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章抿抿嘴唇,没说话,一脸委屈巴巴。
努力让自己看上去老实些,只敢在心里嘟囔:
你算哪门子的臣?一边跪着一边把我屁股打肿的臣子吗?
离谱,但不敢说。
好在这次谭旻没准备动手,施施然地将戒尺收回来,温声问道:“今日一直走神,到现在,八荣八耻还没背下来一半呢,不知公子被何事困扰,可否能说于臣下听?”
孔章见他没有动手的意思,这才重新端坐好,老老实实回道:“我听闻齐国公子筠大婚,有点好奇。”
谭旻面露惊讶:“怎么,公子也想要娶亲了?”说着,还上下端详了他一下,似乎没想到眼前人年纪轻轻竟也有了这般心思。
孔章脸上一红,急忙道:“不是的,我只是对他婚礼上出现的东西感觉好奇罢了。”
谭大人不以为意:“两边的婚嫁之礼无甚不同,公子若想看,以后自己走一遍也就是了。”
可孔章却嘟囔:“但我听父王说,傅筠去迎亲的时候,骑的不是寻常大高头大马。”
“那是什么?”
“好像是……一种叫汽车的代步工具。”
此话一出,谭旻的表情就微微一动。
孔章虽然心思澄澈,但是在宫里生活久了,察言观色的本事从来不少,这会儿便道:“怎么,夫子不知?”
谭旻倒也没避讳:“臣知道,其实有关于齐国的各种消息,大多都是收集到臣这里,然后才转交给王上的。”
其实这句话换个方式理解就是,周王对于齐国的一切了解来源都来自于谭旻。
这种消息把控,足以让任何一个上位者忌惮。
但是孔章却对谭旻格外信任,哪怕眼前这个漂亮男人没事儿就罚他抄书,还打他屁股,可是越是如此,他越明白谭旻对他的看重,越加彰显对于周国的忠诚。
所以这会儿公子章没有任何异色,反倒一脸好奇:“那你刚刚在想什么?”
谭旻笑了笑,温声道:“臣是为了公子高兴。”
“……啊?”
“齐国拥有汽车之事,本是绝密,但是王上却愿意告诉公子知道,足可见王上对公子的信任。”
还有半句话谭旻没有说。
那便是自家王上的身子其实也不大好了,即使身份尊贵,也跑不过时间流逝。
那些琅云来的仙人们可以每年如一日,就像是可以永生似的,但是肉体凡胎到底要面对生老病死。
现在周王对孔章信任,对自己放权,其实就是在为了将来做打算。
不过这些事情谭旻都没说,他需要一个英明君主,一个心胸宽阔光明到可以将万民放在心上的王,那么就要尽量避免被黑暗污染。
谭旻觉得,小公子还是多学学什么叫以人为本吧,耍心眼的事情交给他便好。
于是,谭大人便笑着道:“如果公子喜欢汽车,那么过些日子可以随臣一道去城郊的工业区。”
孔章不解:“去哪里做什么?”
谭旻温声道:“齐国在造汽车,周国也在造的,而且我们的动作比他们更进一步,如果说他们的是初代版本,那么我们即将试用的起码是第三代。”
孔章听了这话,根本坐不住,直接挺直了身子,眼睛都亮晶晶的:“也能无风自动,不用马车拖拉就能跑的吗?”
谭旻点头:“自然。”
孔章立刻欢呼了一声,不单单以为即将看到汽车的欢喜,还因为他原本就喜欢机械部件这样的东西,之前为了自行车都能兴奋数日,现在得知能看到自己跑的车子,自然格外亢奋。
而谭大人见他这般模样,便知道这书是读不下去了,索性给小公子放了假,
孔章立刻行礼,然后就直接蹦起来,一溜小跑去了书房,看这架势就是要把余下的时间都放在研究图纸和数据上了。
谭旻没有跟进去,而是收拾好东西,带着人离开了六公子府。
刚一出门,就看到了正在对面树下朝这边张望的钟左。
如今的钟左郎君已经不是当初的商贾打扮,而是正经穿着官服,看着神气的很。
但是那双眼睛依然透着精明,滴溜乱转,一看就不像是个读书人。
而钟左也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是靠着“特招”上来的,他也懒得去学那些官老爷做派,现下就直接撩开袍子坐在石凳上,将官帽拿在手上呼呼扇风,引得路过的百姓都偷偷侧目。
谭旻在决定把他带进官场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真的看到这人猴儿似的模样还是有些无奈。
于是在钟左一路小跑过来后,谭大人的第一句话就是:“以后出门要把帽子戴好,如果在让我看到你这样有违官体,必不饶你。”
换个人被当朝宰辅这样数落,只怕已经下的趴在地上肯求原谅了。
但是钟左一门心思都是赚钱做生意,是个恨不得把铜板都穿在肋叉子上的主儿,此刻不仅不害怕,反倒一脸雀跃:“当真?会把我辞了吗?”
