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事实上,他现在却是在这两个状态之间反复横跳。
因为自从上一次从他身上摸出了信,戳破了蛮国想要奇袭德昌郡的计划后,周人们就再也没有从他这里套过什么话了。
看上去,就像是当他不存在似的。
可他想走,人家也不放。
换言之,赤兀就这样被留在了这里,除了失去人身自由以外,好像什么都没少。
甚至还因为运动量小,周人做饭的手艺又好,莫名的让他把自己吃得胖了一圈儿……
赤兀倒也耐得住性子,从最开始慌里慌张,到现在的韬光养晦。
哦对了,韬光养晦这个词儿还是这些人说话的时候他学来的。
正想得出神,却听塔娜望向了他,这些天来第一次主动同他讲话:“你看着我,是不是有什么话想问?”
赤兀先是一愣,然后就急忙点头。
塔娜倒也和气,说道:“问吧,我还有些事情,你最多三个问题。”
赤兀第一句话就是:“我什么时候能走?”
塔娜笑着看他,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出了最斩钉截铁的话:“暂时别想了,下一个问题。”
赤兀颇有些失望,但他很快就接着道:“那,这位侍卫长,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国家为什么打起来了?”
塔娜听出了他的恳切,而这也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索性直接告诉他:“因为你们的国王去世了。”
赤兀:“……什么!”
塔娜安抚似的抬了抬手:“暂时还是秘密,不过显然两位王子都已经得到了消息,以前听命于乌将军的那些人也知道了,自然会乱成一团,不过你放心,长公主对于蛮国的土地没有兴趣,也没想过要掺和别国内政。”
刚刚还沉浸在悲伤中的赤兀,此刻却不知道作何表情。
一直以来,蛮国人都觉得自己是狼,周围的都是羊。
结果现在真的经历了动荡,却是自己人咬自己人,安慰自己的居然是曾经总被欺负的草原人……这着实有些挑战认知。
偏偏,从最近的接触上来看,人家不掺和进来真的已经是保持理性克制了。
赤兀都不知道自己如今该摆出何种表情。
于是他沉默良久,低声问道:“你们既然无意蛮国之事,又为什么要潜伏在这里?”
塔娜微微一笑:“自然是为了讨回属于我们的东西,当然,中间会有一些不起眼的小手段。”
赤兀以为,女族长说的是他们成为卧底头子的事情。
却不知,塔娜做得远比这些要多得多。
比如,探听出残害草原的乌将军残部还在。
再比如,第一时间将国王去世的消息通知了三方。
都是为了帮着他们将进度条往前拽。
而且都是义务工作,在“卧底的卧底”和“预判的预判”双重掩护下,做得悄无声息。
即使到了此刻,周围都是自己人,加上一个绝对逃不掉的赤兀,塔娜也没有透露分毫,只是平静道:“做了一些微小的工作罢了,不值一提。”
随后,她便站起身来,似乎准备离开。
赤兀浑身紧绷:“你,你要去哪儿?”
换成旁的周人来来回回,他从来没问起来过,可是塔娜不一样。
这是他们的头儿,虽然还不知道确切做什么的,但看得出来,是能拿主意的人。
她一动,必然有大事发生。
会不会去搞蛮人?
赤兀想要喝止,但不知道是这些天的相处让他有些吃人嘴短,还是因为塔娜精细详尽甚至用草原人的伤疤向他一件件说明了蛮人在外面做下来的糟烂事儿,总而言之,赤兀现在的嘴巴就像是被胶水黏住了似的,张都张不开。
塔娜却回头看了他一眼。
或许是为了更好地戴上兜帽隐藏身份,所以女人原本波浪一般的长发被编成了辫子,垂在肩上,看上去温柔不少,脸上也是笑着的。
可是那双眼睛里却一点情绪都没有。
她看着赤兀,淡淡道:“你的三个问题问完了,不过鉴于你这小子还年轻,最近也老实,那我买三送一,再告诉你一次。既然长公主觉得现在不是开战的时候,那我自然会听从,我们周人不是蛮国,不会在别人的地方上做恶事。”
赤兀脸色涨红,吭哧了好一阵才说道:“多,多谢……”
塔娜却笑了:“也不用谢我,毕竟,我对蛮国的心可从没变过。”
说完,她就戴好兜帽,直接离开了房间。
一直跟随者的护卫这才低声问道:“侍卫长,我们要去做什么?”
