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时候我就像踩在云上,酩酊分不清过往与现实,日落后蚱蜢在草丛里彻夜鸣叫,一夜之间庭院中葵叶就迎来了秋日和露水,可惜我依旧没什么东西好托付给明天。
在作为人的时候,我也是会做梦的。我梦见夜来的风雨拍打着窗户,自行车穿过街巷清脆摁铃时清脆的声响,穿着和服的小女孩有着天河石眼睛一样的颜色,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有人大声叫我望月。
我回过头,然后车撞了上去。
我成为鬼以后,便不做梦了。
或许因为没了太过于看重的东西,我每一觉都睡得很好,大概梦里有着魑魅魍魉光怪陆离百鬼夜行,像是夜空绽放的烟花咻地一下炸开,又像是旧电视没有信号的屏幕泛着麻花的斑点。
但是它们都不是真实的景象,我从没放在心上,因此醒来一概都记不得。
我又做了一个梦。
浅草寺盛开的八重樱远远看去像是一片绯色的云雾,就像是伊织漂亮的发色。
寺里假山岩绕成的小池塘,小小的睡莲叶和藻荇把水衬成自然的棕绿,游人们可以从方正的石墩上穿行。
我向来很不赖烦走这种路的,一步跨过去腿不够长,走两步又显得很繁琐。
好在我和伊织是并不很心急于过到对岸去,其实我们漫无目的,梦里和天地间皆不知去处,去又能到哪里呢?
索性还是站在池塘边喂鱼好了。
武藏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我们之间的氛围并不像久别重逢的友人,反而安静得好似每天都待在一起。
池塘里有很多锦鲤,红白色的,大正和昭和三色的,还有黑色主色调夹着其他颜色斑纹的。一群一群地游来游去,让人有些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日本人很喜欢锦鲤,不过我还是更喜欢金鱼。
我想起在忍的诊室看到的金鱼,红色的,金色的,蓝色的,在水里悬浮着交叉在一起。
那时我盯着圆形的鱼缸发呆,集中不了注意力,半点精神也没有,只记得忍还骂了我,说我脑袋有病。
一些话卡在喉咙间,回转了很久也没办法开口,放在很久之前,我一定会请求她,我想拉着她的手如飞鸟一般向着未知迁徙,漩涡裹挟着我们,就像是昏沉的秋风裹挟着一枚枯叶,最终等待我们的不过是什么都没有的零余之地。
我抬起头,有一些想要看伊织的脸。
天空突然黯淡,好似高大的垂枝樱的枝枝樱条变成了众人一并垂下来的手。
我躺在地板上,身下是铺好了的榻榻米,身边有人别着脸背对着我的身体,好似在哭泣。我伸手去碰她的手,很凉很冷,我还没有从刚才的眩晕中回过神来,但是没有由头地觉得现在应该是夏天。
我梦见忍在哭。
我问她为什么要哭,她却不回答我,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那样顺流而下,连我的手上都感受到了一片湿意。
那一片湿意太过真实。
醒来后我盯着黄昏过后的天花板出神,窗外透来的影子光秃秃地徘徊空无一物的墙壁。我向来认为鬼舞辻无惨死后,大家都会获得幸福,因此觉得很没有意思。
出房间的时候,山姥切正在厨房里煮饭。
虽然在收养夏目的时候意气风发地说自己会努力学习做饭,但是至今为止我依旧在这一项毫无长进,唯一值得称道的成绩就是,能够把任何食材都切得薄如蝉翼的精湛刀工。
但是山姥切国广的刀工也很好,况且我们家也不是无时不刻都要吃有雕花的萝卜和文思豆腐。
可能当初刚从御岳山遇到付丧神那时一头雾水,但事到如今,我是知道山姥切的来历的。
因为时之政府的狐之助们作为hr为了冲招人业绩,向来是不吝于用工具穿梭于概念上的泛现代社会,四处搜刮能充当审神者的人。所以哪怕这个组织建立于公历2205年的未来,时之政府的存在也并不是什么秘密。
更何况对我保密也毫无意义,对于鬼神来说,两百年后的事情不啻于发生在明天,根本谈不上剧透。前些日子,我去了时之政府一趟,因此觉得有些难过。
我在时之政府看见了很多和山姥切国广一样的刀剑付丧神。他们有同伴,有兄弟,有自己的人际关系,与同僚们共同为同一个审神者效力,有着自己的使命和生活。
非常热闹,何等欢喜。
而山姥切这些年来一直都在我身边,从来都没有直言过自己的需求。
只身在地狱之中,会不会觉得些许孤单呢?