谭旻冷笑一声:“不,我会给你升官。”
钟左懵了。
然后就听谭旻接着道:“让你去宫里做总管,只需要挨一刀,就是正三品,月银比现在翻好几倍,想去吗?”
钟左:……
他迅速站直,夹紧双腿,连声道:“不去不去,现在挺好的。”说着就把官帽扣在脑袋上,腰板也挺直了。
立刻从猴变人,进化得十分迅速。
谭旻还想敲打他,但也知道这人蹲在外面等自己该是有要事,便耐着性子问道:“你最好真的有事。”
钟左忙道:“有事有事。”然后他走近几步,低声道,“朝中最近刮了妖风。”
谭旻眉尖微挑:“何意?”
钟左把声音放得更低,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听到有人在私下里传,说大人大权独揽,恐有不臣之心。”
此话一出,谭旻的眉头就拧了起来。
他挥挥手,让跟着的人推得更远些,随后那双狐一般的眼睛便看向了钟左:“你只是一个新进官场的人,从何处听闻此事?”
钟左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爱吃爱喝爱玩,大人知道的,越是不务正业的越能交到狐朋狗友。”
把摸鱼说得如此坦荡,倒是让谭旻一时无言。
然后就听钟左接着道:“昨天就有人把我扯到他们的酒桌上,跟我说起了大人的是非,话里话外都在说大人权力太盛,妨碍王权,甚至还有言官说要找时间直言上谏呢。”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是谭旻清楚,能探听到这些,只怕不是简单的酒肉关系。
所以谭旻眼睛微眯,开口问道:“所以,你将此事告诉本官是为了什么?”
离间,挑拨,还是铲除异己?
钟左一挺胸脯:“打小报告啊,他们那些家伙加起来都不及谭大人的分量,我这是要找粗腿抱着。”
……理直气壮,无力反驳。
于是谭旻换了个角度:“那你觉得,他们说的是真是假呢?”
这次钟左的表情端正了不少。
他略想想,才道:“我也不知道,如果是真的,我就是从龙之功,如果是假的,我也能提前和他们划清界限,反正怎么都不亏。”
……
谭旻呼出一口气,心想着,自己以后再也不直接提拔商贾做官了。
还是要让他们考科举,起码能多读书。
不然次次都是这种直球,实在是让人有点无法招架。
但也因为钟左的坦诚,加上他现在完全在谭旻的掌控之下,所以谭旻也对他比较坦诚:“放心吧,我对那个位置没心思,你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小命了。”
钟左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然后才笑道:“大人果然忠诚。”
谭旻却笑,不置可否,只是道:“你知道当王以后,除了大权在握,还会如何吗?”
钟左老实摇头。
谭旻语气轻轻:“吃喝有规矩,为了谨防下毒,越是爱吃的越不能吃。行走有规矩,基本上这辈子不要离开都城了。甚至连晚上睡觉、娶妻纳妾都有人盯着看着,行房事的时候外面都有人奉旨旁听。”
钟左:……???
这都是啥?
王室这么喜欢把自己关起来吗?
钟左感慨:“那怎么还有那么多人争王位?”
谭旻淡淡道:“那是公子们的命运,而且,他们现在应该不知道未来会面对着什么样的生活。”
起码六公子不知道。
小孩子就是单纯可爱。
谭旻笑了起来,钟左瞧着,莫名觉得这人真的和狐狸似的。
一样漂亮,又一样狡猾。
……嗯,是足智多谋。
谭旻并不知道这人在腹诽自己,他微微抬头,声音轻轻:“我和谭家早已一刀两断,也没想过荫庇子孙的事儿,所以我这辈子自己痛快就是了,做王有什么意思?反正未来早晚是要被人民的汪洋大海淹没的,”说着,他笑起来,“甚至我想过,如果未来王上要效仿前人,在我死了之后把我挖出来鞭尸立威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活着时候痛快了,也就够了。”
钟左没有回答,这里面包含了太多他不懂得的词汇。
就那个人民,是啥意思,他就不懂。
不过钟郎君能感觉这并不是自己能置喙的事情,索性不予置评,而是道:“还有一件事,微臣想请大人示下。”
“说。”
“周国和蛮国之间的酒水贸易倒是通畅,周国产出的酒浆在那边特别受欢迎,尤其是蛮国贵族格外偏爱,甚至已经开始强行威胁蛮王增加贸易额了。”
“这是好事,你在担心什么?”
