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宁觉得这要找当年的人问问了。
民国风格的小洋楼的管理员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烫着红褐色的小卷,手里经常夹着一支烟,听说是第三机械厂员工子女,从小就在这一带长大,周围的事情摸得很清。
女人手里夹着烟,漫不经心地吐出一个烟圈。
“你说许国梁啊,认识,见过,不熟悉。”
攸宁问:“那你知不知道他的女儿许婉?”
女人瞥了她一眼,语气带了点打量:“小丫头,你这是从哪听来的?”
机械厂许国梁一家没了闺女后,辞职满中国地找,这在这一片不是什么秘密,甚至是不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时间更迭,机械厂当年那批工人都没几个在世了,人们口中的许婉从许国梁的女儿许婉,到许家那个独生女,到机械厂有家工人的女儿,许婉的名字被彻底遗忘了。
可以说,现在还能喊出许婉这个名字的,多少知道点三两内幕。
女人知道的不太多,毕竟年龄在那摆着,许婉失踪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只是父母和许国梁是工友,又凑巧和许国梁柳玉夫妇住在同一个家属院里,许家境遇实在太惨,知道的人不免唏嘘感叹下,久而久之,女人也从父母唏嘘中知道了点东西。
柳玉当年生许婉时伤了身子,许国梁也不忍心爱人再受罪,就没有再要孩子,于是许婉成了那个年代很罕见的独生女。
许婉毫无疑问是那代机械厂子女中最亮眼的一个,脑袋聪明,人长得漂亮,还孝顺,也许就是因为女儿这么出色,所以一直倾尽心血的许国梁夫妇才会接受不了失踪的事实,几十年来一直执拗地去寻找女儿的下落。
结果几十年下去,钱财尽散,工作辞了,人还没找到。
机械厂家属院里不少人都劝许家夫妇放弃,有的甚至让他们再领养过继一个,但许国梁都没答应,只是反复念叨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女儿没消息,说不定还活着。”
这个执念支撑了他们夫妇两人走遍中国。
只是上天似乎没有宽待两个可怜人,直到他们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也没有找到许婉的一点线索。
女人知道的也就这些,更详细的她也不清楚,于是把原机械厂工人的地址扔给攸宁,让她自己去问了。
攸宁跟女人告别,出门前,攸宁突然瞥见,洋楼门前的那棵大槐树消失不见,于是她又回过头问道:“请问,这里之前是不是有一棵槐树?”
她指着之前槐树所在的位置。
女人手里夹着香烟,似乎有些不太想提起这个话题,语气也比之前要烦躁不少。
“前两天被风吹倒了。”
“被风吹到了?”攸宁有些惊讶。
“对啊!谁能想到那么大的一棵树,里面全都被虫给蛀空了,那风还没吹两下,又闹了那么大的事,连警察局都来了。”
女人将手里的香烟掐灭,有些不耐地说:“行了,问完就赶快走吧,这地方风水一点也不好,一个两个的,我看我也应该早点辞职。”
说完,她转身回到洋楼里。
那棵大槐树原来所在的位置,攸宁又过去看了看,树根已经被清理干净,还留着一点腐朽的痕迹,警察不知道为什么没把它填满,反而用黄胶带围了一圈,禁止人靠近。
攸宁经过那个大坑时,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槐树属阴,她上次过来时,这棵槐树虽然阴气很重,但还不至于达到天罚的程度,怎么无缘无故突然被风吹倒了?
攸宁心里有疑惑,但她还忙着去找机械厂的老员工,看了两眼后,就没把注意力继续放在断掉的槐树上。
——
安南市第三机械厂七年前解散,旧厂址改成了居民区和学校,家属院倒还保留着,里面住着不少机械厂的老员工,攸宁要找的刘满海也在其中。
刘满海在机械厂干了几十年,六十岁退休,没跟孩子一起住,和老伴这些年一直都住在机械厂的旧家属院里。
攸宁终于见到了他。
刘满海是个黑瘦又沉默的老人,头上带着一顶有些年头的圆帽,拄着根拐杖,握着的地方已经摩擦得很光滑。
他的爱人许梅则是个和他完全相反的人,个性风风火火,笑得很爽朗,三两句话就能让人感到亲切,攸宁到这不到半个小时,许梅又倒水又是拿水果的,到最后攸宁都不知道手该放在哪了。
这热情直到攸宁提到许婉这个名字后,才开始有所减退。
许梅端着果盘的手顿住了,似乎也没有想到会从攸宁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像是一阵风,卷着沉重铁锈的气息,将那些掩盖在时间下的痛苦一下翻了上来。
许梅的手颤了颤,险些没拿稳果盘。
刘满海瞥见,没说什么,只是从她手里拿走果盘,稳稳地放在茶几上。
许梅顺着刘满海的手臂坐了下去,语气也轻了几分,“你说许婉?”
