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长时间没见,怎么还变笨了。”
陈星盐无奈地翻出一些布条,让他握住剑后,把布条一圈圈缠在他的手上,这回固定住了,只是封钰仍然没有反应。
陈星盐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到姬停后面踹了它的一脚,肉球滚到封钰怀中去,腥臭难闻的味道扑鼻而来,肉球体表支楞八翘的白骨有的十分尖锐,隔着一层衣料,戳在身上是钝钝的痛。
封钰好像这时才反应过来,他猛地打了个冷颤,用力去推那肉球。可惜手一放在肉上,就被恶狠狠地吸了进去,陈星盐迅速鞭挞肉球,它吃痛放开,封钰手拔出来时,皮肉融掉,只剩下连着筋的骨头。
而封钰在整个过程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表情都没变。
那只令人心惊胆战的手,仿佛不是他自己的一样。
“封钰,我再给你一次选择。”陈星盐可以忽视封钰的惨状,认真道:“现在剑在你手上,我和姬停在你面前,你选谁?”
封钰一动不动,像是一座雕塑。
陈星盐也不着急催他,脚上裹好灵力防止它乱咬,把姬停当成足球一样踢着玩,只是姬停比足球大多了,直径几乎到陈星盐腰部,她踢着十分费劲,感觉没意思,也就停下了。
或许是姬灵走远了的缘故,肉球恢复得更快一些,坑坑洼洼的球体上出现一张模糊的脸。
说那是脸也不是很确切,两只眼球歪扭地嵌在肉表,鼻子是更挺翘一些的肉瘤,嘴也只不过是在球体上开了个缝而已。
它怨毒地望向陈星盐,如果视线能杀人,恐怕陈星盐已经死了不下百次。
可惜它现在只能无能狂怒。
陈星盐看向封钰,封钰绑着剑的那只手抬起来一些,陈星盐鼓励道:“对,继续,做你想做的。”
他盯着冷冰冰的剑锋好一会,剑面的反光映出他枯萎颓靡的形象。
陈星盐静默地,耐心地,等着封钰动作。
“我……”声音枯哑干涩,像是在沙漠迷路之人临死之前的喃喃,“对不起。”
话音未落,封钰竟把剑尖对向自己腹部,迅速刺了下去!
陈星盐神情一肃,灵力横飞过去截断剑身,崩裂的利剑碎茬划破封钰的面颊,一丝血顺着面颊留下。
肉球吱吱呀呀地发出诡异的笑声,像是在嘲讽陈星盐。
看吧,这就是你想要救的人。
陈星盐把它刚长出来的眼睛扣下来,烧掉,冷漠道:“看什么看,还没到你呢。”
转头对封钰,“你真的让我很失望,之前教你的东西都喂狗肚子里去了。”
封钰垂头,掀了掀嘴唇,要说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说。
陈星盐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封钰的,神识相连,一股温柔霸道的某种能量传遍封钰的四肢百骸,自从心头血被剥夺后就一直刺痛的丹田,以及那只伤手的疼痛,也都减缓许多。
陈星盐轻轻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封钰。”
“放松,闭眼。”
封钰不是很懂陈星盐的意思,但还是照着她的话做了。
他陷入黑暗中。轰隆隆,雷声震耳欲聋。真温暖,浑身被液体包裹,可温暖很快就消失了,有什么在挤着他,好疼,憋闷,隐隐约约的声音像是被罩上一层膜,天亮了,啼哭,人群喧嚷,他们在高兴什么?
他们在高兴新生命的诞生。
“我儿,愿你一世安康喜乐,自立自强。”男人抱着襁褓里安静的婴孩,满目慈爱:“你便叫封钰罢。”
而那个婴儿的回应,只是张开小小的嘴,打了个哈欠。
-
毒王谷。
蓝紫色的草地背靠瀑布,瀑布尽头是一条小河,蜿蜒地把两片草地分割开来,封钰在左盯着那激荡的水出神,而在他之后出生的弟弟封玉,则在另一边,伏趴在草丛中,时不时抬头偷偷观察他。
封钰蹲下来,手指插入河流之中,微凉的水在他指缝间穿梭而过,由风送来的罗松味有点苦涩,他置身于平和安静的大自然中,没有血腥、杀戮、压迫,是他自七岁以后便从未感受过的和平。
“哥!”封玉见封钰盯着河流发了好长时间的呆,终于忍不住出声,“你看什么呢,有鱼吗?”
这河自然是没有鱼的,两岸蓝紫草有毒,孕育出这种草的土地自然也不是什么好地,被毒地夹着,河也就有了毒。
平日没人到这里玩,毒王谷两条瀑布,另外那条可比这里温和多了。
若非为了观察封钰,封玉也不会到这里来。
他在地上趴得久,蓝紫草草汁不可避免地沾到身上,有些腐蚀他的衣服,有的不小心沾在裸漏的皮肤上,刺痒。
过一会那些刺痒的地方就会红肿起来,如果不涂上解毒的药膏,伤处就会溃烂。
封玉挠了挠,受不了这种感觉,嫩声嫩气地对封钰喊:“哥,咱们走吧!你修为高不怕毒草,我可怕死了呀!”