钟左微抿嘴唇,而后压低声音道:“一般来说,一桩生意若是做的太快太好,都会招来猜忌,过些日子蛮国就会派遣王爷前来周国,微臣怕这是他们想了什么歪主意过来使坏。”
本以为这是个紧要事,却没想到,谭旻表情平淡,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一年时间,足够蛮国从之前的政变中缓过精神,自然是要找事情的。”
钟左小声问:“找什么事情?”
谭旻回道:“无非就是屯兵边境,武力威胁,觊觎草原,偷袭骚扰,用小动作逼着我们对他们让步。”
钟左一脸震惊:“谭大人料事如神,在下佩服!”
结果谭旻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边关急报三天前就到了,我只是记性好。”
钟左:……哦,那没事儿了。
不过谭大人显然也没打算轻轻放过。
他轻声道:“虽说本朝的剑不能斩前朝的官,之前和谈是也说过,往事不论,但若是这次他们伸手,就怪不得我们了。”
钟左便问:“蛮国当真敢吗?”
谭旻毫不犹豫:“敢,即使他们所求并不过分,但它们也不会安分谈判的,喜欢抢夺的家伙永远不会学乖,总是不懂得光明正大,大概是习惯了,无本的买卖总是香。”
“那大人的意思,要打仗?”
“你觉得呢?”
钟左没说话。
说到底,周国不是他的母国,他看中的不过是这里的生意。
如果打起来,就会阻拦商路,这是他不希望看到的。
可是在做官之后,方才更了解周国,进而知晓这里到底发展有多快,武力有多强,要是被人欺负到头顶还要装成无事发生,这也不现实。
好在谭旻并没准备听钟左的建议,自顾自说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此乃箴言,我也不想要因为蛮国的污糟事耽误了大周发展,不然被齐国甩下,以后麻烦更多,所以就要把危险的念头都提前灭掉才好,不然他们真的闹出事,周国群情激奋,只怕想不起稳中求发展,只会撸袖子战个痛。”
钟左听着这人的话,突然觉得,谭大人不愧是和仙人们在一处时间久了。
仙言仙语一套一套的。
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忙问:“大人准备如何?”
谭旻却没有回答的意思,而是道:“天机不可泄露,不过我感觉,钟大人还是很看重那边的商路,可对?”
钟左有些不好意思的点头。
然后就听谭旻道:“那我建议大人现在去弄些彩绸彩扇,等蛮国使臣来的时候送过去。”
“这又是为何?”
“钟大人只管送,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情,他们以后必然会记得你的好处。”
更多的,谭旻却是不说,施施然带着人离开。
钟左不解,但也不敢多问。
只是在心里琢磨着,天热了,准备扇子就算了,可准备彩绸算哪门子事儿?
蛮人应该不流行女装大佬啊……
还说性命攸关,难道,是拿来悬房梁挂脖子的???
等钟左返回自己的轿子时,仆从上前,动作麻利地给他撩开轿帘。
钟左看到眼前的是一直跟着自己的心腹,便吩咐:“你先去买扇子,然后再去绸缎庄,扯些彩布,”声音顿了顿,“白绫也扯一些,记得要结实些的。”
仆从震惊:“郎君……不,大人,您做官这些日子,天天混日子,终究还是被谭大人发现了?可是摸鱼就要悬梁吗?!”
这代价未免太惨重!
钟左气急,敲了这人脑袋一下:“闭嘴,不是给我准备的,本官这也是两手准备。”
仆人捂着脑袋不解:“那是为了什么?”
钟左心道,我哪儿知道啊,谭旻也没跟他说过啊!
可是面上却是一片高深,将自己刚刚学到的词儿拿出来用:“天机不可泄露。”
说完,就钻进轿子,只留下一脑袋问号的仆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