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警察说到这里尴尬地笑了笑,没再说下去了。
安疏抠着衣角,面色惨淡。
“哦。”
安母反应平静,视线终于从谢君宁脸上挪开,放到安疏身上顿了两秒。
这目光冷冷淡淡,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忧,安疏被她看着时,浑身都像是被针扎过一边一般,控制不住地牙齿打颤双腿发抖。
安母倏而微微一笑,抬手撩了一把披散在肩头的长发,发尾的弧度扬起又落下,像安疏不得安宁的心绪。
“警察同志,我能单独和我女儿找个地方聊聊吗?”
安疏忐忑地偷偷往旁边看了一眼谢君宁。
谢君宁往后伸手,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她的手腕上的软肉,眼里的冷光全都藏在了温柔的笑弧之后。
安疏刚跟着安母走进厕所,安母便反锁上了门。
她抬手就掐了一把安疏的胳膊,疼得安疏条件反射就要喊出声来,又被安母冷漠地瞪了一眼:
“闭嘴!把姓谢的那小男生喊过来之前,我先掐/死你。”
安疏被拧得生疼,退了两步躲开她的动作,闻言捂着胳膊,无声地抖了一下。
安母冷笑,低声道:“我当初怎么跟你说的?我叫你不要跟他走在一起,你倒是一声不吭自己跑了,为了和男生厮混,晚饭也不回来做。你以为我隔了这么多天没回去,是放过你了吗?”
安疏脸色发白。
安母冷冷瞥了她一眼,眯眼道:“你还真是有本事,之前怂的和包子一样,现在却有胆子被怂恿着报警。你也不想想,刘庆家里的背景有多大,你要是只愿意听这傻小子的话,最后把自己给搭进去了,我也救不了你。”
她口吻十分平静,却令安疏一个激灵。
她的视线落在地板上,犹豫许久,才鼓起勇气,蚊呐般低声问:“你知道……你知道是谁欺负我?”
安母盯着她垂下去的头,许久才嗤笑了一声。
“知道又怎样。”
她环臂从安疏面前走过,轻飘飘地丢下一句,“刘庆他爸还和我睡过呢——你说不定还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
安疏没说话,她身侧的手蜷缩起来,反复收紧又松开,就像喉咙里那口哽住的气,上上下下不知如何是好。
她无法反驳,因为她知道安母没说错,她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面前这个生她的女人,自己也不知道。
“你从小到大,除了给我惹麻烦,什么也不懂。”安疏盯着地板上的反光格子,余光看着她那双赝品高定高跟鞋往旁边走过去,刚走进里间又停下来。
她背对着安疏道:“你那个名义上的爸也没本事,杀了人蹲了局子,还要我掏钱帮他擦屁股票,又生了你这么个赔钱货,一点用也没有……十六岁是不是能出去打工了?不算童工吧?”
安疏握着拳头,小声道:“……我已经按照你的要求,很努力地学习了,我这次月考分数很高,虽然不是第一名……但我没有浪费钱。”
“不是第一名也有本事跟我说!浪不浪费钱不是你说了算的!我养了你十几年,这钱你一辈子也还不了我!”
安母转过身,冷笑道:“我现在没空收拾你,等我从这回去再说——再警告你一句,你要是惹了刘庆,到时候他家里追究起来,我不给你赔钱收拾烂摊子。你自己收拾东西尽快给我滚!”
安疏还是低着头。
她的声音染上几分颤意:“……滚去哪儿?”
“你不是和那个小男生玩的很好吗,”安母笑了笑,眼神里尽是嘲讽,“滚去找他,让他包/养你啊。反正找谁都行……别待在我家里赖着。”
“那也是我的家!”安疏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她抬起的眼眶红了半圈,唇色泛白,“妈……我就想知道,这么多年,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安母理所当然道:“当然上辈子来讨债的讨债鬼。”
安疏颤声反问道:“……我不是你的孩子吗?”
“孩子?”安母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似乎在诧异她竟然会问出这种天真的问题,嗤笑道,“你只是一个意外而已,要是能掐死你……我早就把你扔尿桶里淹死了。”
她慢慢走上前,抬起安疏的下巴,眯眼道:“怎么,你什么表情?你白吃白喝了十六年,我什么都没要你的,骂你两句,你还委屈上了?”
