。”
巷子倒不窄,可是中间站着两个人你侬我侬,谁好意思过去?
韩勒这小子就是有病,处个对象也不消停!
宿淼顺着声音看去,斜对门站着一个男人,手里端着一口砂锅站在那儿进也不是,出也不是,正不耐烦地瞪着他俩。
她脸咻地一下烧起来了,都没注意到这人喊了韩勒的名字,更顾不得跟韩勒道晚安,掩面扭头就往自家跑。
那背影慌张得,跟有狗在撵她一样。
“我说你怎么突然买这边的院子,你这追女人动静还挺大。”说话的男人叫洪旭阳,两人小时候就认识了,后来洪旭阳一家被下放,韩勒下乡,倒是多年未见。
韩勒回城后才又重新走动。
对着熟人,韩勒直接没个好脸色。
他的好说话似乎只对着宿淼,等大门一关,脸上的笑容立马撤下。嗤了一声,嫌弃道:“老子乐意,我还没嫌你站那儿碍眼呢,还好天黑,没丑到我媳妇儿。”
说完,也不理洪旭阳啥表情,一路飘回隔壁了。
洪旭阳:“……”
妈的,大晚上被秀了一脸恩爱,还要被骂没眼色。
他招谁惹谁了!
韩勒,你小子以后最好没事求到哥哥头上,呵。
****
宿淼难得没睡懒觉。
不知潜意识里期待的是绝美小笼包,还是跟韩勒一起吃小笼包,这一晚她都被各式各样包子的香气围绕着,最气人的是,韩勒在梦里还欺负她,故意拿包子馋她却不给她吃。
一夜没睡安稳。
等韩勒敲门时,见到的是一张怨念深重的脸。
“……还说只有一点点喜欢我,瞧瞧,都兴奋得一宿没睡了。”韩勒看着她眼底的青色,忍不住笑出声。
宿淼被他笑得一恼,又听他出言逗她,顿时面红耳赤:“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才兴奋得一宿没睡!”
本是为了糗他,谁料韩勒点点头,一本正经道:“我确实激动得没睡着。”
宿淼:“……”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脸皮这么厚的?
他说得直白,自己倒不好撒气了。
宿淼想想,忍不住笑了,又想到街道办糊弄她的女干事:“咱们快去吃早饭,一会儿你忙你的,我要去街道办举报骗我那个女干部。对了,我举报她,她会被惩处吧?”
既拿了宿安的好处,怎么能让她全身而退一点麻烦都没有呢?
韩勒劝她不要报太大期望:“这种小单位就算举报成功,也顶多是通报批评,不会伤筋动骨。”
早晨温度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宿淼只觉得他的声音清朗性感,很好听。好听到让她知道对方不会有大损失也不生气。
“举报她是我的事,怎么处理是单位自己的事。”
如果对方被通报批评,不知道会不会把这笔账算在宿安头上呢。
说实话,宿淼烦透了宿安主动在她眼前蹦跶,她挺想给宿安找不痛快。
依照宿安偏激的性格,要算计她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都不需刻意在爸妈兄长面前上眼药,只要她时常出现在宿安面前,稍加刺激她,她便能为了对付自己而方寸大乱,手段百出。
到了那时,她再把她的所作所为捅到爸妈面前,依他们眼中见不得沙的正直,在尝试纠正她的性子失败后便会渐渐放弃宿安。
没了家人做后盾,宿安脑子又不好,她很快就能把自己玩完。
可转念一想,宿安有毛病,那跟她纠缠的自己不也挺傻的吗?
啧。
这才让宿淼打消了报复她的念头,选择用同样的手段恶心恶心她。
“不过,说不定她就被立了典型。”韩勒安慰她:“最近在严打,只要她有受贿行为,你又坚决追究的话,单位不好息事宁人。”
中央虽然还没有出书面决议,但风声已经传到安南了。
安南公安机关最近已经开始大力打击刑事犯罪了。
想到这儿,韩勒眉心微蹙,提醒道:“这段时间有点乱,你出门时尽量穿得朴素保守一点。”
“这么严重?”
