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临的事,真的对不起。当然,我知道我再道歉也无济于事,他因为我变成这样,我难辞其咎……不管叔叔阿姨接不接受,往后在巴黎的医药费治疗费看护费……所有费用,都由我来支付。”
可同样,符舟知道秦照的心,此刻也应是千疮百孔。她想宽慰他:“秦照,你……不要太自责。”
但秦照摇了摇头:“不,不管是对我爸,还是对你哥,我都是罪无可恕的人……我的余生,都该拿来赎罪。”
“可是我不后悔。符舟,如果我当年不赌一把,我可能永远都会是个瞎子……永远都见不到你。”
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思想明晰,秦照深刻意识到,他过去积累的罪孽,说他冷心寡情,冷漠残忍,他都认了。因为他也并没有多喜欢这个世界,唯一让他产生眷恋的,不过是这个世界里的符舟。
可现在,上天终止了对他的怜悯。昔日的业报,用最惨痛的方式降临在他身上,叫他痛心刻骨。
幽寂无声的过道上,秦照抬起头,两人的目光柔和地交接。
他请求:“当我最后再厚颜无耻一次,符舟,走前陪我去个地方吧。”
已然分明,是要离别的时刻。
符舟内心如若撕裂,颤着声,轻问:“什么地方?”
“混混街。”
“为什么想去那里?”
“就是想再去一次,和你一起。”
时至今日,曾经那让秦照无比厌恶又深度畏惧的地狱般的街巷,不知何时已悄然褪了色彩。没有阴影笼罩,没有梦魇围绕。
它随之所展现出来的,只是一幢幢破败老旧的建筑。
秦照灵魂深处原本裂开的巨大的黑洞,也在这一刻被填满。
他虔诚地望着符舟,眼中一点点清明。
符舟凝噎,很久才挤出个字。
“……好。”
第51章 五蕴皆空(一) 秦照,我要走了……
第二天, 乌云压城。
太阳难以露头,天空连带着整座城市都处在铅灰色的背景板中。
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分离的日子总是阴天。
符舟依言, 陪着秦照来到了混混街。
再次踏入街区, 秦照带着符舟走到一家铺面前。他好像有什么事,进了店寻人交谈。
符舟就在外面等候。
由于心情闭塞, 此时再看着这破败的街区和周遭腐朽的一切,她顿时感到深深的压抑。也可想而知,像秦照这样曾经在这街区里日复一日挣扎着的人会有多纠结和无望。
几分钟后, 秦照从店铺里走了出来。
见他神色有异, 符舟立即迎上去:“是有什么事吗?”
秦照长吸了口气, 告诉符舟:“……这是你之前见到的那个奶奶的家。”
又听他语气沉重,意味哀凉, 符舟隐约有了预感,看了看后头灰扑扑的窄小铺面,轻问:“奶奶人呢?”
“两周前心脏病突发……去世了。”
然后就得了秦照这样的回答。
符舟一愣,心神俱震。
秦照继续说:“曾经在这里,你叫我下次再来看她, 不要避开她,试着跟她说说话,无论说什么,都好……但是现在, 没有那个机会了。”他低垂着眼睫,像是不肯轻易露出悲伤。
可他一句话, 悲伤又展现得淋漓尽致。
“符舟你看,人生总是无常又无情。”
同老人家亲切谈话的景象还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就在脚下这条街。
是啊, 人生总是无常又无情……一语戳中心窝,符舟难过得不能自已,迅速落下一行眼泪。
秦照就抬起手,用拇指替她轻擦去了那些温热。
“再往前走。”已而他又牵着她,顺着街道向前走了二十来米。
……走到那栋二层被烧坏了的矮楼下。
符舟怔然,侧目看向秦照,秦照却起了丝淡淡的笑意:“上一次没有勇气,这一次可以了。我们上去看看吧。”
这样的秦照,让符舟有些恍惚。
这一刻,他是这场离别的主导者。而她的手,交付在他掌中,任他牵引。
随后通过旁边狭小低矮的楼梯间,两人上到二楼。
像很多人藏钥匙的普遍方法一样,秦照把钥匙放在了门板的最上方。只十年过去,那钥匙落了层厚厚的灰,一拿下来,微小的灰尘在昏暗的日光下漫天飞扬。
推开门后,约莫三十来平米的小小单间,因为一场火烧得焦黑一片。
东西也都被搬空,只剩下一张老旧破烂、锈痕遍布的铁皮椅子,也积了一寸厚的灰,孤零零摆在墙角,见证岁月变迁。