“也就会掉两滴眼泪勾引男人了。”
安母哑声道,“你或许觉得我对你不好,可我这么可怜、过得这么惨……谁又体谅过我了?”
她扳着安疏的下巴,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骼。
安疏忍痛沉默了片刻,低声回道:“你可怜,关我什么事?”
“那是你自作自受。”
安母顿了一下,脸色一变:“……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除了钱,我什么都不欠你的。”
安疏被迫仰着脖子,第一次抬起头直视她的目光。
懦弱的表象褪去之后,隐藏在皮肉下的全是触目惊心的冷漠,与安母平日里的表情如出一辙。
那一瞬间,她的神色和谢君宁某个时刻展现出来的表情几乎重叠到了一起。
只是泛红的眼眶还带着几分哀色:“你可怜,我就活该服侍你十几年,被你打了十几年么?”
“这世上谁不可怜?”安疏感受着下巴上越来越重的力道,看着女人阴沉的面目,一字一句,表情平淡,“可见可怜二字,早就一文不值。而你可怜,也不过是因为自甘下/贱罢了,是你活该……”
没等她把话说完,安母甩开她的下巴,一手揪住她的头发迫使她继续仰头,一手甩了她一个巴掌,脱口骂道:“嘴贱的臭婊/子!”
安母拽着她的头发,又狠狠踢了她一脚道:“养你这么多年,原来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安疏被她踢得一个踉跄,本来脚伤就没好,这下更是疼痛难忍,差点膝盖一弯就要跪下去,又被安母拽着头发,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气息颤抖。
痛感达到忍耐的极限时,安疏原本觉得自己还能忍下去。
然而这一瞬间,她又想起了谢君宁和她说过的话。
“如果一个人只能给你带来痛苦,你不必事事都顺从于她。”
“我一早就说过,你不欠任何人的,即便是真的欠了谁的,你又没有杀人害人,也不用以这样被暴力的方式来偿还。”
“可恨的人只会把怨气发泄在比自己弱小的人身上……就算她有可怜之处,也不该由被害者来安抚。”
逆来顺受,从来都是无能者的墓志铭。
他说的对。
她不想一辈子做个无能的人,只能在安母手下这样行尸走肉的活着。
“跟男人出去厮混十天半个月,把亲生孩子丢在家里不管不问,甚至十几年没有给我做过一顿饭……没有关心过一次我的死活。你有钱愿意买赝品高定,可我连交学费都要我自己去找人借贷!就算这样你还要骂我浪费钱!”
安疏抬声,颤着嗓音质问道:
“你养我这么多年,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你有尽过一个母亲的职责吗?!你有什么资格骂我?!”
门外,谢君宁制止了旁边满脸焦急,正要敲门进去的年轻警察。
警察顿住动作,犹豫半天,没听见里面有动静,终于慢慢放下心,退到一边疑惑问道:“你说她妈妈家暴她,为什么又不让我们阻止她?”
谢君宁看了一眼厕所门:“……有些事,总让别人来解决是没有用的。”
他微笑地转过头道:“警官先生,你只要知道,这位女士家暴确实属实就可以了——等她们出来再说吧。”
是他狭隘。
从前一直以为,他能救得了安疏。
可是安疏依旧一而再再而三地遭遇这样的境况,他总不能一辈子都和她寸步不离,总有会发生意外的时候。
从沼泽里爬出来,他可以伸手拉她一把。
但他不可能替安疏走完这一生。
安疏要有自己扎根的本事和胆量,才能真正摆脱从前的阴影。
谢君宁这个人,说是爱自己,可有时候,他对自己也格外地狠心。
就像现在,即便心里已经将安母千刀万剐过无数遍,面上也依旧面无表情。
认清安母这个人,这只是第一步。
安疏必须自己成长起来。
安母又抽了她一巴掌。
安疏往后踉跄着退了几步,抬手抓住她再次扬起的手腕,偏头一口咬下去,动作毫不留情。
安母“嘶”地一声,抽出手来,捂着流出几分血迹的手腕,厉声反驳道:“我生你养你都是对你的施舍!你能出生在这个世上都应该感谢我!”