封钰神情略有松缓,看向那边的小孩子。
他应了一声,随后脚尖一点跳到河对岸,抓住封玉的手。
温暖的温度顺着两人相连的地方传来,这是他的血缘,是他还未被自己连累的弟弟。
封钰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情况,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被姬灵待会望星阁,他站在外面,不知为何眼前一黑,好像回到了胚胎的状态。
然后无比真实的重新开始了自己的人生,今年是第七年,也是他即将被姬停带走的那年。
最开始,封钰每天都在怀疑这个世界,怀疑这又是折磨人的招数,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真实展露在他的眼前,父母兄弟、毒王谷的花草树木、他的伙伴——这些让他逐渐融入,甚至沉迷。
为了抵抗外界伤害而裹紧的茧层层剥开,露出他本身温良纯善的样子。
就这样过下去也不错。
封钰这样想着,带着封玉回家。
夕阳将落,橘黄色的暖光落在草尖上,封玉仰头看他哥,漂亮的小脸上挂着笑,像是嘲讽、又像是怜悯,复杂得不像是他这个年纪应有的表情。
-
陈星盐摸了摸小腹,刚才给封钰造梦用了太多力气,丹田原本砖头一样的杂气现在有软化的迹象。
入梦者三,姬停,封钰,封玉。
如果给封钰再来一次的机会,让他重新被爱意和友善包围,他会不会有更多可能性?
陈星盐实际上还是很好奇的。
室内的灵力波动被姬灵感知,他立刻推门进来,见到屋内干干净净的陈星盐,这才放心。
“解决了吗?”
陈星盐点点头。
姬灵看了看陷入沉睡的肉球和封钰,调动灵力凝成锋锐利剑,猛地向其冲去。
陈星盐伸手拦他,灵力凝成的剑芒在极危险的地方停下,姬灵侧目问道:“不杀?”
“不杀。把他们放储物袋里去。”陈星盐仔细回忆自己之前给过姬灵的宝物,模模糊糊记得有个能存活物的小天地,“那个储物袋好像叫……沉溪?”
姬灵望着陈星盐,有点无奈。
珍贵的天阶神器沉溪,到了陈星盐口中竟只不过是储物袋而已。
把那两人收入沉溪中后,陈星盐主动拉住姬灵的手,姬灵心脏狂跳,小心翼翼问道:“现在走吗?”
“嗯,你准备去哪?”
姬灵傻乎乎地笑:“师父去哪,我就去哪。”
答案在陈星盐的意料之中,“去第九重。”
那是一切的开始,是九重天和幽冥十二域的交界。
-
第九重安平天,陈星盐忘记自己到底有多长时间没回到过这地方了,即使来到自己最熟悉的祁琅派,却也是那么陌生。
最陌生的是那群奇形怪状,穿着祁琅派校服的,妖魔鬼怪了。
他们外表和九重天的人并无不同,唯一可以分辨之处,是那浓郁的妖气和魔气。
看来九重天和幽冥十二域壁垒破裂,对两者的影响十分显著,估计在十二域的什么地方,也能看见普通修士的身影。
这些“外来者”井然有序,按照九重天的规矩行事,看着不像是他们个人意愿,估计是上位者刻意控制的结果。
这样想着,却见一群人热热闹闹地簇拥住两人,匆匆而过。
正是楚槿木和莫无忧。
似有所感,二人双双驻足,那群人也随之停下,安静等待这两位来自未知领域的大佬发话。
回首望,恍惚间有陈星盐影子的那处,空无一物。
莫无忧挑眉,低声问道:“你也看见了?”
