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野也确实比其他人敢说:“尊主最厌人烦扰,拿这种事去打搅他, 不妥当。况且——”
顿了顿,卫野才一脸不安地压低了声音道:“如果让尊主来安排,他大概会遣散魔宫内必须的大部分人吧。”
顾问渊实在是很讨厌有人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这点早已是魔宫中人心照不宣的事了。
阮枝顺着他的这个思路想了两秒:“确实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卫野听她如此认真的评价, 没忍住笑了出来, 很快又收敛住:“再者, 如今您的地位与尊主无异, 此等事交由您来决定再合适不过。”
阮枝对这说法不置可否,只是心里免不了犯嘀咕:
她也承认顾问渊偶尔性格恶劣还毒舌,但是不至于到恐怖的地步吧。除去当年平定魔界内乱的事,这些人对顾问渊的惧怕似乎过于持久了一点?难道是顾问渊还做了别的什么?
为此, 阮枝特意留心了顾问渊的日常状态——主要是他在其他人面前的样子。
近来魔界诸事繁多,顾问渊哪怕是个“刚复活”的也没有什么特权,照样要兢兢业业地原地上岗。约莫是这个原因,顾问渊在挑剔下属们办事上秉持着一贯毒舌的风格,毒舌效果却大大加倍;配以面无表情的冷脸和饱含嘲讽的轻蔑眼神,心理承受能力稍微差点的魔将差不多就能当场跪了。
但是——
这顶多算是威严,没有很可怕吧?
阮枝腹诽着,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戴了滤镜。
顾问渊已经发现了阮枝,目光朝她看来的同时,眼底雾霭如潮水迅速褪去,深邃的眼眸里跃动着细碎的浮光,阴霾被涤荡扫空:
“怎么过来了?”
公子如玉,春山如笑。
这样的形容竟也有契合魔尊的一天。
魔将们不动声色地暗自松了口气,借以顾问渊分神的间隙互相对了个眼神:可算是有救了。
既然被发现,阮枝索性大大方方走出来,随便扯了个借口:“已经午时了,想过来看看你们结束了没有。”
前一刻还在挑刺的顾问渊果断道:
“差不多了。”
几位来做汇报的将领纷纷心道“果然”,跟着点头附和。
这点眉眼官司的功夫,顾问渊已起身朝阮枝走去,微微垂首看她:“寻我一同用膳?”
阮枝:“是啊。”
顾问渊便道:“那走吧。”
他往后做了个挥手的手势,意思是今天可以散了。
魔将们快步离开,背影中都能看出迫切欣喜。
阮枝与顾问渊并肩走下台阶。
顾问渊用指节抵了抵眉心。
“有什么难解的麻烦事?”
阮枝问。
顾问渊冷酷无情地答道:“麻烦事没有,傻事倒是挺多。”
“噗。”
阮枝掩不住笑,余光却不可避免地扫到顾问渊手指落下时,缀在他尾指的那枚戒指。
她的动作滞了滞,问:“还会难受吗?”
顾问渊反应了一小会儿才明白她这突然的话是在说什么:“反噬已经结束了,我没事。”
阮枝的目光仍落在他身上,仿佛是在打量他说的话是否可信。
顾问渊便又补了一句:
“你拿回了我的骨头,于我大有助益。如今我平日与常人无异,免受苦楚,你不必担忧。”
就像是某种特殊的规则限制,顾问渊无法拿回自己的骨头,最初连靠近都莫名生出强烈的抗拒;可阮枝将此物与他放在一起,却对他有进益作用。现在这根骨头被他好生存放起来,没有被人夺走的可能。
说起这个,阮枝倒是想到一茬:“既然这骨头这么重要,先前你怎么不派人去帮你拿回来?”
顾问渊侧首瞧了她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阮枝就明白了:“你没找到合适的人?”
“没有可信的人。”
顾问渊稍微纠正了一下她的措辞,嘴唇轻抿,又若无其事地道,“总归是拿回来了,没事了。”
阮枝怔了怔,问:
“那你以后也仍然会隔一段时间就……被反噬吗?”
顾问渊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照现在的情况来看,痛楚减轻了,恢复的时间也在减少,说不定下次刚死就复活了。”
阮枝:“……”
顾问渊:“你这是什么表情?”
