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丁清都曾碰过面,他们之前被永夜之主分至五堂,只在自己的地盘称王,也曾嘲笑丁清是个不伤人的鬼,与玉霄姬一起欺负过她。
他们不曾上过南堂的战场,因为他们是鬼,只要上了战场,必然会有损伤。
可他们又如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丁清的眼前闪过一阵红光,她细看平水镇,才发现被石像掩盖的星星点点光芒和细烟并非炊火与炊烟,而是尚未穿透屋顶的大火,其中燃烧的尸焦味,已经被风带入了窥天山。
她猛然看向平水镇还在燃火的大神石像,那石像上的火光将幽暗的天照亮了一小片,滚滚的烟尘像是一道通天的光柱,由此指引,旁人轻易便能锁定方向。
几日前翎云突然出现烧毁石像,又突然消失刹那有了答案,他在等今天。
恶鬼环山,群起攻之。
南堂的示弱,让中堂有了可趁之机,中堂带领西堂、北堂的人不断往南堂深入,捉鬼人士前往战场,正露出无人防守的命门。后方百姓少有人看守,那几个学术不精的周家弟子,恐怕早就与镇中百姓一般,被焚烧殆尽了。
她要叫醒周笙白!
丁清方一转身便撞入了坚硬温暖的怀抱中,她抬头看向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男人,道:“老大,永夜之主是有备而来的,林中恶鬼皆是难缠之辈,他们身后还跟着许多手下,平水镇的人已经遇害……”
“我知道了。”周笙白声音低哑,尸焦味这么重,不用猜也知平水镇中惨状。
烧石像,是为了引恶鬼,不杀人,是为了让周笙白和丁清放下戒备,这几日断了信件往来,恐怕也与他有关,众多恶鬼前来的路上,不知多少寻常百姓遭殃。
司千重的八星阵遍布天下,应当早收到了消息,只是飞来的信鸽被阻隔在外,翎云用恶鬼三千,围困窥天山,将此地划为牢笼。
他放弃了南堂,但他还没放弃自己。
只剩三天了。
只剩三天便是大寒,周笙白与司千重约定好的日子,到了那一日,翟家众人分布五堂,开启八星阵,便能护住天下九成百姓,平水镇也在其中。
看见林中恶鬼们,丁清心乱如麻,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先前被她忽略的疑问。
从南堂来中堂要耗时许久,除了周椿、司千重与上官堂主之外,无人知晓周笙白住在窥天山,永夜之主又是如何发现的?
寒风刮过后背,像是一把冰凉的剑穿过肩胛刺入丁清的心口,她想起几日前的噩梦,梦里的大神石像化为翎云的脸,对她道:你永远也别想避开我的眼线。
所以是她,是她引来了翎云,成了翎云安插在周笙白身边的眼。不论周笙白藏身何处,只要他带着丁清,翎云便能立刻知道他所在的位置,因为她的身上,流着对方的血。
丁清呼吸一窒,鹿眼泛红:“老大,是我把他引来的。”
如果不是她,翎云不会这么快到达窥天山,或许今夜平水镇的百姓也不会死。
他们分明冬至还举办过拜神节,热闹了好一阵,他们分明给大神石像投了瓜果糕点,期待来年平安顺遂。
炊烟不起,拜神反被神像火光所吞。
恶鬼侵略,眨眼便踏平了小镇。
丁清颤抖得厉害,她是否也会害了周笙白?满林恶鬼,即便他有吞噬恶鬼之力,又如何能以一敌百,敌千,甚至敌万。
周笙白察觉到她的呼吸变了,小疯子的心跳很快,她眼中的自责化成了一滴滴泪。
丁清几乎没在周笙白的面前哭过,周笙白弯腰捧起了她的脸,拇指擦去眼睑下的泪痕,他道:“清清,别怕。”
“都怪我,我会害了你。”丁清攥紧周笙白的衣襟。
周笙白将小疯子抱在怀里,玄色的披风几乎把她完全笼罩住,桃花眼望向月色下的深林。他能透过被白雪覆盖的树枝下,看见不断逼近的鬼群,他的獠牙伸出,眼底已经染上了猩红色,犹如饿极的野兽。
“不怪你。”周笙白的眼神狠决,附在丁清耳边说的话却很轻柔:“怎么能说你害了我,分明是你救了我。”
丁清的颤抖并未缓解,周笙白忽而一声轻笑道:“因为清清在我身边,我才能无所顾忌。”
丁清吸了吸鼻子:“你说话有点好听。”
让她愧疚难安的心稍稍放松了些。
周笙白继续笑:“清清就在这里看着我,待我吞了他们,得胜归来时,你再亲我一口,以做奖励好不好?”
