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了十几拜,湛恩正诵念“南无多摩罗跋栴檀香佛”的佛号时,荀涓走进来了。
拜忏本该心无旁骛,湛恩没有转头去看荀涓,也没有停下。只是分了百分之一的心,感知她的存在。
荀涓穿着惯常的红衣,到他身旁的蒲团下拜。
这些天,荀涓总会在他做晚课的中途过来,诵完前离开。
只需如此,在同一个屋檐下,哪怕不说话,他已然觉得满足。
湛恩尽可能收敛心神,不敢去看身旁的荀涓,虔诚礼佛。
他口诵“南无栴檀光佛”,躬身下拜。
几乎就在他诵出佛号的同时,湛恩感觉到身边蒲团上的荀涓也念了句什么。
那声音被压在他拜忏的声音中,含含糊糊,隐约能听见一声,“一……天……”
然后随着他的动作,也拜了下去。
湛恩尽可能不去分心想她,直起身来,按照惯常的节奏,不疾不徐,俯身下拜。
“南无摩尼幢佛。”
轻柔微弱的女声同时响起,“……拜佛祖……”
差不多是同样的时刻,身边的女人又与他一起拜了下去。
湛恩起身,身旁的荀涓也起身。
湛恩再拜,身旁的荀涓也俯身而下。
“南无欢喜藏摩尼——”
这一句的佛号的还没有念完,忽有一只纤细冰凉的小手从旁斜伸过来,拉着他的肩膀,将准备扣头下去的湛恩向右侧拉了一把。
下拜中的湛恩猝不可防被带歪了,往右边磕了下去。
同时,一道柔媚的声音清晰响在他的耳畔。
“夫妻对拜——”
那一声仿若雷霆,直炸得湛恩的脑中空白一片。
他恍然间意识到,荀涓前面含糊微弱的词句,完整起来是什么样的内容。
“一拜天地——”
“二拜佛祖——”
“夫妻对拜——”
因为被按了一下,湛恩的头磕在冰冷的地面石砖上,但他一点也感觉不到疼。
就算他是出家人,也知道这三句话连在一起,在凡世间意味着什么。
不是修仙界的结契仪式,荀涓是用凡人的习俗,悄悄地,与他拜了天地,缔结婚约。
湛恩抬起头,眼中有茫然,有震惊,亦有许多的不敢置信。
不到一寸的距离,他看到披着红霞的女子也与他同时抬起了脸。赤金步摇绚烂,缀在发上的蝴蝶流光溢彩,蝶翅轻颤,像是要活过来飞走一般。
她今日画了极美的妆容。
眉心一点朱红的花钿,眸若秋水,唇若含丹,两颊胭脂生羞。
跪坐平铺于前的鲜红裙摆上绣了并蒂荷花,没有那么华丽,却仿佛夺走了天地的光彩。
“你……是……”
湛恩哑然无措,喉咙发出的声音又沉又哑。
面对他的震惊,荀涓轻轻露出了一个孩童般天真而纯粹的笑容。
“虽然我过去也被称为什么夫人,但我只穿过这一次嫁衣,在我心里,我只嫁给过你。”
穿一次嫁衣,嫁给他……
湛恩几乎是用尽了所有,才勉强理解这句见到的话的词汇含义,不至于怀疑是自己的幻境。
饶是理解了,他仍旧久久说不出话来。
湛恩看着荀涓。
那双勾魂的杏眼如今像洗过一样,明亮清澈,漾着微微的柔波。
她说,“你不用为此苦恼,我的愿望达成啦,今日就会离开。”
荀涓从蒲团起身,语声依旧轻柔,却是故作轻松。
“湛恩,我要走了,放过你了,你也放下我吧……”
去找回你的佛,做回你的佛子,活下去。
湛恩可以从她的话语中听出这样一段潜藏的真实意思。
他看到她要起身离开的架势,胸中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慌乱。
她要走了,从此或许再无交集。
湛恩猛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荀涓,嗓音低哑而急促,
“别走。”
空气蓦然间静默。
一时间,谁也没有动弹。心脏好似凝顿不动,连思绪也都停滞了。
静默了片刻,荀涓看着他,缓缓道。
“定真长老说我是你的情劫。放下了我,你才能渡过劫,成就正果……”
她的面上在笑,眼里却含着晶莹的光。
“湛恩,你一直想我走,你是对的。我应该走的……”
不止是应该走,她根本就不应该比现在他的生命中。
无论是成为佛子,还是留在梵谛天安安稳稳做法华殿的住持。她的湛恩都不会沦落到今天的状况。
是她害了他。
然而听到荀涓的话,湛恩却是紧了紧拉住她的手。
“是我错了。”
他的语声急促了些,不似平素的和缓。
“荀涓,是我想错了。走与不走,你都已在我心里。”
“凡人生命短暂,如白煦过隙。我为修士,能等到你回头看我,已是大幸……与你一刻,与我却是一生……”
湛恩顿了顿,继续道,
“荀涓,从很久以前我就决定,为你而舍佛。
爱你,救你,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但现在我后悔了……”