塔娜脚步微顿。
然后,便是带着冰碴的声音传出:“报仇。”
而在此时,蛮国内有一股势力节节败退。
便是乌将军的残部。
其实他们在顶头上司被不知道哪儿来的舞女给咔嚓了以后,就陷入了群龙无首的状态。
这个群龙无首,成了字面意义上的。
而乌将军向来把权柄看得极重,选人提拔的时候,能力不是第一位的,忠诚才是,故而在他死后,还能身居高位的基本上算是猪队友遍地。
互相坑来坑去,十分积极热情的扯后腿。
而他们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最后商量的结果就是,保命要紧,老实一些,不然怕是要被两个王子那边给联合绞杀干净。
但是谁能想到呢,就在数日之前,有个惊天大秘密传到了他们这里。
老国王离世了。
而且,他们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
这时候的蛮人将领们可不知道,另外两名王子也得到了同样的消息,而且他们也都觉得自己是第一个得到的,是天选之人。
于是,原本打消的念头开始死灰复燃,本就有勇无谋的蛮人将领们合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得出了统一结论——
不管了,闷头冲,争取一波!
去王宫偷家了!
但是谁能想到,真的到了地方,才发现两个王子也来了。
一时间,三方面面相觑,气氛颇为尴尬。
而在危机关头,血缘的力量体现得淋漓尽致。
简单来说就是,两个王子虽然恨不得互相咬死对方,但是他们终究是老国王的亲生子,无论如何都是一家人,就算争遗产,那也只能算是家庭内部矛盾。
可这些五大三粗的莽汉是什么家伙?
凭什么干预我们的家务事!
于是,两位王子直接表演了一出“搁置争议,一致对外”的现场变脸,调转刀剑,冲向了乌将军残部!
而他们本就只是想来偷一波,结果不仅没偷到,还被人给打了个正面。
最气的是,打不过……
于是,他们掉头就跑,甚至都顾不上救治伤员,好歹在掩护下得以逃离出蛮国都城。
也就意味着,他们已经远离了政治中心。
别管是哪个王子最终夺得王位,都和他们没有关系了。
通缉犯的身份锤得实实的。
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外逃。
好巧不巧,又或者是被刻意安排,总而言之,他们得知草原人大肆撤离去往周国的消息。
这不是瞌睡送了枕头?
于是,他们浩浩荡荡的前往草原,准备去广阔的大草原上寻找新的生机。
但是在一众猪队友里,还是有聪明人的。
就有人提出了担忧:“几位将军,属下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件事情从一开始我们就像是被牵着鼻子走,无论是去王宫,还是后面被针对,再到前往草原,每一次的情报来的都太及时了,根本不像是原本应该有的效率。”
为了顾及蛮人们的颜面,他没有说的太直白。
如果把这句话翻译一下就是——
平常做事,日常拉胯,突然如此高效精准,简直就不是我们蛮人该有的作风!
过于优秀简直匪夷所思!
一个褐色胡子的将军回头看他,还想了一会儿,才点头道:“你这话也有点道理。”说着,就招来了自己的人,叮嘱了两句。
原本提出建议的亲卫觉得,自家将军是要改变路线,却没想到他们并没有就此离开草原,而是依然向前。
这让亲卫有些错愕:“将军不是说我说得有道理吗?”
褐胡子回道:“对啊,所以本将军采取了措施。”
“什么措施?”
“嘉奖提供情报之人,希望他再接再厉。”
……???
褐胡子则是朝着远处望去,微微眯起眼睛:“那是什么东西?石头?”
旁边人也跟着看,有些不确定:“瞧着像是个巨石,但我分明记得,这里没有巨石的。”
褐胡子又注意到了脚下:“还有,这草原哪怕到了冬天也不至于是这个颜色,怎么看上去,像是被烧焦了似的?”
“属下不知……”
“一般什么时候才会烧草?”
“开荒,或者是为了阻止火灾,会提前烧草,阻止火势,可是也没听说过草原上会起火啊。”
看着自家将军已经把话题引开了,亲卫心中焦急,但就在他还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些声响。
嘻嘻索索的,动静不大,如果不仔细听很容易被当成风声。
可是蛮人们或许脑子不够使,可他们却有着野兽的直觉和洞察力。
很快,褐胡子就直接拉住了缰绳,并且抬起了手。
众人立刻想要停下脚步。
可是为时已晚。
“唰!”
