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北泽虎视眈眈,长岭边关情况未明,叶濯……”
“边关传来的消息,皇兄是自己入的北泽军营。”
所以他们才会说叶濯谋反了。
此间定有什么因由。
“总之,如今形势本就于南渊不利,”赵明锦神色冷静,目光清澈的不见一丝杂质,她就那样坦荡地与皇上对视,一字一句地问,“一场豪赌罢了,皇上可敢赌?”
赌叶濯对南渊的情义,亦赌她对南渊的忠心。
四目相对,皇上眼中笑点点闪现,他背过身,拾阶而上,走上那最高的位置,垂下眉眼,似在看她,又似在看宫墙之外那万千灯火。
“若将南渊未来系于旁人身上,朕不敢赌,但若托付于皇兄与皇嫂,朕有何不敢,”他道,“圣旨、虎符、将士,自会为皇嫂备好。”
“多谢陛下。”
“还有,务必将皇兄带回来。”
她翘起唇角:“这是自然!”
赵明锦此去,未带一兵一卒,只与季二齐三一人一骑,轻装简从,昼夜赶路,不出十日便到了长岭边关。
长岭边关仍是他们熟悉的模样,夏日里简单的帐篷已经加固加厚,抵抗着凛冽冬风,将士们仍按照他们在时布置的路数巡夜。
他们三人伏在军营外的山坡上,借着枯枝的掩映,暗中窥探着营中动静。
季二不明所以:“将军,既已到了边关,为何不直接入营?我等离开已有半载,那些小兔崽子们见咱们回来,不知得有多高兴!”
齐三在一旁拿眼睛瞪他:“将军行事自有考量,你哪儿来这么多话!”
“我……”
“莫要争吵,”赵明锦喝了他二人一句,解释道,“如今的长岭已非半年前的长岭,你们难道忘了,数月前朝廷曾在此处增过兵。”
“卑职记得,”齐三道,“当时陈兵长岭,是为威吓北泽。”
季二也道:“北泽国主还特派了阿穆达来进献祥瑞,”说到这里,他想起阿穆达在京城的所作所为,顿时一拍脑门,“将军的思是,这长岭新增的兵将中有北泽暗桩?”
恐怕不仅是暗桩,而且也不是北泽人。
赵明锦离开京城前,皇上将那镶金盒子给了她,盒子里面账簿仍在,她取出来瞧了瞧,虽然往深了她看不懂,但明面上的东西她还能看出个大概。
岳山书院近年来所招学生俱是富庶大族,每一年举荐学生入仕后或者新的学生到来时,都会有大笔银钱入账。
这些银钱凑到一定数目就会流出,经商道送至幽州。
他们是将这些银钱送到了冯检手中,如此大的开支,冯检能用来做什么?
无非是招兵买马,囤积兵刃粮草,伺机而动。
自然,这其中具体细节,季二齐三无需知晓。
“算是,所以我等不可轻举妄动,亦不能打草惊蛇。”赵明锦从怀中摸出圣旨,递给齐三,沉声吩咐,“你二人速带圣旨前往北方五城,沿路不可惊扰旁人,务必将圣旨亲手交到陆老将军手中。”
“是,将军!”齐三收好圣旨,“将军不随我等离开?”
“此间尚有要事未了,”她视线越过长岭兵营,愈发向北,“我不能走。”
从南渊入北泽,有两条路能走。一条,自然是通过长岭边关,正大光明地进入北泽;另一条,在云山之内。那条山路狭窄,地势陡峭,罕有人至,自然也鲜有人知。
赵明锦想要悄无声息地潜入北泽军营,只能走这条路。
当日叶濯护送师兄回北泽,想必走的也是这条路。毕竟,这样才能让他以最快的速度入北泽,回宫中。
赵明锦打马离开,直奔云山的方向而去。到得云山脚下,翻身下马后,抬脚准备上山。可足尖稍稍一动,耳畔传来的一道细微声响,打断了她的动作。
“何人在此,”她侧身望向树林幽暗处,眯着眸光,“出来!”
那人闪身而出,亮晃晃的白月光落在她脸上,两人四目相接,俱皆一怔。
“小四?”
“将军!您真来了!”
赵小四卸下防备,狠狠地舒了一口气:“王爷说得果真没错。”
“叶濯如今可好?”