如此情形,他居然还能打趣,丁清无奈地用鼻音哼出一句:“你这话未免就太贫嘴了。”
“亲是不亲?”周笙白的手轻轻抚摸着丁清的后脑,背后双翼缓慢展开,一双眼锐利地锁定于打头阵的恶鬼群中。
丁清回他:“亲。”
滚烫的掌心从后脑移到了脸侧,如柔软的鹅绒般抚摸过她的脸庞,忽而略过眼前的黑影破开了深夜的风,轻扬起她鬓角的发丝,只留下一句:“等我。”
丁清随即转身,她只来得及看见周笙白冲入云霄的黑影,漆黑的身影在飞至最高处后突然俯冲,像是一颗天外飞石,带着不可抗拒之势坠入了深林。
被树木掩盖的平静深林,在周笙白闯入后顿时当开了一圈气层,白雪簌簌从树枝坠落,像是那处陷入了黑色的漩涡。万千鬼爪般的枝丫里翻涌着漆黑的人影,像是堆积在一起的长虫,滚动纠缠,哀嚎不断。
风中有鬼泣声传来,丁清跑到了悬崖边,脚下石子哗啦啦滚落,她立刻止步,鹿眼中倒映着一片幽暗的森林。
林中突然窜出了一抹身影,漆黑巨大的双翼在空中旋身展开,羽翼洒下了一层如雾般的黑气,月色从上空笔直落在他的身上,微卷长发在风中凌乱,遮蔽了面容,仅露出了那双猩红的眼眸。
他像是黑夜里的鬼魅,又似鬼魅惧怕的神影。
丁清却只能远远地站在窥天山巅的悬崖边上,看他再度冲入了深林的恶鬼群中。
她能做些什么?
她什么也做不了。
林中树木轰然坍塌,一棵接着一棵不断倒下,那些覆盖其上的雪纷纷坠落,突然一簇火焰从中燃烧,迅速吞噬着林中枯木,火圈越来越大,树林中不断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炸声。
丁清知道那是妖道恶鬼,炼丹炉中窜出的火焰将天空照得猩红通亮,大火越来越旺,直往窥天山的方向蔓延过来,从上往下看,大半野林皆处于火中,周笙白久久不曾现身。
窥天山前的天,火云遍布,云层之下,是熊熊燃烧的火海,浓烟四起,鬼影重重。
那些红光将笙白花都照成了火焰的颜色,温度逐渐攀升,就像是度过了寒冬,直接步入炎夏。
丁清的呼吸都停了,她的双眼迎风不眨,几乎要滴下血泪来。
火海中,金光布成的符足有城门大,从深林冲向半空,立刻化成了数十道影子,符上火云翻滚成了漩涡,一股飓风从脚下升起,一道道火从地面旋转着被吸入了金符中。
周笙白从火中冲出,悬飞于金符之上,衣袂被火舌吞噬,露出了一人足,一鹰爪。
丁清双腿一软,跪在了山崖边,她此刻才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大口大口地喘息之后,紧紧地盯着周笙白的背影。
