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弱水认真敷衍着他们,谁也没察觉这话的奇怪之处,将话题扯到了三月后的省试上。
毕竟这是郑家人目前最为关注的问题。
“按这情况,言清三月后说不准就能去省试了。”郑夫人看了李弱水一眼:“弱水,这阵子我们暂时不要孩子。”
“娘!说这个做什么!”郑言清脸色通红,都没敢去看李弱水的神色。
“懂的。”
李弱水点点头,尽管她已经扣出了一座梦想城堡,但面上还是体贴地笑了笑。
在这尴尬又不失礼貌的氛围中,李弱水开始盘算着怎么结束这场婚娶闹剧。
*
沧州有个明湖,是众人游湖的好去处。
此时正值四月,岸边杨柳拂风,湖中碧波荡漾,其上漂着四五艘船只,看起来很是惬意。
郑眉看着四周,止不住地点头。
这艘画舫是她亲自挑选的,其上飘着藕色轻纱,放着茶几,推开轩窗就能看到碧波,很是雅致。
画舫的后方远远跟着一艘小船,上面站着的是她此次带来的护卫。
她原本只是想带五六个震慑一下路之遥,但临走时想到李弱水说的话,琢磨了一会儿,还是带了十个。
多点总不吃亏。
“路公子,你觉得这艘画舫如何?”
郑眉走到路之遥身边,又细细地看了他的容貌,顿时心里更加喜爱他了。
“抱歉,我看不见,但想必是好的。”
路之遥坐在茶几旁,手上握着一把刻刀,正在雕刻着什么。
他昨晚梦醒后便再也没睡着,鬼使神差地拿出剩余料子开始刻东西。
郑眉看着他手中那个渐渐成型的木料,一时有些惊喜。
“你还会做木偶?”
她从没有见过哪个瞎子会做木偶的,这人竟不仅仅是个花瓶。
路之遥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郑眉坐在他身旁,脊背挺直,瞟了那个木偶几眼。
“会做木偶的大都善良,方才出门时李弱水还让我提防你,果然是胡乱说的。”
路之遥雕刻的手一顿,腿上似乎又感受到了那份踩下的重量,耳边又听到那声铃音。
“她如何说的?”
“她让我随身带小厮和护卫,还说你会推我入水,你说好不好笑。”
路之遥的嘴角慢慢弯起,眉心也不自觉松开,轻笑出声。
“好笑。”
他一直都觉得李弱水有趣。
“你知道我为何喜欢你么?”
路之遥继续刻着木偶,没有回应她。
“是在比武招亲前。”郑眉看着湖面,似乎在回忆当初。
“那日我去街上看场地,或许是命运的馈赠,正好见到笑着的你。”
郑眉从没见过这样的人,眉眼不似凡人,笑容温柔却不失昳丽,仅仅是第一眼,她便移不开视线了。
“那日你用一粒红果打到我,这里都留了疤。”
她挽起衣袖,露出了一个豆大的疤痕,却突然想起他看不见,叹口气后将袖子放下。
若他不是个瞎的,她一定会更喜欢。
路之遥指间拉着几段银丝,正在打磨木偶的细微处,几缕额发落到眼睫上,被他拂开。
“是你啊。”
其实他不记得,但他记得李弱水说的,这样回话能快速结束话题。
果不其然,知道他还记得自己,郑眉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当时便觉得,你长得这么好看,自然该配我。”
“是么。”
郑眉一边和他聊,一边往画舫外看去。
透过被风吹动的纱幔,她看到了不远处的一艘画舫,上面站着几位衣着华贵的女子。
郑眉不经笑了起来。
她这么急着要和路之遥今日游湖是有原因的,不仅仅是因为喜欢他,更因为她早和其他姐妹约好了,今日让她们见路之遥。
“路公子,我们出去看看吧。”
“我看不见。”
路之遥手下不停,嘴上照旧敷衍。
另一艘画舫的小姐们向她招手示意,可路之遥却始终在摆弄那个小木偶,没有分给她半分心神。
她吹过牛,说他们两情相悦,却又不敢真的带路之遥前去,只好推脱说他害羞,让大家远远见一面就好。
这下若是一面都见不到,她以后还怎么见人!
