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她:“哪儿是秋娘渡?哪儿又是泰娘桥?”
她的面庞一日比一日黯淡,倚在他身侧:“我不知道。”
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次日船家要上岸补充清水米面,附近正是吴江下的一个小镇,施少连也带着甜酿一道登岸游玩。
江南初夏盛景,水巷深井,葳蕤花木,当地居民说话的声调越发绵软婉转,此地富庶,学子富商不少,常有锦袍绸衣的人路过,往山间去游玩,或往寺庙里去烧香,身边多伴着数位娟衣香风的妙龄女子,嘻嘻哈哈而过。
两人在路边茶摊点了两碗素面,茶棚里还有其他休憩的客人,见这桌上一男一女相对吃面,举手投足文雅可观,男子极清俊斯文,像个读书人的模样,女子美貌妩媚,娇弱风流,说是富贵人家,又不见两人带半个仆婢,又因容貌实在耀眼,有那鲁莽大胆的客人往甜酿身上瞟了又瞟,面上露出个了然的笑容,低声撺掇着同伴过来说话。
甜酿往旁侧挪了挪,施少连牵着她的手起身离去,在那歇脚的客商面前站了站,冷冷的瞟了一眼。
片刻之后,镇上有游手好闲的年青人,收了他人的好处,晃悠悠往茶棚里去寻人滋事。
她本就无心游玩,跟着施少连早早回了舟上,只等着船家开船。
夜里枕上恩爱,他抚摸着她的身体:“明日就到吴江了。”
她香汗淋漓,身体痉挛,紧紧的咬住了贝齿。
“小酒好像特别不喜欢吴江呢。”他在她身后亲昵一吻,“每每提起,小酒就要极力抑制,是在吴江有过很不好的记忆么?你明明记得吴江很多事情,却屡屡装作忘记,但听见我说要来,脸色都白了,以前也是,听见沈嬷嬷说话,立马病倒了。”
“但小酒有没有想过,不想回江都,自己又能去哪儿呢?你孤零零一个人,能走到哪儿去?一个极有美貌的女人,没有家人和丈夫的扶持,在这世道只有被掠夺的命运,小酒最后去的地方,和吴江又有什么区别?倒不如,我直接把小酒送到吴江,教小酒几样活命的手段,让你安安稳稳在吴江过日子。还省得小酒被人骗、被人害,最后心如死灰,潦草过活。”
甜酿死死抓住身下的软褥。
温柔的声音循循善诱:“你可别忘了,你原本就该生活在吴江,是你和王妙娘使了手段,骗了施家,才有了今日的施家二小姐,如今你既然愿意放弃施家,就应当再回原处去,不是么?”
她被他狠狠的一掐,心头疼痛如裂,热泪从酸涩眼眶中滚滚而出:“我不要,我不要回吴江。”
“不回吴江,那你要去哪儿?”他见她掉泪,冷声厉问,“去哪儿?”
她怔怔看着他,连连摇头,再三咬牙,仍是止不住胸膛的酸涩,索性放声大哭,涕泪滂沱。她有许多年没有这样哭过,哭的肝肠寸断,不能自抑。
施少连在一旁冷冷看着。
他其实凉薄又心狠,一旦下手,就要她败得溃不成军,丢盔弃甲,连逃的机会都没有,也要她死心塌地,将心挖出来献给他。
她哭得累了,声音渐渐低哑哽咽,泪水朦胧见他一双尖锐明亮的眼,此刻的她身无寸缕,全都袒露在他的獠牙之下,颤巍巍的伸手,抓住他的袖子:“我跟你……回江都。”
他听见她这句话,心终于落下来,畅意又喜悦,他所做的这一切,都不过为了这句话。
他将甜酿拢入怀中,轻轻抚慰:“你可以依仗我,永远都可以……小酒,在这个世上,只有我才是你最亲近的人……”
她泪眼朦胧的点点头,埋头在他怀中啜泣。
客舟在吴江转了方向,北上往江都去。
回程走的很快,天气一路晴好,不曾遇见什么风浪,甜酿也异常乖顺,将一众事情俱抛之脑后,两人朝夕相处,同吃同睡,舟上日子过的如夫妻一般,恩爱融洽,异常和美。
顺儿这两日都在码头等船,施少连临走之前吩咐他,约摸几日得归,让他备车在码头候着,果然这日将主人盼回来。
顺儿先上前做了个揖,喊了声大哥儿,又见施少连牵着甜酿的手上岸,神色微微有些尴尬,欲言又止,挠了挠后脑勺。
施少连冷声道:“还是叫二小姐。”
顺儿连连揖手:“二小姐……”
车夫将马车驾过来,施少连先扶着甜酿上车,在车下和顺儿待了片刻,甜酿掀帘,隐约听得顺儿说:”老夫人……周荣……打发……亲事……”
她垂下眼睫,将车帘落下来。
今日是五月初六,还有两日就是苗儿的喜日子。
施少连上了马车,等马车缓缓驶动,看她脸色平静,却扭头盯着车帘上的穗子,缓缓道:“家里已经知道你非施家亲生,张家和赵家也都知道,这事情已不用再瞒。”