早先在资料上,攸宁就看到刘满海一家和许国梁一家关系十分要好,刘满海和许国梁是同车间的工人,分配房子的时候更是选了同一个家属院,就是为了离得近些,将来好照料下。
许梅喜欢女孩,但她和刘满海只有两个男孩,许婉和她同姓,性格相貌各方面简直是按照许梅的喜好长得,许梅喜欢得不行,后来更是和柳玉商量,认了个干亲,把许婉当成自己亲女儿一样看待。
可以说,许婉失踪,除了许国梁夫妇,心里最在意最难受的就是许梅这个干妈。
许梅缓了一会,才继续往下问:“你是说许国梁家的闺女吗?”
“那我是认识的。”
“那请两位看一下,你们认识照片上这个人吗?”
攸宁说着,打开身边的笔记本,抽出夹在其中的一张照片放到茶几上,然后推到刘满海夫妇面前。
黑白相片上,高鼻深目的男人抱着一只橄榄球,正勾着嘴角,一动不动盯着镜头。
这是攸宁从珍妮的相册里拿走的,一张保罗高中时期的照片,那时候他还是个高大的橄榄球队员,五官中没有现在的懦弱和惶恐,有的只是桀骜不驯的野气。
许梅先戴上老花眼镜,这才拿起茶几上的照片。
一些外国人总是说分不清中国人的长相,但对于中国人来说,大部分外国人在他们眼中也都是一个样子。
许梅觉得照片上的人有点眼熟,却又觉得这人好像和其他外国人没什么区别,她忍不住问道:“这照片上的人叫什么?”
“保罗?杰拉德。”
“哦。”许梅像是突然记起来了,指着照片上的人对刘满海说:“你看看,还记得不,保罗!就是那个块头很大的外国人,一把子力气,性子也外向,经常和咱们厂那些小子一起打排球……”
“你看你这记性!”见说了那么多,刘满海还是没记起来,许梅有些急了,指着照片说:“你在好好看看,他和婉婉当年处过对象,你忘了?”
刘满海这才慢吞吞点点头,“你这么说我不就记起来了。”
“你这老头子还有理了。”
……
攸宁没去看两人之间斗嘴,她此刻完全陷入了震惊之中。
什么!!!
保罗和许婉曾经处过对象!!!
对象!!!
虽然知道保罗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来到安南市过,但是攸宁完全没有想到两人之间会是这关系。
她睁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保罗?杰拉德曾经和许婉谈过恋爱?”
攸宁的震惊让许梅意识到了什么,那种认到熟人的兴奋感消褪,随即浮上心头的是一种对未知的恐慌,像是什么要揭开了。
她迟疑了一下,随后一咬牙,决定把事情都说出来。
“是的。”
“保罗是1956年到我们厂的,当时我们厂从国外进了一批机器,挺好用的,就是说明书是英文,厂里没几个人能看懂,厂里的领导说掏钱请个翻译,但是买机器花了太多钱,这请翻译的钱就少了,就当我们觉得这工作没人肯接的时候,保罗来了。”
“他那个时候才十七八岁,年轻的很,可他是个外国人从小学英文,又是个高中生,厂里最后还是决定暂时聘请他。”
“可这人中文说的不顺溜,当时闹了不少笑话,厂里领导说让人教他中文,选来选去,选中了婉婉。”
“婉婉脑子聪明,家属楼那么多小孩,就她一个跳过级,而且每次考试都是第一,那什么英语也说得厉害得很,所以选了她,可能是早晚都在一块,她和保罗两个人看上了眼,没过多久就在一起了。”
“只不过,”许梅话锋突然一转,“婉婉家里就她一个女孩,她妈生她时又伤了身子不能要第二个,他爸一直想让婉婉找个上门女婿,婉婉和保罗处对象后,她爸就直接放话说了:他和柳玉会把工作和房子都留给婉婉和她丈夫,只不过两人结婚后必须留在安南市,不然他们两个老的不放心。”
“保罗那边一直没表态,老许他们也不是很喜欢保罗,婉婉又听她爸妈的话,最后这件事也吹了。”
“然后呢?”攸宁问。
许梅:“保罗和婉婉分手后就离开机械厂了,回了英国,婉婉伤心一段时间,也走出来了。”
“婉婉继续回学校去上学,她当初还跟我们说:说是将来一定要考上大学,带爸妈过上好日子。”
“可是谁能想到,她突然失踪了。”
第51章 地下室
“可以和我说一下许婉失踪的详细情形吗?”攸宁问。
许梅点了点头,继续往下说。
“那是婉婉开学升入高三的时候,那时候的学生压力大,学习又肯吃苦,每天早上五点起去学校,晚上十点才回来,老许他们看不惯婉婉每天都要这样来回奔波,就在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让婉婉一周回家一次。”