符舟视线环绕了一圈,所及之处都是混乱斑驳。地上余烬和残渣堆积,不能辨物。墙上也是体无完肤,找不到一块干净的腻子粉涂面。天花板还有几道细长裂缝,隐约见漏水痕迹,长着片黑色霉菌。
只轻呼吸一下,空气进入鼻腔,都是掺杂着霉味的灰尘气。
所以符舟根本想象不出在火灾发生之前,这里原本会是什么状貌。
直到秦照主动开始讲述起来。“虽然是单间,但在这里,拉一个布帘,就能当作两间房用。”他蓦地走到一个位置,伸手比划为符舟示意。随即又踩着残渣挪步到另一边,展臂一挥,“这里是我曾经最讨厌的角落,因为我常常就在这里挨打。”
“还有这里,是我最喜欢的角落,因为这里有窗,在没瞎之前,我经常在夜里站在这儿看月亮。看它圆了又缺,缺了又圆。”
“至于我的床,就摆在这里……旁边堆着很多酒瓶,地方不够,都放下不一张桌子,在还没辍学时,我连写字做作业都很不方便……”
秦照持续自顾自说着,他貌似不知疲累,单薄的身影在逼仄的房间里四处走转,像个敬业的导游在为游客做细致讲解。
可符舟始终站在房间中央,一动不动。“……够了,不要再说了,秦照。”一阵钻心之痛逼她打断了他。她双眼通红,神态凄凉,仿佛秦照刚才每句话都是对她的凌迟。
站在窗户边的秦照立刻走到她身前,解释:“符舟,我说这些不是想你难过……你也不必难过,我只是要告诉你,我现在好像已经可以平淡地面对这些了,面对过去的所有。无论好的坏的,无论有罪没罪。”
“而这一切的原因,是你,符舟,是你让我变得不再懦弱和畏怯。”
他的话语多么虔诚。
他的眼神多么真挚。
渐渐地,泪水模糊了符舟视线。
符舟直视着身前秦照,感觉自己被卷进了一片海啸的浪花里,晃晃荡荡,漂来浮去……自符临出事以来,所有挤压的情绪终于洪水泄闸般一涌而出。
她双手捂住脸,崩溃地大哭:“可是,可是我已经不能再在你身边了……秦照。”
是啊,她不能再在他身边了。
早在符临的病房外,秦照就已经明白了这一点。此刻房间里还有回音,裹着符舟的哭泣声又重复地提醒了他一遍。
然后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思想明晰。秦照清楚地意识到,过去是他,现在也是他,他不后悔以前做的一切,所以现在,他也该付出相应的代价。
可是这并不代表他主动认输和投降了,就像十年前,他为了讨条活路,可以设计烧了一个家。而现在,他之所以认命,却只是因为他面前站着的,是符舟。
他不愿意强迫她分毫……
温暖的手掌覆上去,秦照又细细给符舟擦起了眼泪。
可符舟的眼泪根本停不住,他索性也不擦了,就这么吻了上去,吻她的眼尾,吻她的面颊,以及在她耳边哽咽:“你知道的,以前说起喜欢和爱,我自己总难有定义。可最近我好像明白了,爱是我想得到你全部身心,但灵魂,我要你自己拥有……所以符舟,我尊重你所有决定……即便你说要离开。”
情到深处,如蒙剧痛。秦照也再难自控,话里起了抽泣的声音:“我就此……放你走了。”
“……秦照。”清晰地感知到离别的到来,符舟却承受不住这样的对白。她早已哭得血气上涌,满面涨红。除了能喊一声秦照名字,别话再难开口。
而秦照,却还有话一定要说明。
“可是符舟,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会一直等着你。”他拥住了符舟,低着头,下颌贴着她发热的面颊,认真承诺,“我会好好生活,好好赎罪。万一哪天侥幸得了宽恕,或许那个时候……你告诉过我的,化无所化分。佛不度人,那我就自度。从此你不在,我会努力,自求解脱。”
顿了顿,那没说完的,带着奢望的后半截话,如刺卡在秦照喉中。纠结过后,他才小心又庄重地表露出来:“或许那个时候,上天还肯再怜悯我一次,把你还给我。”
哪怕有罪,也还要抱有奢望。不管是不是自欺欺人,至少,这是秦照以后能活下去的动力。他从来信的也不是佛理,他信的只是符舟。
符舟此时,也清楚地明白了这一点。她说过的话,秦照总是牢牢记在心里,如同奉为金科玉律……这个世界上,简直没有人再比他傻了。
她大哭,仿佛当下就要把此生眼泪全部哭干。
明明昨晚彻夜失眠,脑海里设想了无数要怎么在诀别时抚慰秦照,却不想现在转过来,是秦照在抚慰她,告诉她他会好好生活,好好赎罪。会努力自求解脱。
也明明他这样明心见性,她应该感到高兴。可为什么,她只是哭得更加大声,上气不接下气。即使他一遍遍给她拭去了眼泪,叫她别哭,别难过。