我和山姥切之间的相处模式,根本不类似于一般的审神者和付丧神。
抛下他死去也好,放他离开也好,打一开始我就不曾顾及山姥切一个人的意愿。想做什么就直接去做,这是一种非常任性的做法,我实在是不能将自己成为一名爱刀之人。
山姥切国广是一振被遗弃在时空乱流中的刀剑。
因为不是什么稀有的刀剑付丧神,光是审神者们每日任务锻造出来的数量都不计其数,初次锻出来的似乎还能在本丸占据一席之地,倘若没被注入灵力也只是浑浑噩噩刀解回归。
但就像是感情中替身一样,二号机的出现总是代表着不幸,是替代品,是备用方案,是被用来一次一次冒着碎刀风险拿来刷真剑必杀的试验品。
真剑必杀的图鉴被点亮以后,审神者打开转换器轻轻一扔。
谁又真的会去管被抛弃的破铜烂铁究竟是什么心情?
我时常想,山姥切国广会选择待在我的身边,或许就像是刀剑必须依仗于人类。
他对于我的依恋就像是小小雏鸟睁开的第一眼便记清了眼前之人,不一定是我,也不会永远是我。
我失意潦倒,无所事事成日蹉跎,和他既不像主人和刀剑,也不像是审神者和付丧神。
待在我的身边,没办法与兄弟重逢,也无法极化修行,既不能令他名声显耀,更不能为人类历史做出什么贡献价值。
我问山姥切要不要回到时之政府。
山姥切盯着咕噜噜的炖菜,也没说什么别的话,旁边烤箱发出‘叮’的一声,他神色如常地递给我手套,不必他吩咐,我便飞快地过去把烤盘从烤箱中取出来。
是苹果玛芬蛋糕。
我去问过时之政府的工作人员,他们都说山姥切并不是非常精通于处理家政的付丧神,擅长料理的刀剑男士另有他人。回到家以后,我想我究竟何德何能,竟然令一振刀剑为我洗手作羹汤。
是了。
我和山姥切国广之间的羁绊早已经远超别人。
如果我死后成为死神而非堕入地狱,那么我的斩魄刀也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等开饭时夏目没有回来,白豚猫也不见踪影,斑大多数时候在饭点都是准时出现的,一年四季从不缺席,大概因为有什么事绊住了吧。
不过其实没关系,家里从来不会出现饭菜多煮的情况,资深的干饭人通常都有着灵活的胃口,只是很可惜,自打白豚猫加入我家以后,我就没能一次在家里大展身手的时候。
吃完了炖菜和炸猪排饭以及餐后甜点,我没有事情干,又和山姥切煮起了火锅。
从外面回来的夏目看见我们还在等他吃饭深感愧疚,反而是以为晚上只能吃饼干的白豚猫大为感动地加入了我们,殊不知这已经是我吃到的第三轮了。
第65章 十七
我庭院里的花枯萎了, 但是没有关系,它的根紧紧扎进地下,明年开春之后会继续盛开。那依旧是我的花,哪怕不再是以前的那一朵, 它也仍然如此美丽娇嫩。
一大早我便开始坐在客厅里望着电视发呆, 穿着宽松的衬衫,头发随便束起来无心打理。
开明的风气和日渐进步的审美风尚真是不错, 在我那个年代, 日本人还只将和服以及西服视作正装的一种体现, 在夏日中裸露出胳膊和长腿,是只有不体面的庶民才干得出的行为。
电视里播放着今日的晨间新闻,女主持人水无月怜奈长得还不错。
我听说过一个传闻,如果眉毛和发际线的距离超过四根手指就说明十分危险, 所以每当我瞧见她扎起紧绷绷的马尾, 总是情不自禁地在心里为她的发际线感到担忧。
至于新闻呢, 无非是说些当红女歌手高山美娜美被绑架, 以及一些零零碎碎的豪门凶杀案之类的事件。
我盯着电视,白豚猫盯着我盘子里的牛角面包,山姥切中途来了客厅里一次, 把冷掉的牛奶撤下去, 又把客厅里17度的空调温度往上面调了几度。
……鬼是不会感冒的。
即使是再三声明,但是看见喜欢每天晚上叼着买回来的馒头点心, 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斑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以后,他似乎坚信了就算是鬼啊妖怪啊灵体啊, 只要进入了容器里面就很有可能生病的玄学。
要是拒绝,他就会用那双漂亮的湖绿色眼睛一言不发地盯着我,让我产生了自己是不懂事的叛逆期小孩的错觉。
——我最近很闲。
自从多年以前伏黑惠向我提出给家里猫咪绝育的绝佳建议, 白豚猫四处搜刮食物的行为终于有了收敛,即使是我再没有胃口,它也绝不会对着我的三明治和早餐出手。
这回眼巴巴地盯了我的盘子半天,也没有看见我动口或者把东西推向它的斑眯了眯眼睛,最终得出了这个结论。
不过它没有说错话,我最近的确很闲。
我向来是不在工作上格外努力的,但是回家躺着也并不能算得上是什么好的主意。客厅里能够观赏电视的最佳位置只有一个,我不在家的时候自然是白豚猫的专属。现如今我在家悠闲度日,被挤到旁边去的斑自然有些不高兴了。
它揣着手不满地说道:“啊,怎么了,踟蹰森,你该不会失业了吧?”