宿淼有些诧异,她没经历过真实的那十年,对华国的了解其实非常浅薄,听到韩勒这话只觉茫然不解。
什么样的乱,会需要管束民众的衣着打扮呢?
“前几日,市民公园里有几对谈对象的男女被抓了。半个月前,有个叫迟荣的电影明星被逮进公安局了,原因是几个男孩女孩办舞会,吵到邻居休息,邻居举报他跳光屁股舞,集体搞不正当男女关系。据他交代,舞伴确实坐他大腿了,但远远不到聚众淫|乱的地步,但他最终以流氓罪被判了四年,这还是在私人场合。”
文|革结束,但举报之风依然存在。
这两年因为知青大规模返城,导致街上盲流增多,各种不安定因素都在增加。
各地闹出的社会事件太多,这才有了严打。
虽然具体决策没下来,但安南已经实行“从严、从重、从快”的三从方针了。在这种情况下,必然会有人瞎举报,导致断错案的情况。
尤其是国外某些潮流通过深圳广州渐渐涌到国内,被压抑了多年的青年们争先恐后赶潮流,而老一辈却对此嗤之以鼻时,新旧观念的冲突注定激发对立和矛盾。
男人倒好,除了造型奇葩,依然裹得严实。
可女孩们的时尚在老一辈思想普遍不够开放的时候,就显得格外碍眼。
尤其是在那些拒绝任何改变的妇女眼中,追逐美丽的年轻姑娘们简直是不安于室,放浪形骸。
如同玻璃丝袜、露肩长裙、勾勒出曲线的牛仔裤……
通通都在刺激她们敏感的神经。
韩勒神情严肃。
宿淼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裙子。
她今天正好穿了条浅绿色的连衣裙,衬得皮肤又白又透亮。
漂亮纤细的小腿和手臂都露在外面。
宿淼顿时紧张起来。
但紧张后,她又想到那个将身体曲线展露无遗的女人。
以及妆容打扮越来越洋气的宿安。
“……我看大院里不少姑娘都那样穿,也没见闹出乱子。”
宿淼怀疑的看着他,总觉得这话是危言耸听,并且韩某人私心过重。
“真不是故意说得这么严重吓唬我?”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前30~
注:严打期冤假错案非常多。不过某明星事件真的,舞会当晚他跟一名舞伴发生关系,后被举报,坐牢4年,到了九十年代中才取消流氓罪。
查完资料发现,一直到2010年□□居然都很猖獗~~好意外啊。
本咕咕一直没觉得治安那么差呢~
第30章
清露缀在树叶间,清冷寂静的街道随着太阳攀升越来越热闹。
自行车清脆的铃铛声不断响起,主干道似乎出现了交通拥挤,人们不管不顾的从汽车中间穿过去,有的还骑着二八大杠。
立交桥上有着大大的广告牌,飘柔和海飞丝谁都不让着谁。
宿淼说话时,眼神不断朝路过行人飘去,人群里不乏有穿着亮眼时髦的姑娘。
韩勒哪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倒是笑了笑。
说她傻乎乎吧,有时候心细如发,说她机敏呢,在大家都懂的事上又特别天真。经历过那个时期的人一点点风吹草动就惊恐不安,宿淼据说跟着宿二到乡下避了快一年,浑身却没这根筋。
真是心大。
“举报消息如若不实,举报人不会受到任何惩罚,你觉得会不会有人借举报行报复呢?”
“安南城里居住的人口两百来万,也不是各个穿得灰扑扑。再者,从七九年开始,安南就开始吸收接纳外资,除了香港人在本地建厂,还有老外。咱们土生土长的老一辈们过惯了艰苦朴素的日子,习惯了衣服颜色只有黑白灰蓝,一辈子或许只有结婚时扯块大红布头,但这些过来投资做生意的人呢?她们见过世面,学识广博,经常接触开放浪漫的老外,不仅是思维受到冲击,衣着打扮也受到影响,就爱穿样式大胆新潮,颜色鲜艳亮眼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