到最后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开始飘起小雨。在这个闷热的,疼痛的,永生难忘的夏季。
符舟一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犹如那冰冷冷的雨也淋在了她心上,打湿了她灵魂。今天和秦照一别,她湿淋淋的身心将无处可去。
又突然记起她以前读过的一个文学家的句子,每一次离开是一次剧烈的连根拔起。
那么这一次,她想她的根,从此就断在了这里……眼泪倏地止住,符舟细瘦的手臂开始圈上秦照的腰。
之前在邻市出差,秦照大半夜来酒店找她,她忧心不已,思考着她还有什么能给他。可现在,她思考着她还能从他身上抓住什么。
如果注定不能在一起,注定一颗心要消亡,那么在这最后的时刻,她至少要让她的身体记住他,深刻而彻底地。
于是符舟慢慢解开了秦照衬衫纽扣。“秦照,我现在想要你,很想。”她贴着他胸膛,低声地说话。
秦照没有回答,却在下一秒径直吻住了她嫣红的唇瓣。
夏日,雨声,情|事。
都交付给墙角那张生锈的铁皮椅。
喘息不停,眼泪不断。这是一场堪比生离死别的,痛苦的欢爱。
……
直到雨停,符舟穿好衣服,吻了吻秦照额头。
“秦照,我要走了。”
她最后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睛成为镜头,想永久记住他此刻的模样。
秦照就坐在椅子上,一直痴痴凝视着符舟。“好。”他真的要放她走了。望她此去一要平安,二要喜乐,三要记得,他永远等她。
“珍重。”最终,这场对白,由符舟收尾。
她匆匆地转身,快步走出了房间,关上了门。并且一路仓皇逃走,下了楼梯直奔街区出口,没有一次回头。
因为她不敢回头。
怕一回头,就会忍不住回去。回去那个房间,回去秦照的身边。才发现,原来以往所感受到的痛苦,还未曾登顶。
而就在符舟离开不久,楼房里有居民上楼,一经过二楼楼梯,就吓了个半死。那个十年来都没住过人的房间里,竟然传出了男人的哭声。
那么撕心裂肺,悲痛欲绝。
第52章 五蕴皆空(二) 虽然痛,但是值得……
白驹过隙。
两年后, 巴黎。
周六清晨,符舟起床后收拾了东西就赶往医院。
符临依旧还是植物人状态,需要日常护理。虽然已经找了专业的女看护, 但周蕊和符远山大部分时间还是会守在医院。符舟工作日在当地一个心理咨询机构上班, 只有到周末才有空去看符临。
到了医院病房,看护正在调整窗帘, 方便让旁边病床上的符临晒晒太阳。符舟走过去用法语交流,让看护去休息会儿,她来照顾符临。
“哥, 今天天气真好。有没有想我?”一走进符临, 符舟笑意盈盈。视线里, 柔和的阳光金灿灿地照耀在符临身上,他时不时眨着眼, 棕褐色瞳孔在阳光下像一颗漂亮的玻璃珠。
这两年来,专家采取了很多治疗方法,坚持下来终于在一年前出现起色。
一年前,用磁共振成像检测到符临大脑有了反应。对于专家给出的一些简单语句,符临大脑左下前额叶区域出现了明显激活。这意味着他大脑某些区域开始有了运作和处理。他是能感应到旁边有人跟他说话的。
再后面的这一年, 符临大脑各区域陆续被检测到激活,说明病情日渐好转。按专家的话来说,大部分植物人是没有意识和知觉的,治疗也不一定有效。但小部分患者, 是存在意识的。然后幸运的是治疗也起了作用,只要继续坚持, 很有希望会慢慢恢复成正常人。
符舟也一直坚持着跟符临说话。这两年来,符舟都感觉符临成为了她的日记本,只要她来看他, 就会亲密地在他床前,在他耳边讲述她每周的工作生活和趣事。
两年过去,她在照料植物人方面也无比地有经验。
符临因为长期躺在床上,血液循环比正常活动的人要慢,容易形成压疮或者局部静脉血栓等,需要经常翻身。符舟帮符临翻身时,频率大概在1-2个小时一次。然后加以按摩,防止肌肉萎缩和关节僵硬。
饮食方面,符临有正常的吞咽反应,所以进行鼻饲喂养。符舟会把水果、蔬菜、肉末等食物打成糊状,通过鼻腔中的胃管喂进胃肠道内,一边喂一边将床摇起,轻拍符临背部,避免呛咳,同时也促进血液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