“路公子,你答应过我今日来游湖的。”
路之遥摸过木偶的五官雏形,满意地弯起眼眸:“我们不是在游湖么。”
眼见着那艘画舫慢慢离开,站在船头的姐妹们也在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说不定是在嘲笑她。
郑眉咬着唇,看向了他手中的木偶。
“你刻的这人真丑!”
她猛地抢过那个木偶,不顾被银丝划伤的指尖,将木偶往湖中扔去。
黄白色的木偶被抛到湖面上空,圆型的关节喀啦转动一圈,在落水前被缠在其上的银丝拉了回来。
路之遥摩挲着木偶的关节,眼角都泛起了笑意,让人想到岸边拂动柳枝的春风。
“看来你很喜欢入水,不如来玩一下如何。”
路之遥将木偶收了起来,顺手扯下一块纱幔,手法娴熟地缠在了她手腕上。
在郑眉反应过来之时,她已经从窗口翻出,落到了另一侧的湖中。
冰冷的湖水瞬间浸透她的身体,打湿了她精心画好的妆容。
此时郑眉与画舫唯一的连接就是这块藕色纱幔,她几乎是被这块纱幔拖着前行的。
摇桨的船夫大惊失色,正想要上前来,却在看到路之遥的笑容后顿住脚步,只能放慢船速,等着后方的护卫赶来。
“你敢这样对我!”
路之遥靠着轩窗,专注地磨着手中的木偶,嘴角笑意盈盈,对她的恐吓充耳不闻。
郑眉在水中大吼,看似很有气势,可她的眼睛却紧紧盯着这块纱幔。
藕色的纱幔被湖水浸得暗沉,不复原先的娇嫩。
在她方才的挣扎和浮沉下,仅仅是缠着她的藕纱慢慢松散开,她随时有可能沉到水中。
郑眉会水,但被纱幔拖了这么久,她又挣扎了这么久,体力早已流失大半,原先妨碍她的藕纱,此时成了她的救命之物。
她不明白,明明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成了这样。
腕上的藕纱在慢慢松散,却不知哪一刻才会彻底脱开,这样未知的恐惧折磨着郑眉,可她又不愿求人。
“你救我上去,要多少银子我都给你!”
路之遥靠在窗边,长长睫羽接过洒落的阳光,透下稀疏的光影,他颇为闲适地对她晃了晃木偶。
“你觉得它丑吗?”
作者有话要说: 李弱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jpg
ps:路之遥不是好人,标注过了,如果实在想骂就骂他,不要憋到自己,他能顶得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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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螳螂捕蝉(二)
“你觉得它丑吗?”
路之遥也不急着要听她的答案, 兀自用指尖玩着木偶的手和腿,偶尔扭扭它的头,愉悦地笑出声。
碧波上荡着碎金, 亮起的细碎光点反到他眉眼间,将他衬得像不食烟火的仙人。
即便是现在, 郑眉也不禁因为他的笑而晃神。
画舫慢慢往前走, 身子越发冰冷,湖水已然漫到唇边, 这份恐慌让她回过神来。
郑眉紧蹙眉头, 紧紧看着那个关节转动的木偶。
确实是丑的,但显然不能这么说, 可她若是说好看, 这人又说她撒谎怎么办?
到底怎么回答。
郑眉现在思绪很乱,根本静不下心来思考。
她看着后方那艘正在加速赶来的小船,骤然想起了李弱水的话。
——不要让小厮离你太远,要冷静。
郑眉使劲咬唇将自己的恐惧压下去,心里满是懊悔,当初就该让他们和自己一个船的。
她看着木偶, 略微冷静后回道:“不丑。”
路之遥指尖敲着木窗,无声地叹了口气, 神色温柔且怜悯,像是山寺里的佛子。
“怎的连撒谎都不会。”
若是李弱水,不仅会毫不犹豫地回答, 还会将这个木偶夸一遍。
他不再理她,而是将木偶举起来,自顾自地说了一句。
“它也不丑,长得多有趣。”
路之遥的声线温和, 像是在和她闲聊,可在郑眉听来却荒诞至极。
怎么会有人喜欢听别人骗自己?