阮枝表情隐忍而复杂:“我觉得这个话题很严肃,不该笑,但是——”
但是顾问渊的描述太突然了,他那种都不是要讲笑话逗人笑的平淡态度反而才是最好笑的。
顾问渊看她憋得那么辛苦,本来不觉得有什么好笑,顶着一脸莫名奇妙的表情不自觉地也笑了起来,还要说:“这有什么好笑的?”
阮枝强行板着脸思考片刻:“确实。跟你待在一起时间长了,我觉得自己都要变弱智了。”
虽然不清楚“弱智”这个词的具体意思,但总之不是好话就对了,拆分词意也能大概联想个七七八八。
顾问渊回嘴道:“你那是‘变’吗?”
阮枝:“??”
她惊讶地看向顾问渊,数秒后感叹道:“原来我受你影响已经这么久了。”
言下之意,要说她是弱智,那也是早就受他这个“弱智源头”影响带累的。
顾问渊嘴唇轻动,明显是要回嘴了。
阮枝准备好接受他毒舌又刁钻的唇枪舌剑了。
顾问渊眉梢微挑,不知想到了什么,施施然接受了:“你要这么说也行。”
老毒舌怪竟然也有放弃斗嘴胜利的时候。
顾问渊对阮枝倍感怀疑的视线视若无睹,只是对“受你影响”这个措辞感到难以言喻的愉快,心情大好,旁枝末节的连带都不需要注意了。
两人一路走往揽月殿。
原本顾问渊对散步这件事略感厌烦,近来却忽然热衷起来,有时阮枝想赶时间回去偷懒,顾问渊都会拽住她一起在魔宫内慢悠悠地走。
阮枝起初猜测这是一种权力和地位的彰显,后来发现——顾问渊就单纯只是在散步而已。
……这里的魔都是这么过日子的吗?
身为魔尊过早开始退休养老生活是否搞错了什么?
半路上,阮枝又将未竟的话题重提:“你之前去寻华宗的禁阁,没能寻到解决的法子么?”
顾问渊不动声色地道:
“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件事来?”
阮枝正色道:“因为这事很重要。”
顾问渊眼睫低垂,脸上那副落拓不羁的神情短暂沉寂,随即恢复如常:“在寻华宗夜探禁阁那次你不是知道了么,惊动了人,没看着什么。”
其实他看到了。
禁阁内有本载,妖魔结合有悖天道,当受天谴,不存于世。
阮枝脚步停下,忧心忡忡:“那怎么办?骨头的作用也不能保证你安全无虞吗?”
无虞。
这个词可和他没什么关系。
顾问渊面上满不在意,视线却注意着阮枝的表情变化,口吻随意:“我这次恢复得这般快,往后也不过是几日的事,不必担忧。”
阮枝不假思索地道:“可是你会疼啊。”
顾问渊一顿,随即笑开:
“我早就习惯了,算不得什么。”
他确实在逐渐适应那份撕裂蚀骨的痛楚,从前亦不觉得这有什么,索性是他与生俱来就带着的东西,苦中作乐还能想一想这也算是个“伙伴”。但是——
当阮枝为此挂心不已,他感到被关切的愉快时,好像也骤然多了一个难以抹除的缺陷,唯恐令她因此而心生退却。
顾问渊视线游移,迅速扯了个话题来转移阮枝的注意力。他抬了抬手:“说起来,你近日似乎总会瞧着这戒指,是突然发现它还挺好看的?”
阮枝果然被堵了个正着,脑中疯狂回忆近期自己到底看了多少次、频不频繁,亦或是在无意识的时候忍不住去看两眼。
顾问渊本是随口胡诌,见她脸色微变,调侃散漫的神色收了收,语气正经许多地再次问道:“这个戒指……你想要么?”
他的态度十分慎重。
第一百五十一章
这枚戒指曾两度到阮枝手中, 却都是他单方面强硬地塞给她,从未认真问过她的意见。
他们两人都深知这个戒指的意义为何。
阮枝更知道自己应该马上答应,可她想起戒指牵扯到顾问渊的心脏, 事关他的安危,便迟疑了。
至少……得帮他解决这件事吧。
阮枝想。
这份迟疑清清楚楚地落入顾问渊眼中, 他一语不发地倏然收回手, 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这可比宝贝还宝贝, 想要也不能给你了。”
语调轻忽松散,漫不经心。
阮枝心头顿时松了口气, 跟着调侃道:“是是,这东西天上地下仅此一件, 可得宝贝着。”
顾问渊斜睨她一眼,伸出手去。
阮枝连忙将脸护住。
顾问渊却一手捏在她耳尖上。
“嘶——”
极其陌生的感觉,宛如电流窜过的微妙感受令阮枝瞬间咬紧了齿关, 她的大脑出现了片刻的空白,具体有多长时间她无法判断。
在回神的第一秒, 阮枝就拍掉他的手,恶狠狠地瞪了过去。
顾问渊没料到她反应如此大,本打算躲开的手愣是慢了半拍让她打个正着:“我……弄疼你了?”