他一生克守自持,这一次,他想放纵一回。或许这很自私,或许这会让她痛苦,但他想留下她。
只想留下她,不论会被什么阻拦。
吐了一口血,湛恩看着荀涓,看着她嫁衣如火。
感受到道基如散乱的沙丘崩塌,他的眸光却是前所未有的缱绻和执着。
“从一开始,就是我在强求。现在我还要强求一次……
涓涓,再陪我最后一程,好吗?”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佛子要主动撒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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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长久的深思熟虑后做出的选择,终不及那一瞬间忠于内心而不假思索的决心。
蒲团上的僧人紧紧握住穿着嫁衣的女子的手。他身上灰褐色简陋的衲衣与女子精美绚丽的嫁衣格格不入,就好像他们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却硬生生拉在了一起。
穿透一切阻碍和差异,执拗又强硬的,向她伸出手。
荀涓怔怔看着拉住自己的湛恩,这是他第一次挽留她,也是他第一次唤她涓涓。
她瞪大眼,无比惊喜。然随后看到他唇边的血迹,又被现实所击溃。
荀涓摇了摇头,眼里的晶莹藏不住,滚落面颊。咬了咬唇,很艰难才道出一句,
“我想你活着……”
哪怕不能在一起,只要知道他在另一个地方活得很好,也是心甘情愿。
这种成全的念头是过去的她不可能产生的,但如今,因为湛恩,它出现得非常自然。
感觉荀涓为自己而产生的改变,湛恩心头滚烫。愈发不愿松手。
他站起身,用另一只手擦去嘴角的血迹,缓缓道,
“涓涓,生不可喜,而死亦不可悲。”
“遇到你之前,我一直在这法华殿诵经念佛。师父教我心境虚空,一念只有飞升佛国,成就正果。我有向佛之念,却没有自己的心。那时的我是我,亦无我。
直到见到你的第一眼,我才有了心,有了我自己。”
他望着她,像是被她执意要离开刺激到,那澄净如水的眼底头一次袒露出炙热的情意。
“最开始,你的眼里看不到我。我一直在你身后,想等你回头,等你看到我。
当发现妙桓对你亦有动心,我在绝望中前往了刹狱海。已抱有必死之念。
刹狱海是幽冥的边界,没有光明,只有无数想要破坏轮回的邪魔怨魂。我一刻不停,回避去想你,但你依旧在我心中。
正因为放不下你,我才会成为佛子。
我期盼着,如果你一定要佛子,我成为了佛子,你会不会回头,看到我?”
他握着荀涓的手在发颤。
这一番从头到尾的剖析,就像是在把心挖出来给她看。也是一次对他佛道之基的彻底颠覆。
荀涓可以明显感觉到,湛恩的气息一点点衰弱下去。几乎每说两句,就有血从唇边溢出。
她扑到他怀里,伸手去擦他唇边的血,将一颗八品灵丹喂给他,哭着央求,
“湛恩……别说了……”
湛恩吃了丹药,垂下眼眸,温柔地注视着穿着嫁衣的荀涓。
她不知道,这一袭嫁衣不仅仅是她的愿望,亦是他不可言说的妄想,他的求而不得。
当她用凡世间的方式与他缔结婚契,他便知道,自己再也放不下她的手。
“无妄想时,一心是一佛国。有妄想时,一心是一地狱。但对我来说,有你时是佛国,无你时即是地狱。”
他握住她的手,沙哑的语声中似蕴有无尽的缱绻,
“生死在此岸,你是我的彼岸。涓涓,我不怕死,但我怕没有了你。”
那一字一句,是经过漫长的埋葬后释放出全部的压抑。爱如喷发的火山,炽热不可阻挡。
荀涓对上他的眼,心神巨震,脑海中一个念头也生不出。
这和尚一直不温不火,抗拒着她的接近。他隐藏得太好,以至于她从来不知道,他对她的感情,竟深刻至此……
佛殿内香雾缭绕,无比静谧。法相庄严的佛像端坐于神龛,用慈悲的眼俯瞰着这对有情人。
不知过了多久,湛恩不再吐血,气息也趋近于平稳。在一番剖析后,他的境界堪堪维持在了窥虚境。
道基虽然重要,但多年刻苦的修行在没有外力干涉的情况下,也不可能真的一朝内丧尽。但会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衰弱。
荀涓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用指腹一点点擦干净了他唇边的血,轻声问,“若我不走,你还有多久?”