“属下不知,王爷入北泽军营前,严令我等不可越过长岭边关一步,只能在此等候将军到来,”说到此处,小四伸手拉过赵明锦,“将军,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而且有一人在等您,将军若再不去见,他怕是撑不到见您的时候了。”
“谁在等我?”
“属下不识,不过,”她话锋一转,“王爷之所以会入北泽军营,就是为了换他出来,他定是个顶重要的人。”
听了她的话,赵明锦心头巨颤,叶濯孤身入北泽军营,是用自己换了旁人,那个人难道是……
“小四,快带路!”
赵小四说,那人伤重难治,不宜长途奔波,她与顾云白将人从北泽带回来时,也没能走太远,就在当年叶濯照顾赵明锦养伤的茅屋处落了脚。
茅屋历经五年的风吹雨打,早已破旧不堪,赵小四推开木头门走进去时,顾云白正坐在院子里熬药。
“小四,你怎么回来了,”顾云白抬头,“将……将军?”
赵明锦匆忙一点头,也顾不上多说什么,几步跨进茅屋内,往日战场上的沉着与冷静早已不复存在。
茅屋内充斥的草药气与一股腐坏的气味,她看到草榻上躺着一个人,那人露在棉被之外的手已剩下了一层皮包骨,骨瘦如柴,形容枯槁。
已是将死之相。
赵明锦怎么也没想到,一别六年,再次相见,会是这样的情景。
她一直以为,这个老头子是在哪里饮酒玩乐,逍遥快活,才忘了来观她的成亲礼。一直以为,或许哪一日老头子想她了,就会写书信给她,让她回山中小聚。
一直以为……老头子在这世上的某一个角落,好好的活着。
“师、师父,”赵明锦轻唤了他一声,伸出手来,指尖颤抖着却不敢去握他的手,“师父,徒儿来了,您睁开眼睛,看看我。”
话音落了许久,久到她以为这辈子再得不到回应时,榻上之人动了,眼皮缓缓挑开,似用尽了周身力气,却也只能露出一丝缝隙。
他借着眼前微弱的光芒,看到了榻边坐着一个人。看不清样貌,只是一个时虚时实的黑影。
“是……”他张口,喉咙像是受过伤,发出的声音粗厉又沙哑,“是谁、谁来了。”
赵明锦的眼泪怎么也控制不住,啪嗒一声滴在了他手背上。
“小锦,”赵乾猛地抬手,张开五指,不知是想去抓她,还是想去推她,“小锦,快走,快走!”
“师父,”她抓住他的手,“没事了,我在这里,你不会有事的。”
赵乾像是累了,闭了眼睛,片刻之后又陡然睁开,在那浑浊的眸底,赵明锦看到了往日常在师父眼中见到的光芒。
“小锦。”
“徒儿在。”
赵乾僵硬地偏头,看着她:“是……为师没用,连、连累了你。为师……本想着,送你回到长姑娘身边,就、就去杀了他,是为师太过自大,杀他不成,反而、反而成了他威胁你的利器。”
“别说了,他没威胁我,”赵明锦抹了一把脸,“师父,我去给您找个郎中来,我现在……”
“小锦……听我说,”赵乾勉强呼吸吞咽,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可怖,“当日来救我之人,是……是谁,你可晓得?”
“是叶濯,是南渊的闲王爷,是徒儿的夫君。”
赵乾僵硬地点了下头:“冯检的儿子,可比他老子要磊落坦荡得多,是、是个沉稳果敢,一身正气的……年轻人。他、他待你可好?”
“叶濯待徒儿极好。”
“那……那便好,”赵乾的手收紧了一瞬,又缓缓松开,眼底光芒便随着这放松的力道星星点点的消逝,声音也轻了,“为师这辈子,最、最后悔的,便是没有带、带长姑娘离开皇宫。她在宫中,可……可还好?”
