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爹还说,对待不了解的人与事,不能自以为是,随意口出恶言。恶语伤人六月寒,随随便便就对他人口出恶言,用恶意揣度他人的人,连基本的为人之道,都没有好好遵守,我不能够像这样的人学,要知礼守节,做一个好孩子。
我爹爹还说,这世上有些人,越是不肯承认地计较什么,就越爱将什么挂在嘴上,将之作为攻击他人的口舌利器。这样的人,其实是可悲又可怜的,我不能这么可怜地活,我要过得高高兴兴的。”
永王在旁听得“啪啪啪”直鼓掌,“好好好!那你现在愿意跟我一起玩了吗?”
与面对晋帝这个大恶人相比,同陌生但有善意的男孩一起玩,变得也不是不可接受。“两害相较取其轻”的颜慕,在一口一个“爹爹说”后,主动拉住永王的手道:“我没有看不上你,我愿意和你一起玩。”
永王欢呼一声,立拉着颜慕跑远了。郭成暗看圣上眉目拢霜地望着两个小孩儿远去的身影,心中忐忑之余,又忍不住暗觉好笑。
这个叫颜慕的小孩子,看起来蛮乖巧的,却是个暗藏锋锐的性子,说起话来,一句句娓娓道出,听着寻常温和,可内里却似裹着薄凉刀锋,有点气人于无形的意思,论气人功力,似比圣上还上一层。
在气人方面,落了下乘的晋帝穆骁,眼望着两小孩一下子跑没影了,心中郁气难平,可又没奈何。
总不能特地让侍卫把那孽种抓回来吧,堂堂一朝天子,竟跟一个几岁的小孩,一字字掰扯地斤斤计较,传出去,要让人笑掉大牙!
可,先前顾琳琅辱他叛他想他死,他对她狠不下心报复,迟迟下不去手,现在她跟颜昀生下来的孽种,这么语藏机锋地怼他,他竟也不能跟他计较。这也无可奈何,那也没法儿计较,这感觉,真是叫他愈发觉得憋屈了。
郁结的穆骁,被心头愈涌愈多的烦乱,冲得几乎站立不住。他想四处走一走,排遣下心头烦躁,结果走没几步,又听到一阵清悠琴声,迎风传来。
隔着重重花树,穆骁望见顾琳琅正在抚琴。周围贵妇人把盏言欢,笑谈金玉妆饰、爵位家世,而她坐于宴席正中,虽正似乐伎抚琴娱人,但却有遗世独立之感,披围着的轻薄银容纱帛,在花风中,扬如羽衣飘拂,似是仙人落凡尘,遗此一曲,以馈世人。
这支琴曲,他曾听过的。
尽管时隔多年,但他仍在一瞬间就听了出来,只因他曾将这支曲子,听过太多太多遍。
那时,他常悄悄潜入香雪居找她,而她,常常抚这琴曲。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并不懂乐的他,后来都听到快将这支曲子的乐调,烂熟于心了,不由好奇问她,为何他十次有九次来时,她总是在弹这支曲子。
她听到这问后,抚琴的动作慢了下去,于是那听来婉转动人的曲调,越发似蕴满了化不开的心愁。良久,她像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来,双颊微红、眸光清透地望着他道:“这支曲子,名叫《九张机》。”
他知道如何在暗不见天日的底层挣扎生存,知道怎么跟三教九流打交道,在险恶人心中保全性命,知道怎样杀一个人最快,并可以血不沾身。自在四五岁时被母亲抛弃起,他一个人在磨难中长大,学到知道了许多许多。可他学到知道的所有,好像在她这里,都是无用的。
她日常道出的、信手拈来的,他常常一无所知,且因心中自尊与自卑的复杂交缠,总是不肯在她面前露怯,只能神色淡淡地“哦”了一声,并问:“然后呢?”
然后,安静羞坐的少女,嚯然站起身来,直抄起案盘上一只桃子,用力地向他脸上砸来,并生气骂道:“呆木头!”
他眼疾手快地抓住这只桃子,咔嚓嚓啃了两口,望着不远处莫名发怒的少女道 :“脾气太大了,你未来丈夫,要是没有我这样的好身手,那就惨了,天天被你砸成猪头……”
“要你管!”
她似真是气极了,随手抄起一本琴谱,一直把他打赶到窗边,“出去出去!我要歇下了!”
被赶至夜色中的他,见她房中很快熄了灯火,在月下茫然许久,终是跑到城中一教书先生家里,将正睡觉的先生,一把拎醒,在他破口大骂前,一刀横在他脖处,问他《九张机》是什么。
先生哆哆嗦嗦地说了许久,还没把这《九张机》说完。他本就茫然,听他“一二三四五”地没完没了更迷糊了,径打断问道:“有女孩子,在你在时,常弹《九张机》,是为什么?”
先生“哎呀”一声,“那她十有七八,喜欢你啊!”