他淡然道:“你留给祖母的那封信,宝月已经收起来,喜哥儿没有送出去。”
“消息是我传出去的,退亲之前,你有一个表舅名叫周荣的找上门来,他得知王妙娘的亲身女儿已死,而你是收养在王妙娘身边的孤女,阴差阳错一道进了施府,周荣拿此事要挟你,私下威胁你索要巨资,你不堪其扰,主动向祖母提出退亲,又无颜面对家里,黯然离家,我得知真相,一路出去将你追回。我已和周荣串好词,他将此事在施家人面前吐露出来,拿了祖母一笔好处,已然被赶出去。”
“张圆当日没有见到你,反而等到了赵窈儿,此前我已告诉赵窈儿,言之施家退婚是因为二小姐的真实身世,二小姐现今已离家,无法和他相见,请她将话送到张圆面前,他为了保全你的名声没有将相约私奔之事往外说,如今两人已安然回家。”
“今日是五月初六,后日就是苗儿的婚事,我不在家中,家里各人都忙着应酬周旋亲友,祖母先不会见你,我和你归家后,你先住到见曦园去。”他握住她的手:“等苗儿婚事后,我和你在祖母跟前一道说。”
她嗯了一声。
第32章
马车缓缓驶入施府,在内院壁影前停了下来。
甜酿双手抚在膝头,僵坐在车上一动未动,头低垂,眼珠静静盯着衣裙上的绣花,施少连看着她安静的侧颜,良久之后,撩帘下车,伸手去扶她:“妹妹下车。”
车内慢慢探出一只洁白纤细的酥手,轻轻搭在施少连的手掌上,而后是素白罗裳长袖,半幅瑞花红碧玺色长裙,再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窈窕身姿,脂粉不施的清丽面容,花瓣似的唇,乌黑的眼瞳,青黛的细眉,风姿楚楚的在施少连的搀扶下站稳在地,静静地环视众人,而后眼波收敛,将眼神收回。
车旁等着的仆婢先见施少连下车,神色瞬间变得奇妙,有些忐忑,又有些激动,待看到甜酿下车,人人眼瞳猛然一缩,心中揣摩各般心思。
看哪?走了十日,她居然又回来了?
当日的情景实在有些玄妙,二小姐的吴江表舅原已销声匿迹了好几日,不知又如何突然出现在施府,醉醺醺的闯入内院,嘴里咧着:“你不给我银子花销,我就把当年那些事抖露出去,顶了我亲外甥女的名头,还不知道孝敬舅舅……”
而原本在家陪喜哥儿玩耍的二小姐,不知何时消失得无隐无踪。
施老夫人和家中众人烧香归家,早有嬷嬷急冲冲扑上来喊:“二小姐不在家中……”又听得后院里有男人囔囔,周荣大喇喇躺在主屋院子里说些有的没的浑话,周围一圈仆婢鸦雀无声,个个缩着肩膀,面色诡异。
再细听周荣说话,施老夫人已气得浑身发颤:“你说什么?”
周荣被挟着进了内室问话,院子里只留桂姨娘、田氏、云绮和芳儿面面相觑。
云绮拉拉桂姨娘的袖子,脸色奇妙,僵着唇角,似笑非笑:“娘……他说,二姐姐是冒充的……不是我们家的人……”
桂姨娘和田氏互望一眼,低喝:“闭嘴。”
周荣这一闹,在场听见的人仿佛握住什么了不起的秘密,没听见的时不时探头探脑,心急火燎要弄个明白,两拨人马撞在一起,眼神里都蕴藏着些奇异的光彩,是秘不可宣的震撼,也是不言而喻的喜悦。
原来那个温柔知事、善解人意的二小姐,是个假芯子。
“模样生的那样好,却是个假货色,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出身。”
“怪不得整日乔模乔样的,百般要好,见到我们个个笑盈盈的,我心头还纳闷呢,哪家有这样好的主子,每回去,不是赏这个,就是送那个,这样可算知道了,原来,原来是这样。”
“你看她惯会讨人喜欢,日日赶着讨好老夫人,又缠着大哥儿,家里哪人不受过她的好,原来都是假装,忒不要脸。”
“事情抖露出来,你看她不也逃了吗?听说大哥儿还去追了,要我说,追她作甚,倒不如让她去……”
新园子十之八九已落成,还有些收拾的活计,况苑正领着人赶工,听见手底下的雇工交头接耳的讨论,厉声喝道:“主家的事情,你们瞎传什么?工钱还想不想要了?”
施老夫人一旁听着周荣昏言昏语,又听见甜酿偷偷离家,施少连追着甜酿而去,犹如重拳击眼,乌漆嘛黑一口腥甜,扶着椅弯半日说不出话来,好半日才缓过来。
只有安心在绣阁待嫁的苗儿,原本两耳不闻窗外事,听闻下头侍女窃窃私语,听见二小姐几字,喊侍女过来说话,闻言大惊失色:“什么时候的事?甜姐儿去哪儿了?寻回来了没有?”