“它好看!”郑眉立刻接上这句话:“如果你愿意,我出一百两买下它!”
路之遥撑着下颌,指尖摩挲着这个小木偶,嘴角笑意淡淡,不知道想些什么。
他根本没听进她在说什么!
“你这是谋杀!我可以去官府告你!你听没听见我说的话!”
郑眉心下恐惧,没忍住伸手敲了一下船身,溅起的水花落到她眼角,和她眼眶里的泪一同流了下来。
藕纱松得越来越多,湖水已经淹过了她的嘴唇,她只能不停地踩水让自己浮起来,不至于被淹过。
求助无门,生死一线。
她当初怎么会觉得他是仙人,他明明就是以折磨人为乐的恶鬼!
郑眉的眼泪混在湖水中,只觉得无助极了。那块藕纱不知何时就会彻底松开,可她此时光是踩水都已经很累了。
——若是落水,不要过多挣扎浪费体力,船身船尾都能抓。
清越的声音窜进脑海,她突然想到了今早李弱水说的后半句话。
她真能未卜先知不成!
郑眉慌忙去摸船身,却只是光滑一片,没有一点凸起。
想到李弱水认真的表情,她咬咬牙,准备赌一把。
郑眉索性用力扯掉欲掉不掉的藕纱,用还剩不多的体力游到船尾,果然看到了一排排连接船身凸出的木条。
她拉着木条撑起身子,红着眼眶看着后面追来的船只,不由得松了口气。
等到他们都到了,她一定要他付出代价!
后方的船只比较小,船上又站着十个护卫,行船速度很慢,即便这个船夫故意压着速度,等他们追上来时还是花了一些时间。
其中两个护卫慌慌忙忙跳下水,将泡得浑身发软的郑眉给推上了画舫,其余几人拔刀对着路之遥,神色紧张。
他们都是郑府的护卫,之前巡夜这么多次都没能抓住的“鬼”却被路之遥玩弄于股掌,可见他们上来基本就是送人头的。
郑眉穿着湿衣,发丝不停地滴着水,浸湿了脚下的木板,她站在船头瑟瑟发抖,伸出早已被水泡皱的手指指向路之遥。
“快去把他抓住!”
护卫站在她身前,面面相觑一会儿,谁也没动。
谁都不想做这出头鸟,谁都不想丢命。
郑眉看着众人,傲气在一天内被击溃两次,气极反笑。
“今日之后,你们也别来我郑府做工了!”
其中一位护卫为难地看着她,握刀的手紧了又松,犹豫一会儿还是说出了口。
“护卫就是刀尖上舔血的活,敢做我们就不怕死,但这里是湖中,不好施展,等到上岸了,我们必定将他捉到小姐面前。”
“他瞎了,如何打得过你们?”郑眉冷笑一声,不再言语。
十二人都站在船头,将这艘雅致的画舫压得左高右低,藕色的窗纱被斜斜吹起,铺在画舫内的茶几上。
船尾那人背对着他们,并不在意他们的对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突然,他动了一下,船头的护卫们下意识一震,屏气凝神,握刀的手再次加紧,悬着的刀尖直直对向他。
只见路之遥骤然翻身坐在窗上,白色袍角与藕纱一同拂起,像是要投入湖中,又像是要乘风而去。
他抬起手,小小的木偶便走在窗边,可以转动的关节被任意操控,手舞足蹈,发出哒哒的声响。
路之遥靠着窗,悬在湖上的腿随着船身晃荡,却始终落不到湖里。
“给你买条襦裙罢。想要什么颜色?”
“你昨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窗上的木偶人跳来跳去,舞着剑招,哒哒作响,却回不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