湛恩静默片刻,温声作答,“三年,足矣。”
只有三年,怎么能足矣……
荀涓呼吸一窒,心口绵绵的疼痛如细雨蔓开。
她颤声问,“要是没有我……”
“涓涓。”他半垂下眼,脸色苍白,看起来有些难过,“你还是不想要我吗?”
平素跟块木头一样的和尚像是突然开了窍,撒起娇来让人根本承受不住。
荀涓缓缓做了个深呼吸,压住心头的酸涩。抚着他的面颊,柔声细语,
“拜天地之后,是洞房……你能不能……”
话没说完,她竟被和尚打横抱起。赤红的裙摆曳地,如水波绽开,给那庄重肃穆的佛殿也添了一分喜气。
湛恩的脸色还有些白,但手臂依旧有力,抱着怀中的女子稳稳当当,走出了法华殿。
荀涓揽着湛恩的脖颈,看着他背后那尊如如不动的木雕佛像。
佛像的神态永远都是那么慈悲祥和,不因信众的敬仰而欢喜,亦不会因信众的背离而愤怒。
但她心里清楚,那神龛上的不仅仅是一尊普通的佛像,更是湛恩的信仰,是他的道。
可现在,他抱着她,一步步背离身后的佛像,为了她,背道而行。没有回头。
一如当初过三途河,他也是放弃了快要到达的彼岸,转身踏入血河,走向了她……
荀涓把头靠在湛恩的脖颈,眼泪无声地润湿了灰褐色的粗布衲衣。
生死不是他的彼岸,她才是。
这句话他不只是说说而已,而是真正在贯彻……
感觉到颈部温热的濡湿,湛恩抱着她的手紧了紧,一步跨出佛殿的门槛。
却见莲净站在门外,哭得稀里哗啦的,就像一只要被抛弃的小狗。也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
“师父……”
湛恩脚步微滞,轻叹一声,有些愧疚,“莲净……为师,很抱歉……”
他背弃的不仅是佛,还有这个从小扶养,担负教导之责的弟子。
莲净听到这话,却用力摇了摇头,后退几步,双手合十。朗声道,
“弟子莲净,恭贺师父师娘喜结良缘。”
那张稚嫩的小脸上努力露出笑容,又哭又笑的,故作成熟中又显出几分可爱。
湛恩看着莲净的模样,眸中欣慰。颔首道,
“莲净,你长大了。将法华殿交给你,为师很放心。”
荀涓没有抬头,只觉得心中一股涩然,眼泪也流得更凶了。
过了片刻,荀涓听到禅房的木门吱呀阖上。
湛恩将荀涓放到床榻上,轻柔地擦拭她湿润的眼角,低哑的声音如柔风拂过,带着温柔的无奈,
“我记得你不是爱哭的人,怎么如今……”
荀涓抓过和尚的手,用他的袖摆蹭了蹭脸,闷声答,“女子出嫁都要哭的,我是喜极而泣。”
这话说的显然不实。
不论是湛恩,还是荀涓自己都很清楚。她的眼泪是为谁而落的。
不是为她自己,是因为他。
但这会儿,谁都不愿把残酷的真相说出来。而是默契地将难过掩藏,表现出高兴的模样。
荀涓松开湛恩的袖摆,在僧人温柔的注视下咬了咬唇,指着被自己擦过脸的地方,问他,“我把你的袈裟弄脏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