阮枝耳朵温度骤升:说话干嘛那么多歧义啊!
“没有!”
阮枝断然否认。
她固然是被顾问渊的“突然袭击”打得措手不及, 更是觉得不可思议:她到底为什么不是当场躲开, 脑中竟然还空白了一段时间。
顾问渊怀疑地看着自己的手, 他的力道应是控制得当, 不会弄疼她才是。
眼见着顾问渊还在不停地打量她, 似乎还要来查看她耳朵的情况,阮枝连忙转移话题:“看你在下属面前那般严肃,总算是明白你为何积威深重了。”
顾问渊捕捉到她眼中稍纵即逝的慌乱,隐约明白了什么, 唇角的弧度几乎压制不住,被他清咳了两声强行掩盖:“风气如此,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瞧这话说的,活像是有人逼着他这么做似的。
阮枝脱口道:“对下属是不得已而为之,然你素日对我不阴不阳,这也是无可奈何?”
顾问渊:“我何时对你不阴不阳了?”
阮枝便将前几次仅有的事情都一股脑说了出来:“不过是吃盘云酥糕,你也要问我是不是想起了寻华宗,言及我不舍旧地。这不是阴阳怪气是什么?”
顾问渊还真不记得有这一茬,稍作回想才恍然道:“我可不是说你不舍旧地,分明是——”
“分明是什么?”
阮枝好像一下子找回了上风,能够掩盖先前的窘迫失神,便迫不及待地抓住了这一点。
顾问渊自觉失言,并不想讲。
阮枝愈觉得他心里有鬼,不依不饶。
顾问渊连着被追问几句,索性停下脚步,双手还搭上了阮枝的肩膀,分外郑重其事:“既然你非要问。”
“!”
这架势还真唬住了阮枝,怀揣着试探与困惑重复,“既然我非要问?”
顾问渊特意冷下脸色,语气凉凉地质问道:“在妖界边域,我们与那些修士分别时,你何故与萧约眉来眼去?”
阮枝:“?”
当场就头顶大问号。
顾问渊混杂着阴郁的表情丝毫不似作伪。
阮枝迅速将当天的事在脑中过了一遍,仍旧困惑:“我什么时候和萧师兄眉来眼去了?”
顾问渊顿时收回手,眼中乌色氤氲:
“你还称他师兄?”
阮枝:“……?”
中间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异次元空间之类的偏差?为什么话题突然就偏到了这里?
思索一阵,阮枝再度将那段并不长的记忆在脑中翻来覆去地重新过滤,最终迟疑地得出一个荒谬的结论:“你指的莫非是……萧约与我道别的那点动作?”
顾问渊不发一语,但表情明明白白地说着正是如此。
阮枝觉得这应该是年度最大无语事件了。
“那只是必要的道别,什么叫‘眉来眼去’?”
阮枝说着,也有点不平,“不过一个点头、笑一下,怎么你就解读出这般意思,还是说我连笑都笑不得了?”
顾问渊眉心紧锁,似乎想哄她,然而话到了嘴边还要嘴硬地改口:“你当初对萧约何止是情深义重,别说你是对着他笑,哪怕你不过是多看他一眼,我都气不顺极了。”
阮枝没想到他竟然说的如此理直气壮,一时间好气又好笑,简直不知说什么好:“我看谁你也要管?”
顾问渊大概是想答“是”,但到底没这么说,撇了撇嘴道:“我倒是想管。”
他这次是明摆着不高兴了。
本来萧约这件事算是过去了,然而一提到萧约,他就无可避免地想起阮枝当初有多喜爱萧约、甚至将他当做替身;加之阮枝对此事不甚在意的态度和随性而为的表现,原本打定主意抛却的情绪,瞬间就引爆了不平的火气,从心头一路窜至大脑,堪比燎原。
“不管就不管。”
转瞬之间,顾问渊突兀地改了说辞,声音失了先前的气势,低了许多,说话时他已然侧过了身,话音方落便率先迈步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