安疏跌倒在地上,捂着脸抬头看她,眼眶里的泪水转了许久,只有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埋入鬓角。
她脚腕钻心的痛,站都站不起来,被安母打得眼前昏花。
到这种时候,反而破罐子破摔了。
她低声反问道:“我难道说的不对吗?”
安疏垂眼看着面前的地板:“你卖身赚的那点钱都给自己买东西去了,十几年了,我拿过你多少钱?说到底,你都是为了自己而活。可活了四十多年,你都做了些什么?”
“生了孩子却不肯负责,嫁了人心里还想着情人,出了轨却责怪丈夫无能……”
“你什么都做了,却什么都没能如愿以偿。你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你失败至极。”
“你闭嘴!!!”
安疏被这尖锐的声音刺得顿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狭窄的空间里,只剩下安母恍若隔世的喘息,那声音急促得拍在安疏心尖上,可却让她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这样的反击让她格外的神清气爽。
心底陈年累月堆积的郁气消散了大半,可是却又有另一种更沉重的感觉浮上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许久的寂静之后,安母终于缓过神来。
“你说我失败?”
她慢慢走了过来,在安疏面前蹲下来。
安母似乎想捏她的下巴,又怕她再跟疯子一样再给自己来一口,最终只是垂下那只隐隐作痛的手腕,冷笑了一声。
“你又能好到哪里去?觉得你很成功吗?”
“抨击了我一顿,你心里舒坦了?”
安母的声音还带着几分破音狗的沙哑,显得有些怪异,“你也不过就是成绩不错。除了这一点,性格、长相、家世……你哪一点比我好?”
“你连我都比不过,还想和别人站在一起?”
安疏抬起头。
安母笑了一下,唇角的弧度怪诞至极,“那个谢君宁,你以为他又是什么好东西?同类才能认出同类——他和我一样,都是个疯子。”
“……他不是。”
安疏抖了抖唇,想起谢君宁先前问她:“你觉得我疯吗?”
那时她说:“你确实挺疯的。”
可她还有句未尽之言,没能说出口。
她原本想说,你确实挺疯的。
但你对我很好。
“他不是疯子,那是什么?”安母打量着她的神色,半晌低头凑过去,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难不成他救过你,你就把他当救世主了?”
安疏没有回答。
“孩子,你还是太天真了。”
“你把他当光——可你知不知道,你和我一样,都是阴沟里的蛆虫,人人喊打的老鼠……是见不得光的?”
安母用一种悲悯的语气,漫不经心地贴到她耳边,轻声道:“你觉得他喜欢你吗?”
“他那样的人,既然是个疯子,又怎么会喜欢上你这种一无是处又天真烂漫的小女生?”
“你求之不得的恩赐,不过是他随手的施舍。”
“这种人我见多了,不过是玩玩罢了。”
她将轻蔑的目光对上安疏的眸子:“等着吧,迟早有一天,你会为你此刻的天真付出代价。”
她说罢起身就要往外走,却被一直沉默不语的安疏伸手,倏地牵住旗袍一角,顿了一下,转过头,居高临下道:“怎么?”
安疏没有抬头,只是说:“我不明白。”
安母:“什么?”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安疏抬眼看她,“你觉得他是个疯子,并不是真心对我好——可你这么多年,看对过多少人?”
“我不是说了吗,只有同类才能认出同类,”安母满眼悲悯,“所以我才说你天真,孩子。”
安疏倏地道,“你说他是疯子,对我只是施舍。可我觉得不是。”
她胸腔里的那颗心剧烈跳动起来,仿佛正在为她预示着什么:“他和你不一样。我不觉得他接近我只是为了欺骗我,然后抛弃我。”
“那是你的事,”安母冷漠道,“你既然相信他,又觉得我对你不负责任,不如干脆以后也断个干净——要么我搬走,要么你滚。你懂我的意思吧?”
安疏沉默下来。
安母嗤笑一声,继续往外走。
安疏踉踉跄跄地走出来时,安母已经进了审讯室接受调查。
谢君宁看见她脸上还未消散的巴掌印和一瘸一拐的动作,脸上神色一沉。
他原本以为他能做到心如止水,不过是让过去的自己再吃点苦头,有什么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