“婉婉正好有个也想租房子的同学,是个女生,他们两家合计着不错,一起住房租能少点,平时也好有个照应,就让两个女孩住在了一起。”
“那是一个周末,按照往常的惯例,老许骑车去学校接婉婉回家,谁知道到了合租的地方,那个和她一起合租的女生说,婉婉前两天跟她说,说是家里有些事,要和熟人回家一趟,她走的急急忙忙,连衣服都没有带。”
“但是许家根本没事发生,更没有让所谓的熟人带婉婉回家,老许心里有些不安宁,去找婉婉的老师,老师说婉婉这两天没来上课,周围的邻居也都说从那天开始就没见婉婉了,我们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联系派出所的人。”
“可那个时候没监控,只能四处贴寻人启事,有人说见婉婉去了火车站,可是火车站那边根本没有婉婉的进站记录。”
……
“找了那么久,十年二十年……她就像一滴水落到碗里,一点踪迹都没有,老许他们找了那么多年,结果还是一点信息也没找到。”
说到这里,许梅抬手抹了抹眼泪。
“警察难道没查到什么吗?”攸宁问。
“警察最开始是怀疑婉婉的室友,后来调查,那间屋子里根本没有凶器和任何能够埋尸的地方,那个女生后来还找到了不在场证明。”
“询问其他人,他们都说当天晚上没看到婉婉,以为她和过去一样,回家看书了,这几十年就这么过去了,婉婉还是一点线索也没有。”
许梅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
……
第一天,海伦?杰拉德和她的丈夫来到奥尔特灵厄姆,来接管珍妮的遗产,格斯通过英国警署和律师的引荐,见到了这位海伦女士。
海伦是个年近七十的老太太,近乎全白的头发规规整整梳在一起,布满褶皱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看上去很严肃,像是那些宫廷剧里严厉刻板的女仆长。
她坐在桌子前,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脊背挺得很直。
她的丈夫站在她身后,伸手搭着海伦的肩膀,正在压低声音和她说些什么。
那是位很和善的老先生,一身灰色格子大衣,款式很旧但很整齐,灰色的眼珠充斥着柔和的光彩,正和善地望向格斯,见他走进房间,颔首向他示意。
“你好,我是海伦的丈夫西尔斯。”
“你好,我是来自中国的警察格斯,也是本次案件的负责人之一。”
西尔斯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似乎有些意外一个中国警察为什么会叫一个英文名字。
格斯见状补充了一句,解释道:“这是英文名字。”
“哦。”西尔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而后又对格斯说:“我们刚才已经从律师口中知道保罗去世,我们对此表示难过。”
“哼!”海伦声音很冷:“难过?谁会为这种人感到难过?像他这种人早点死就是对这个社会最大的贡献。”
这话不可不谓恶毒,就连西尔斯都忍不住皱眉。
“海伦!”
“西尔斯!”海伦回过头看着他,声音突然提高了几个度,“你难道不知道保罗他曾经对我做过什么吗?我怎么可能原谅他!如果不是这该死的血缘关系,我这辈子都不想和他有任何联系!”
尖利的声音回响在这个寂静的房间里。
海伦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着,她的喉咙和旧风箱一样发出骇人的声响,西尔斯大惊失色,连忙从海伦手包里翻出一个药瓶,倒出两片药,就着水给海伦喂下。
清澈的茶水,一道黑色一闪而过。
吃下药,西尔斯轻轻拍着海伦的后背安抚,直到她的情绪不再那么激动。
西尔斯有些后悔,“对不起海伦,你千万不要生气。”
海伦喘着气,摇了摇头,有些悲哀地看着格斯,“先生,你看到了吗?”
“杰拉德家族,整个杰拉德家族,都是一群彻头彻尾的——疯子!”
西尔斯轻声解释道:“我的妻子患有躁郁症。”
“实际上,不止我的妻子,她的家人也都存在着很严重的精神类疾病,医生说这是一种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