“好,她很好,她如今已是太后,再无人能撼动她的地位,”赵明锦想眨掉眼中水雾,可那水雾偏与她作对一般,越积越多,“师父,徒儿带你回长安,带你入宫,我带你去见她。”
“长安……长安……”赵乾偏开头,视线飘远,不知看到了什么,倏尔笑开,“她好,便……便……”
她好,便好。
只那最后一个字,终是没能说出口……
第81章 、080
茅屋内,赵明锦握着师父已经冷下去的手,枯坐了一整夜。
翌日一早,朗日初升。
“将军,”顾云白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属下做了些……”
“进来罢。”
听出她声音中的沙哑,赵小四与顾云白匆忙对视一眼,推门进来时,二人的目光在赵乾脸上停顿了一刹。
虽然不知晓榻上之人与将军是什么关系,但王爷不惜孤身入敌营换出来的人,将军匆忙来见且守了一整夜的人,定是至亲之人罢。
“将军节哀。”
赵明锦垂着眉眼,将赵乾的手放入被子中,又将被角仔细盖好,动作轻柔又缓慢,仿若怕惊醒他一般。
做完这一切,她才开口道:“军师,去附近村镇,买一副上好的木棺来。”
“是。”
赵小四跟在赵明锦身边五年,无论是连日作战还是夜中设伏,哪怕是三日三夜不曾合眼,她都未见将军如今日这般憔悴过。
眼底通红,眼中血丝遍布,暗淡的眸色间是藏不住的哀恸与悲戚。
“将军,这里就交给属下与军师处理罢,您去歇息片刻可好?”
赵明锦没应,只是问:“你与顾云白为何会在此处。”
“这……数月前王爷命属下与军师前往幽州,探查一处宅邸,属下与军师赶去时,那宅邸已无人居住。”
幽州,定是冯检的宅邸。
果然从岳山书院离开后,叶濯就已怀疑冯检有所动作了。
“属下传讯回京后不久,接到王爷密令和一副画像。”她声音顿了一顿,模棱两可的说了句,“王爷命属下与军师前往长岭边关,暗中寻访画像中人。”
赵小四与顾云白原本就是叶濯的属下,见到画像,必能认出叶濯让他们寻找的就是冯检。
赵明锦没有心力与她玩儿打哑谜的游戏,直接道:“你二人在北泽找到冯检,再传信回京是何时?”
既然她已知晓,再隐瞒也是无用。
“约莫一个半月前。”
一个半月。
按日子算来,在阿穆达入京的前后,叶濯就已知晓冯检成了他的入幕之宾。
难怪那段时日他一直都怪怪的。
一方是生身父亲,一方是他的家国,得知当年因他一念之差放走的人,不仅叛国投敌,还准备对南渊不利,他心中……
很自责罢。
所以他才会说,此事由他一人而起,也该由他一人来定。
叶濯定是早就打算亲自前往北泽解决这件事,以护送师兄回北泽为由,最是名正言顺。
如此文武百官不会多想,朝堂也不会有任何的动荡,无人会知晓冯检还活着,当年旧事更不会被人顺藤摸瓜的挖出来。
果真是思虑周全!
护着皇上、护着太后、护着整个南渊,还要费尽心机的瞒着她,准备以一己之力来解决掉这个大麻烦!
他是嫌自己命长了是么?
北泽军营是什么地方!是随随便便能去的么?就算冯检是他父亲,就算冯检在军营中能一呼百应,但为了北泽的兵将能信服于他,他会护着他这个敌国的王爷么?
何况在长安时,她还挑拨过阿穆达与冯检之间的关系,也不知晓阿穆达有没有暗中传讯回军营,让亲信部下提防着冯检……
眼见赵明锦的脸色沉了几分,赵小四忍不住道:“娘娘,王爷也是怕您担心,还有这次……”
“这次怎么?”
“救这位老先生,其实不在计划之中,只那夜王爷暗探过北泽军营后,才突然改了主意。”
冯检抓赵乾,本就是为了威胁赵明锦,但于冯检来说,威胁她自然没有让众人以为闲王叛国了来的有用。
毕竟这对南渊来说,不仅是震慑,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侮辱。
而叶濯……只是很单纯的想要帮她救出师父而已。
“他入了北泽军营,不让你们去探就罢了,可有消息传出?”
“不曾有,”话音落后,小四又补了一句,“将军,王爷临行前,还有句话让属下带给将军。王爷说将军离开长岭边关半年,营中军纪涣散,若得空,定要回去整饬一番。”
叶濯救出师父,是让她无后顾之忧;叮嘱她整饬军中内务,是要肃清冯检布下的暗线。
他把一切安排得妥当明白,却唯独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他要怎么离开北泽军营?
或者,他不是忘了,而是根本就没打算活着离开!
想到这里,赵明锦腾地站起来,在屋内搜寻了个遍,没有找到纸笔,她抬手撕了衣袍下摆,将食指咬破,忍着疼在上面费力地写了几个字。
来不及等字迹阴干,她从怀里摸出一个簇新的荷包,将布条卷了卷塞进去,又将叶濯留给她的白玉从腰间解下来,一并放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