地上突然出现了一道道的绊马索,马匹猝不及防之下直接搅了上去,嘶鸣着摔倒在地。
哪怕是没有被绊倒的马匹,也因为受到惊吓而本能的抬起前腿躲避。
褐胡子一眼就认出这个绊马索是周国之物!
只有精通工匠技法的周人,才会把一个这样的绳索也做得如此精细。
而原本被当成巨石的东西也扯掉了布,现出真身。
那是高台。
这些天,草原人除了盖房子,就是在做这个。
足有数十个之多,此刻尽数被拉到了草原上。
虽然不是出自琅云的设计,但是他们对于高台的要求就只是撑得住能藏人也就是了,故而也不需要黑科技,加上周国本就是出能工巧匠的地方,木匠活更是一流,故而这些高台即使经过了跋涉,被连夜拖拽到此处,也丝毫不见损伤,一看就坚固结实得很。
而上面都很好好地刷上了桐油,借此来防备着烧到自身。
此时,上面趴着的均是精心挑选的弓箭手。
他们身后,是充足的利箭,以及一团团用黑布盖着的东西。
隐约是堆起来的,堆得还很整齐,但此时已经没有人去深究那是什么了。
因为,周人已经把利箭搭在了弓弦上,箭尖寒光凛冽,直直的对着蛮人。
于是,褐胡子悚然一惊,立刻道:“敌袭,是周人!”
但话音未落,就听到一阵阵的破空之声。
连着几排的利箭破空而来,根本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密密麻麻的就射向了众人。
褐胡子甚至没有时间去查看到底是敌人是什么样子,就因为要躲避利箭而摔下马来。
草原辽阔,根本无处躲藏。
偏偏这高台恰到好处,导致他们在低处,对方在高处,防不胜防。
可是蛮人们也不会坐以待毙。
褐胡子扛过了一波攻势之后,咬着牙,站起身来对着身后的蛮人们厉声喊道:“周人不敢露面,怕是根本没有勇气和我们一拼,跟我冲,冲过去就能……”
“大人这话倒是说错了。”
一个清亮女声打断了褐胡子的声音。
他立刻循声望去,便看到了正从木制高台后面缓缓走出的塔娜。
女族长已经除去了在蛮国卧底时候的斗篷兜帽,但也没有穿着长公主为她特别挑选的衣裳。
而是穿回了她在草原上最熟悉也是最习惯于穿着的皮裙皮袄。
即使现在已经是寒风凛冽,但她依然露出了漂亮有力的小腿,胳膊上除了护臂以外什么都没有,长发披散,戴着漂亮的皮帽,看上去格外野性,又分外妩媚。
但是蛮人可没有心情去欣赏她的美。
褐胡子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就咬紧牙关:“是你!你就是那个让乌将军……的舞女!”
塔娜则是行了个草原礼节,声音平和:“对,是我,我也是部落的族长。”声音顿了顿,“据传,藏了猛火油的部落。”
一句话,就解释清楚了她和乌将军之间的恩怨。
可是对于褐胡子来说,他却分不清楚这个人到底是属于哪个部落的。
毕竟他们去掠夺之时,需要的只是个借口。
藏的是猛火油,还是皂角粉,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反正在蛮人的逻辑里,谁的拳头大就听谁的罢了。
只是没想到时移世易,攻守转换,羊开始咬人了……
褐胡子心里知道,他们这次怕是要栽在这个女人手上了。
刚刚那一轮弓箭,让他们这边起码伤了五分之一。
可是在知道对方是草原人的时候,褐胡子还是莫名的生出了些自信。
终究还是那个观点。
草原的人,都是羊,是要被狼吃掉的。
狼,如何会怕羊?
于是褐胡子昂起头,冷笑着想要放狠话。
但是塔娜显然没有那份耐心。
她等待了太久,这几个月的时间,每每闭上眼睛,看到的都是火光冲天,梦到的全是凄厉惨叫。
不经历的人,完全不懂的被欺侮的痛苦。
可长公主教会了她忍耐,也教会了她蛰伏。
之所以叫蛰伏,是为了总有一日能够破土而出。
现在就到了这个时候,塔娜自然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听对面逼逼赖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