她去主屋找自己母亲和施老夫人,正见桂姨娘领着翟大夫匆匆进内室,想要细问消息,被自己母亲拉住:“这节骨眼儿,你还掺和什么?老夫人都被气倒了,你莫管其他,只管回你屋里去……”
“甜妹妹孤身一人,能走到哪儿去?”她焦急跺脚,“下头人嚼舌头,都传些不好听的,也该让老夫人约束约束,不然毁了甜儿的名声。”
芳儿拉着苗儿回绣阁:”她趁姐姐婚前闹这些事,姐姐不怨她倒罢,这会儿还有心思向着她。”
消息不胫而走,几日就传遍了左右人家,翻来覆去将这事说了又说,几番欷歔,却无一人有怜悯之意,总归是他家事,他家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甜酿静静的站在施少连身边,神色平静,不言不语。
周边的婢子嬷嬷小厮,小心翼翼的捅捅身边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上前来说话服侍。
施少连亦能料想今日情形,心里冷笑,将身边众人环视一圈,声音慢条斯理,却十足的冷然:“你们一个个是瞎了不成?二小姐外出回府,做家奴的个个袖手旁观,谁教你们这样怠慢主人?还不来跟着。”
仆婢们听得施少连这声“二小姐”,“主人”,似是大有深意,纷纷回过神来,三三两两上前来向甜酿作揖请安,又听得施少连低头替甜酿整理衣袖,温柔声道:“妹妹先跟我去见曦园歇息。”
又冷声向着跟随的仆婢:“二小姐身边的伺候的人呢?叫她们来见曦园服侍。”
他亲自拉着甜酿,后头跟着数个仆婢,浩浩荡荡往见曦园里,紫苏和青柳见施少连带着甜酿,亦是吃了一惊,正赶着上前来拜,听得施少连首句话便是:“把屋子好好收拾一番,空一间屋子出来给二小姐,再找几个人,把绣阁和主屋两处二小姐的东西都搬来见曦园来。”
而后顿了顿,淡声对紫苏道:“把我衣裳收拾几件,先送到前院去,这几日我先去外堂住。”
紫苏愣住,还未言语,只听得施少连对甜酿解释:“这几日绣阁人多,祖母那处客也不少,只有我这里清净些,妹妹且住几日,等家里杂事毕了再搬回去。”
甜酿看着他,黑睫坠了坠,柔顺点点头:“有劳哥哥操心。”
兄妹两人一道进了耳房喝茶,施少连离家许多天,将一应事情都抛下,件件桩桩都等着他过问,他也不慌不忙,先吩咐人去厨房,要厨房送些甜汤热点心,又要人来修剪园内花木,洗刷地面,又盯着紫苏等人收拾,孙翁老爷被顺儿喊来,说起这数日家中各项事情,一时在见曦园内的仆丁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进进出出的众人皆能瞥见耳房景象,甜酿握着一只莲瓣盏,慢悠悠品茗,偏首盯着手中书卷,意态从容闲散,施少连忙时,或伏案写字,或和他人说话,但若有闲,还亲自替她斟茶端点心。
仿佛外头的风言风语,周荣口中的那个故事,和她半点关系都无。
甜酿在,施少连也不往外去,只找身边人传话,见一旁甜酿捧着书凝神细思,问旺儿:“老夫人呢?”
“适才家里来了客,老夫人刚送客走,老夫人这几日有些咳喘,这会儿喝了药在屋里打盹。”
施少连颔首,又问:“桂姨娘和田婶娘呢?”
“都在主屋那边,况家也来了人,要把大姐儿的嫁妆抬出去。”
他想了想,扭头望了甜酿一眼,捏着自己的茶盏:“去和老夫人、桂姨娘说,就说二小姐回来了,先在我这住着,路上累了,晚些再去主屋请安。”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施老夫人的婢女圆荷领着甜酿的两个婢子进了见曦园,先见了施少连,又朝着甜酿福了福。
“老夫人这几日身上不好,动不得,听闻二小姐回府,特意吩咐婢子来看看二小姐。又说二小姐出门这些日也是累了,先好好歇着,等过几日家里清净了,再一起说话。”
甜酿闻得此言,心头再冷,也不由得心潮涌动,握紧书卷,不看屋里人,偏头瞧着别处,再三启唇:“圆荷姐姐替我回声老夫人,就说甜酿多谢老夫人挂念,望老夫人保重身体,毋要因一点小事伤身伤神。”
圆荷点点头,将话带到,向甜酿福了福,又和施少连说了几句,最后告辞:“老夫人身边不能缺人,我先去了。”
施少连也不送她:“晚些得空我去看看祖母。”
圆荷一走,甜酿只顾握着那书卷怔怔出神,施少连见她神色,眼里似有莹光闪动,递过去一方帕子,低叹道:“这家里有我给你撑腰,祖母也没说半个‘不’字,有什么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