他闻言身躯一震,只觉一颗心,噗通噗通地飞跳了起来,浑身血气都往上涌时,那先生,紧张地盯着因他激动地轻颤不止的刀刃道:“别激动,别激动,少侠你年轻有为,被女孩子喜欢,很正常啊!”
他强抑住心中激动,又问:“那……我没懂她的意思,她气到拿桃子砸我,该怎么办?”
先生道:“《卫风》有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她既投你以桃,你赠之以美玉,如此便可结成一段良缘了。”
三更半夜,他再度回到香雪居,潜入她的二层小楼。明月如水,映照得她床榻处光影绰绰。他轻轻近前,想看看她睡了没有,刚走至榻边,就听她声音冷冷地道:“大半夜的,又来做什么?!”
他半蹲在她榻前,将掌心的玉,捧与她道:“我来送块玉给你。”
她闻言一愣,声音低了下去,“……好好的,送玉做什么……”
他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琳琅。”
她像被他这话震到了,静了好一会儿后,方似回过神来,笑意隐隐地轻道:“呆子,是报之以琼瑶,不是报之以琳琅。”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道:“我不喜欢琼瑶,我喜欢琳琅。”
她不说话了,攥着被角的两只手,悄悄上移,在霜雪般的月色中,遮住了自己羞红的脸庞。
那句诗后面的话,教书先生也告诉他了。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恨顾琳琅潇洒地忘了一切,也恨自己记性太好,好到将昔日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经年不忘。
从前,那些细节,是值得反复回味的蜜糖,而今,均已酿成了荆棘苦果,每想一次,万箭穿心。
花树后的穆骁,垂目转过身去,正要默默离开时,有惊喜娇唤,在后高声响起道:“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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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酒醉
自上阳苑归来后,顾琉珠为能面圣邀宠,试了许多法子,什么亲手煲汤送给圣上,什么专等在圣上经过的路上假装偶遇。她几乎将能想到的法子都试遍了,可就是连圣上的面都没见着。万没想到,竟在这时候,一个眼尖,望见了花树后的圣上。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顾琉珠忙搴裙近前,盈盈下拜。一众贵妇人也忙向圣上,恭行大礼,独顾琳琅,因前朝皇后身份,只是向来人穆骁,微微屈膝,略行福礼。
穆骁原不欲理会顾琉珠,但见顾琳琅的目光,落在他与顾琉珠身上,在微一静后,还是抬手令顾琉珠起身,与她一同落座在赏芳宴主席上。
顾琉珠喜不自禁,忙亲手为圣上斟酒,又假似嗔怪地,向顾琳琅笑意盈盈道:“姐姐那支曲子,还没弹完呢。”
言下之意,是旁人尽情享用美酒佳肴、赏看春园芳华,顾琳琅还得像个乐伎,继续弹曲。
原本顾琉珠将顾琳琅邀进宫中,就是打着将顾琳琅当乐伎来使、蓄意辱她的心思,而在场的新朝贵妇,也没几个看不出来,只因顾婕妤现是圣上宠妃,不能得罪,她们又与长乐公夫人没有交情,事不关己,遂大都当不知道而已。
而现在,圣上在此,顾琉珠有天下至尊的撑腰之人,她们中的绝大多数,更不会对此表现出什么了。
在场,只裴铎的妻子,因知小姑子裴明霜对圣上芳心暗许,看不上顾婕妤这位圣上宠妃的做派,含笑替长乐公夫人说了一句道:“自开宴以来,夫人连口酒都没饮过,还是让夫人先入席用些酒水,歇息一阵,过会儿再抚琴吧。”
但,圣上却道:“岂有抚曲只抚半支的道理,既已抚了,且先弹完。”
这话撂下,裴夫人也没法再为长乐公夫人说些什么,只在心中暗想,圣上这般娇宠顾婕妤,顾婕妤又是个恃宠而骄、心思不正的性子,来日明霜妹妹入宫,不知会与这顾婕妤有怎样的交锋……
……明霜妹妹是女中豪杰,可在沙场上斩敌于马下,但这武艺与性情,在后宫之中,几无用处。若圣上一直这么偏宠顾婕妤,来日宫中,明霜妹妹,说不好要似今日的长乐公夫人,受顾婕妤蓄意欺辱……明霜妹妹那性子,是定不能忍的,可若她真与顾婕妤起了冲突,届时圣上偏心,吃亏的,也许正是妹妹她自己……
垂目不语的裴夫人,暗暗想的,替小姑子感到忧心时,琳琅在天子的金口玉言之下,只能再度坐回琴案前,抬手抚琴。
正抚着,又听上首穆骁,声平无波地问道:“为何要抚这支曲子?”
只是顺手罢了,她好像从前将这琴曲抚练得最多,十指一接触到琴弦,便下意识弹出了此曲曲调。琳琅懒怠和厌恶的穆骁解释这么多,只随口答道:“昨日为夫君抚过,曲调尚熟。”
穆骁听到这一回答,耳边似又响起当年问教书先生《九张机》时,那先生慨叹的答音:“那她十有七八,喜欢你啊!”