满林大火,燃尽树木,火焰被金符吸走之后,留下的是焦黑疮痍。
火光灭去,天光乍亮,晓天的微光照入山下林间,那些被大火烧得干枯的尸体,如傀儡般扭着僵硬的身躯,一个叠着一个,手足并用地往山体而来。
阴气环绕,鬼嚎不止,飒飒的风吹裂了云层,日光从云层裂缝中照下,像是一面光墙,将窥天山与丁清护在了安全地带。
光的另一边,周笙白背山而立,直面鬼潮。
第118章 [VIP]
千鬼来袭, 翎云却不见身影。
就像是中堂与南堂持续多月的战争般,而今窥天山面临的,也是一波又一波恶鬼大军。
不同于中堂众人, 窥天山前傲立的仅有周笙白一人。
子夜过后平水镇百姓遇害,诸多恶鬼从深林往山体爬来,那时弯月悬挂于空,周笙白孤身一人冲入了恶鬼群中。他果然是最耀眼的那个,一如往日丁清在她每一任老大那里看到的一样, 周笙白能很快且精准地找出恶鬼头目, 吞噬对方。
昨夜放火烧林的鬼道在破晓时分被周笙白从森森的骨堆之中挖了出来,这些追随的恶鬼往日并不见得有多忠诚, 可如今却像是疯了一般不顾一切往前冲,即便他们的头目已经被周笙白吞噬, 也不见分毫退缩。
这世界,死非死, 活非活。
周笙白被恶鬼缠得难以脱身, 每每飞身离开深林, 双足都会被鬼爪攀牢,双翼在林中挣扎, 将焦黑脆弱的树枝挥端,尘烟四起。
金符吞了大火, 仿若天上的烈阳落入了凡空,炙热的照晒着整片森林。
周笙白的肚腹并非无底深渊,一个鬼魂越恶,道行越高, 饱腹感也越强烈。他吞了鬼道, 推翻了对方的炼丹炉, 在途中又不知吃下多少鬼子鬼孙,现下腹腔堵塞,再见那些扭曲着身体挣扎攀爬,嘴里咿唔乱叫的鬼,直倒胃口到想吐。
那些恶鬼抓着他的衣摆,缠得周笙白心下烦躁,猩红的双眸朝深林中一望而去,成千上万只鬼毫无意识如傀儡般前赴后继地与他纠缠。
他回头看向窥天山,丁清就坐在悬崖边上,她瘦弱得像是随时能被风吹下来般。
纤瘦的身形在风中轻晃,丁清的发丝都被吹乱了,黄玉簪歪斜地挂在脑后,将入大寒天,空中偶尔飘过几片白雪,可丁清的额头上满是汗水,仿若置身于炎夏。
周笙白以双翼短暂挥开那些恶鬼,飞身上空后回眸朝山巅看去,这么远的距离,两双视线于空中对望。
丁清呼吸一乱,腰背挺直着仿若要朝他奔来,那无畏冲动的眼神叫周笙白心惊。
他高声呵斥:“后退!”
丁清双手爬空,膝盖跪在了悬崖边上,身形摇摇欲坠,险些就要落下山巅。
周笙白的声音远远传来:“清清!退回去!”
丁清像是骤然回神,她低头看了一眼烟云翻滚的山崖,往后仰躺着倒靠在山崖旁。
她不能给周笙白添乱,她得退回去!