我的确失业了,不过只失了一点,并不是全部分,并且在这些失业的过程中,我还总结了一个非常有用的规律。
——日本的高中生名侦探,是一个应该远离的群体。
由工藤新一变成的江户川柯南,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事故现场。
假如在配合上他的未来岳父毛利小五郎,和青梅竹马小兰,那案发效率简直要暴击翻倍。其不详程度可以称得上走哪死到哪,而且这群名侦探好巧不巧还特别喜欢聚在一起,每次见面不死一串人,就说明那人真没有本事。
高中生名侦探身边命案率倍增,本来是没有我什么事的。
毕竟日本的人口还是有一亿多点的,不一定死了人就在我的负责范围内。
但是他们走哪家死哪家的效率太过可怕,就算是和他们没有交集的我,也因为他们的行动遭遇了波及。
简而言之,因为业务原因和情报需求,就像我会和除却五条悟外的咒术高层吹水一样,偶尔也会混迹于有钱人中,和一些有能力的人有些正常的交情和正常的往来。
毕竟表面的身份需要时不时花费一定精力定期维护,作为医生向其兜售私人医疗定制服务,就是我与不知晓里世界的普通人接触的幌子。
再继续简而言之,因为越有功力的高中生名侦探越受有钱人们的青睐,再加上有闲心玩名侦探游戏的青年们本身因为家庭条件原因接触的圈子都不会太差,两两相加的结果就是,我的雇主死了一大片。
普通人雇主可不像平时我接触到的‘内行人’那么难缠,虽然出手同样豪爽,但付给我报酬的同时总是希望我能够出够百分之两百的力气。
这些雇主通常怀着一种对未知的敬畏,即使是事件告一段落结清尾款之后,也根本不会解除作为掩饰的医疗服务合同,并且照旧支付聘用金给我。
尽管相对我真正的入账不过九牛一毛,这种不用上班也能领薪水度日的感觉非常不错。
毕竟踟蹰森望月最擅长的事就是混迹在勤劳热血的打工人中,无所事事混薪水来维持生活。
但是名侦探一来,就把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打破了。
籏本家族的当家人在豪华游轮上被自己的孙子兼孙女爱慕者刺死,富泽财团的董事长因为想要让大儿子继承家业被大儿子杀死,四井集团的千金也在生日宴会上遭遇了好友的报复。
合约一方当事人的死亡,带来的只能是合同效力的终止。
所以我的快乐薪水小偷生涯接二连三地被告知了终结,连家里的猫听完以后都觉得是一场无妄之灾。
或许是出于想要安慰我的念头,猫咪老师一口咽下牛角包,擦也不擦嘴边的残渣,挥舞着它那白年糕一样的爪子指着电视说道:“害,你看那个人,因为想要把美术馆改为餐厅就遇害了,真是倒霉!”
我抬头一看,说:“那正是我为数不多还活着的雇主,真中先生,前几天还叫我去那家美术馆帮他看风水。”
不过他现在已经是过去式了。
连斑听了我的失业遭遇都觉得既离谱又可怜。
——
我生性迟钝,从小都被周围的人冠以不会察言观色的名声。
唯一的优点是深知自己天性的不足,但是时常为此而感到痛苦。
来到彼世以后,一些很难想得明白的事情我选择不要去想,就像是上课时学不懂的东西因为翻了个篇,来到了下一个单元,所以便在心底对于自己的一知半解而纵容。
我深谙生活便是得过且过的真谛,并且忠实地日复一日履行着,旁的什么都不去多加思考、多加追求。
我的生活中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东西,唯一为我带来色彩的只有两个节点,一个是武藏在桃花树下分了我半个饭团,一个是忍和香奈惠小姐将我从河中捞了上来。
尽管我现在变得强大,很少再使用武藏赠予我的力量,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给予了我奔向未来的新生。而如果没有忍和香奈惠小姐来帮助,那再往后,就什么也都不会发生了。
做完那个很没有意思的梦以后,我突然意思到自己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
我向来认为无惨死后所有人都会幸福,但是我行我素的行为却伤透了忍想要救我的心思。
我庭院中的花枯了,但是山姥切说根没有死,明年春天会抽出新的枝。
后来我在街上碰到了蝴蝶香奈惠和蝴蝶忍两姐妹,她们有说有笑,穿着附近高中的校服,看起来转世之后过得很好,仍旧做了姐妹,非常幸福。
我能够与毫不认识的不死川坦然地对视,但是忍那紫苑花般漂亮的眼睛向我看过来的时候,出于一种犯了错似的的心虚气短,我顿时生出了一种想要掉头逃走的冲动。
“踟蹰森!”
我觉得很奇怪,像是以前,无论是再丢脸、再难堪的场面我都经历过,无论被怎样刁难,我也能够从容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