十有七八,是喜欢你,另有二三,则是为一时私欲,一时游戏,蓄意勾引。这支曲子,其实对谁弹都行,并没有任何特殊意义。
他与她,其实从来是两个世界。她生来锦衣玉食、被人伺候着长大时,他被生母抛弃在街头,从此形同乞儿,曾为半个馒头,被人差点打死。她精学琴棋书画,可以为诗中的一个字、曲中的一个调,钻研消磨一整日的时光时,他在刀尖舔血上过活,生死交锋,每一瞬都不敢大意,因为哪怕一息的疏忽,都有可能,叫他彻底丢了性命。
她是阳光下的美玉,而他,是血污里的朽木。曾经,在香雪居,她说他字写得太过粗放,握着他的手,一笔笔纠正他的字迹时,他心中溢满甜蜜。而今想来,她认字,是为了风花雪月,为了大家闺秀高雅的学识,而他,则仅是为了能活下去,自小将认字视与习武等同,作为一项求生的技能来学习,完完全全是为了生存,从一开始,就有天壤之别。
十七岁的他,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竟会真的相信,这样一位优雅清贵的官家小姐,会真心爱上他这么个人?!
美酒饮在喉中,也似苦的。一曲弹终,掌中金杯也见了底,穆骁见顾琉珠,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杯酒,含笑走向顾琳琅,无论顾琳琅如何婉辞,都借着姐妹之情的由头,坚持要顾琳琅饮了这杯酒。
他想到顾琳琅酒量不好,心中微一顿后,也懒得犯贱阻止,冷眼旁观,自斟自饮。
穆骁这厢自饮了两三杯,抬眸一看,不过饮了一杯酒的顾琳琅,竟已眸光迷离,双颊酡红,身如扶风弱柳,将要醉倒。
顾琉珠原是见顾琳琅不管是丢了一朝皇后的身份,还是在宴上被当做乐伎使唤,都是一副不卑不亢、淡定从容的模样,心中很是不忿。
她不想再见她这副“端”着的模样,她想看她在人前狼狈失态,遂有意让侍女给她端了杯烈酒来。谁成想,顾琳琅酒量这么差,还没开始发酒疯,就要直接醉睡过去了。
没奈何,顾琉珠只能命人将醉睡的顾琳琅,送至附近绿绮轩歇息。她想着送走了顾琳琅这个碍眼的,接下来要专心侍奉圣上,向圣上邀宠。可圣上在饮了几杯、坐了一盏茶后,却说朝政繁忙,直接抬脚走了。
再再没奈何,顾琉珠只能恭送圣上,继续与一帮贵妇人把盏宴谈,努力结交新朝势力。
而走了的圣上穆骁,原真是有朝事要处理。上阳苑颜昀遇刺一事,当时查出来的结果是外敌魏军所为,那几个混入狩场的刺客,皆是魏军在长安埋下的钉子。但,他总觉事情有异,命人深挖,这会子坐上御辇后,原是想回御书房,将深查此事的心腹召来,问问暗查近况。
可偏偏,在去御书房的路上,会经过绿绮轩。穆骁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让抬辇的侍从,在绿绮轩外,停了一停。
顾琉珠既厌这姐姐,自是不会留下宫女,侍奉醉酒的顾琳琅的,穆骁想到这世上有人,在醉酒时仰躺呕吐、活将自己憋死的死亡案例,犹豫再三,还是下了御辇,只身走进了绿绮轩内。
……看一眼就走……
穆骁原是这般想的。他走进绿绮轩中,撩开重重纱帷,见顾琳琅并没有安生地歇在榻上,而是手扶着榻柱,倚柱坐睡。
……像是在将她送来的宫女走了后,自个儿又醒了过来,想从榻上起身。可,脚还没踩到地上的绣鞋上,醉酒的晕乎劲儿又上头了,于是她人还没来得及下榻,就这么搂靠着榻柱睡着了……
穆骁见她这般坐靠着睡,应是呕不死自己的,转身要走时,却听身后传来了一声若有若无的轻轻叹息。
像是在大白天里见了鬼,穆骁身一激灵,回头看去,见扶柱而睡的顾琳琅,竟睁开了眼睛。
淡金色的春阳,透帷如霜如月,她在霜月色中,浅笑轻盈地望着他,眸光滢润,宛若盛满了摇漾的玉液琼浆,如能教人醉溺其中。
久远的记忆,又似海潮,将要袭上心头。警觉的穆骁,原要在被记忆吞没前,抬脚离开。可她,却又像洞悉了他的用意,未待他迈开步子,即轻启朱唇,如鬼怪志异中白狐幻作的美人,在月下寺中,向路经的可怜小书生,别有用心地依依挽留道:
“你要去哪里啊?”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救命!!
下章明早更,最近因为这个那个的更新时间有点乱,等v后稳定了再确定一个日更时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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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该死
一句隐着轻轻叹息的醉语,竟似化作一道无形的软钩,径勾住了穆骁行将离去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