呼呼而过的风吹过发丝,扬起的黑发短暂遮蔽了她的视线,丁清嘴唇苍白,血色尽数褪去,她看见悬在空中的金符一瞬爆裂,火光将周笙白的身影吞尽。
“老大……”
丁清屏住呼吸,双眼被风吹得干涩滴泪也没能眨一眼。
金符中的大火化成了一颗颗巨大的火球撞入了森林,黑烟滚滚,恶鬼的哀嚎声不断传来,那些火中带着烧魂的金符碎片,丁清在金符之后光是看见都吓得浑身战栗。
她想要喊周笙白的名字,可张开口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唯能听见心口砰砰紊乱的跳动,像是随时都能冲破胸腔在她心口撞出一个大洞。
丁清的呼吸都停了,她浑身憋闷到疼痛,可唯有这样的疼才能让她保持清醒。
金符碎裂成一片片逐渐减少,分散的火球将窥天山境内烧得满是焦糊气味,经历过两次大火的森林终于承受不住,树木纷纷坍塌,遍地狼藉。
金符上的光,几乎致盲。
丁清终于在天上的火光尽数坠地后,于云层下看见周笙白已经高到化为一个黑点的身影,那一刻她松了一口气,仿若溺水濒死般趴在地上,手指抽搐,久久难以回神。
周笙白在找翎云。
可他来不及在这些恶鬼中搜寻出翎云的气息,下一波恶鬼便又来袭了。
鬼影如潮,烧干了一部分,还有下一批。
丁清记得周笙白提过大寒,她也见他近来每过一日便要数一次。
距离大寒还有两日,翎云手下的恶鬼仅凭他一人在两日内是除不尽的,他的手中有十三大将,玉霄姬排在末尾,丁清甚至不算其中。
如今剩下的十二恶鬼,周笙白才只吞了一个而已。
他们如海潮般朝窥天山扑过来,翎云又藏在诸多恶鬼之后,他究竟想要什么?若集结所有恶鬼便能杀死周笙白的话,他当初早就这么做了,又何必东躲西藏,不敢与周笙白正面对抗。
丁清不断安慰自己,她的想法没有错,翎云手下的恶鬼无法杀死周笙白。
那么翎云兴师动众,放弃南堂,动用手中全部力量,直冲窥天山,必然是因为窥天山上有他看重的东西。
不会是丁清的命。
翎云知道丁清的性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当下她若真被翎云抓过去,宁可自爆魂魄也不会让他拿捏自己威胁周笙白。
那还有什么?
这座山上有什么是翎云想要得到的?
尖锐的笑声从深林中传来,另一道哭声也夹杂其中,两道婴儿的声音此起彼伏,魔音贯耳,镇得人心目欲裂。
音波荡开了火束,烧干的树枝瞬时化为粉末,漆黑地飘了一地,将白雪掩埋。
丁清双手捂住耳朵,她看见那黑色的焦灰与空中的白雪一同顺风飘来,点点黑色落在身旁的笙白花上,娇弱的小花于风中瑟瑟发抖,一如她,成了周笙白必须守护的底线。
丁清顿时清醒了,她慢慢爬起,回头往窥天山的后方看去,只见烈火燃烧不到的山体背面,远处干枯的森林逢春生叶,淡淡的绿色正在往此处蔓延。
他是为花而来的。
笙白花,是苍穹与凡间的通道,花开九万九,便可以连接彼端。
翎云让他手下的恶鬼从窥天山的正面往前冲,一切火力把周笙白引至前方,他再从后方靠近。
夺花,是为了破坏周笙白的计划,还是为了打开通往苍穹的路?
同一个招数翎云用了两次,第一次是弃南堂,第二次是弃恶鬼,他的目的永远在旁人的背后。
远方的绿色逐渐变深,若翎云从后方逼近,明日便能到达窥天山,前方恶鬼难缠,身后还有比鬼更可怕的人在窥望着这一切。
她要告诉周笙白!
丁清跌跌撞撞小跑到悬崖边上,方才还可见黑影的周笙白,现下却完全不见踪迹。
双生的婴孩哭笑不断,深林中黑气缠绕,遮蔽了视线,丁清什么也看不见了。
雪越下越大,整个世界成了黑白交替,毫无生机。
天黑了,周笙白还没回来。
丁清在山崖边不知喊了多少声,他都没有听见,到后来丁清甚至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连呼呼的风声都听不到了,唯有耳鸣的嗡嗡声尖锐地刺痛耳膜。
婴孩恶鬼的声音阻隔了他们。
持续几个时辰的哭笑几乎震伤了丁清的肺腑,她低头吐出一口血来,抬起头看向逐渐升起的月。弯弯的月亮血红地挂在高空,不知是她的眼流了血,还是天出异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