楚槿木轻轻捻了捻手指,嘴角挂笑,仍是平时温和淡然的气势,却让人忍不住毛骨悚然,“嗯。”
——
姬灵过上了梦中的日子。
早上有陈星盐指点他功法运转,运转一周天后,二人共同琢磨早餐;中午去山林里狩猎,不用灵力,只依靠单纯的弓箭和柴刀,陈星盐狩到的猎物总比他多;晚上,把那些猎物处理好,又是丰盛的一餐。
姬灵从来不贪享口舌之欲,自迈上修行大道以来,大多以日月精华为食。
简称吃空气。
但陈星盐这段时间的投喂让他意识到,原来自己并非不喜尘世俗物,而是没有一个让他留恋俗世的人,陪在他身边,与他同享凡间之乐。
现在有了。
姬灵收功,松懈下来,躺倒在床上喘着粗气。
之前他修行的都是姬停给他的功法,极易提升,却很容易被把控。
在从一个大修为迈向另一个大修为时,必须以灵药为辅,而这药的制法只有姬停知道。
姬灵原来不以为然,姬停有求于他,表面上深情款款叫他儿子,说自己所做一切都有苦衷,都是为了他好,实际二人都对彼此心知肚明,互相利用的关系罢了,没半点真情实感。
他要变强,这是他所求,付出一点点小代价,被姬停控制,对于自己的终极目标来说,都无所谓。
现在终极目标达成,姬灵疯狂的头脑冷静下来,格外惜命。
陈星盐知道姬灵修炼的功法后,攥紧拳头,把还在储物袋里的肉球姬停拖出来痛打一顿,又重新丢了回去。
然后要求姬灵舍弃掉自己以往所有所学,从头开始。
姬灵果断照做。
姬灵按照陈星盐的引导,清理了筋脉,将一身功法从身体引出去,剥离污染严重无法处理的血肉,到了最后一步,清理丹田。
丹田是一个修士的命门,丹田被毁,也就意味着这个修士再也无法修炼。
就连极度信任的爱人,也绝不会轻易把丹田坦荡地敞开交给彼此。
但是姬灵可以。
陈星盐按着姬灵的小腹,姬灵的丹田状况十分糟糕,姬停给的那个功法根本就是垃圾,虽然能快速提升实力,但是对人的伤害也很大。
姬灵的丹田破破烂烂,身体看似强壮,实际上也有很多暗疾。常人修炼都是越来越长寿健康,只有姬灵,若是她没出现,他还按着老路走,恐怕能活着的岁数不足五十。
姬灵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星盐,感受自己小腹处奇怪的温度,贴着他皮肤的手是温软的,可从那里传到丹田的灵力,却是冰寒刺骨。
太疼了。
这才是刚刚开始,姬灵就有一种自己将要被撕裂的错觉。可他一声不吭,咬着后槽牙,脸色惨白。
他不想把自己懦弱的那面展示出来,况且,师父不喜欢吵闹的人。
陈星盐用空着的那只手,擦掉姬灵快要滑进眼睛里的冷汗,叹道:“不必如此压抑,若疼,叫出来也好。”
姬灵挣扎着摇头,露出一个半死不活的苦笑,虚弱道:“师父,别走。”
“当然。”陈星盐漫不经心地让杂气在姬灵的丹田肆意游荡,修补、清理,“你若是不放心我,又怎会愿意开放丹田,自降修为。”陈星盐莹白的手指轻轻按了按姬灵的小腹,姬灵呜咽攥紧床单。
陈星盐含笑道:“你既然愿意相信我,那我自然不会辜负你的相信——凡是都是相对的嘛。”
这时候丹田的清理已经进入到最后一个阶段的了,姬灵疼到几度昏厥,又被陈星盐神识对接唤醒,丹田的主人必然要保持清醒,不然陈星盐的力量将无法在他身体里肆意。
姬灵浑身湿漉漉地,眼睛睁着,无神地望着陈星盐的脸。
陈星盐凑近,在剧烈的疼痛中他依稀闻到清冽如雨后青草的味道。
额头有软软的什么东西贴上来。
“乖孩子,不用忍了,睡吧。”
等再醒来时,丹田空荡干净,姬灵调动灵力,先前随手凝气成剑一人可抵一重天,现在却只能隐约感觉到灵气受到召唤,啄吻他的指尖。
那么师父呢……?
姬灵身上沉疴旧伤在清理时一并爆发,没有灵气支撑身体运转,以至于他一下床,脚尖触碰地面,尖锐而无法忍受的疼痛瞬间传到四肢百骸,他呼吸一滞,摔倒在地。
陈星盐正是在这时候进来的。
姬灵一头长发凌乱披散着,掩盖住他的表情,听见声音后浑身猛地一颤,用尽全力忍着疼痛,想要转过身去。
可惜力不可支,最终还是跌回地面,狼狈至极。
他不想让师父看见他这副模样,却又不得不被看见。
陈星盐把帮助姬灵康复的药放到桌面,而后走到姬灵面前,温柔地拨开他那头黑色发丝,蹭了蹭他红红的眼尾。
“若是想走,早在你虚弱时就走了。”陈星盐抱起他,把他送回床上,安慰道:“好好休息,你无论是何种模样,我都不会介意。”
姬灵被陈星盐搀着喝药,也没说太多话,只是一只盯着陈星盐看。
药喝完,陈星盐去收拾药碗准备晚饭,独自呆在屋子里的姬灵忍不住笑出声。
一边笑一边哭。
他搞不懂。
师父之前对自己明明一副心死憎恶的模样,却不知为何突然转性,竟然愿意给他机会,还帮他解决自己身体的问题。
在清理丹田之前,姬灵一直都不认为陈星盐真的原谅他,甚至躺在床上任凭陈星盐的力量在丹田肆虐时,想法也未曾改变。
他并不是信任陈星盐,而是愿意死在她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