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林晏晏的神情变得有些怅惘,“我记得有一次,有人指着远处的高楼和曾祖母说,‘你那些宝贝干嘛要捐掉啦?你捐掉的那两只鼎,如果卖掉,能买好几栋那样的房子!’曾祖母想了想说,‘房子又勿值多少铜钿!’她一点也不遗憾,也不后悔,林家曾经富甲苏州,她对金钱财富的理解,早已经是另一种境界。她和爷爷和我们都说,真正的财富,是我们自己的双手。我记得小的时候,爷爷第一次带我去博物馆,爷爷当时特意带我去看大克鼎,指着大克鼎就说,‘晏晏快来看,这以前是我们家的东西咧!’我就觉得很奇怪,就问他‘我们家的东西,为什么会在博物馆里?为什么不在自己家里啊?’爷爷就说,‘这里好啊,这里安全啊,而且大家都能看。’他还指着博物馆前头的那面大理石捐赠墙,说曾祖母的名字在最上头,说曾祖母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希望我长大以后和曾祖母一样,拥有大的格局。”
第20章
小的时候,林晏晏其实不懂爷爷说的话,所谓格局是什么?
是重大义轻生死?还是将人格放在最先,看轻利益。
不懂,但是骄傲。
大概那时候的她就意识到了,曾祖母做了一件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情,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这种荣耀,在小小的林晏晏心里,就像是她拥有了一条无与伦比的,别人都没有的花裙子,她恨不得每天穿着这条裙子,旋转,跳舞。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小孩子嘛,并不懂得藏拙,藏事。
林晏晏无奈地笑了笑,看了一眼愣在原地的方雪,继续说道:“我那时候太小了,又骄傲又自豪,初一那年,学校安排去博物馆学习,我就藏不住话了。我当时特别骄傲地告诉同学,说那面墙上最上头的名字是我的曾祖母,博物馆里有很多东西都是我家捐的。”
“然后呢?”
“怕是不好了。”刘淼下意识地蹙眉。
“是不太好了,我低估了人性。嫉妒是很恶劣的品质,哪怕在小小的孩子身上。如果父母没有正确的引导,一个狂妄自大的孩子,很容易不知天高地厚。而,出风头又是很多孩子都爱干的事,我也不例外,我干了,就被反噬了。然后我就变成了说大话的林晏晏,骗子林晏晏,我被排挤了,总有人追着欺负我。哪怕后来老师知道了,告诉她们这些都是真实的,她们依旧还是欺负我。我从骗子变成了傻子,曾祖母也在她们口中变成了傻子。这种噩梦持续了很多年,直到初中毕业,考上高中,我以为这一切已经结束了。”
“然而并没有?”苏琪心疼地说道。
“然而并没有,我又碰见了方雪,她曾经和我一个初中,是欺负我的女孩中的一员。到了高中,她仍不作罢,在学校里到处说我坏话。见我不理不睬,又变本加厉地把她的手机塞进了我的包里,说我手脚不干净,盗窃她的手机。就像刚刚这样,一模一样。”林晏晏笑了,盯着方雪,毫无畏惧。
方雪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全盘托出,急得大吼:“你胡说!你以前明明就偷了我的手机!知道跑不掉了才把手机扔进了垃圾桶!但我知道就是你偷的!你就是个小偷!”
林晏晏翻了个白眼,“我偷了么?我要你那个破手机干什么?参加奥数比赛拿奖金不好么?破手机值几个钱?”
林晏晏轻蔑地看着方雪,继续说道:“当我发现书包里多出一个手机的时候,就先一步把手机扔进垃圾桶里了,你没有在我的包里找到手机,所以恼羞成怒,就在周五放学后,叫了一群三流学校的女混混到学校门口来堵我。十一个人对我一个,我被逼进了窄巷里,挨打,被辱骂。我觉得我快都要被打死了,屈辱,愤恨让我忍无可忍,长久以来,我终于有了反抗的勇气,我抢过了你手里的玻璃瓶,不顾后果地砸向了你。然后你们都怕了,当时你捂着头说你要弄死我,带着伤去找教导主任。却结果你被开除了,街角斜对面的监控帮了我,无辜的我,只是被通报批评而已。你说,是不是这样?”
“你胡说!”方雪脸都白了,下意识地看向疆大的同学。
彭静宜神色玩味,显然是等着看她的笑话,恍然大悟地嘀咕:“所以你年纪大不是因为上学晚,而是因为被开除过啊?”
邓秦和张耀互看一眼,拧着眉头,都没有说话。
就见林晏晏笑了笑,又道:“没被打疼么?你当时流了那么多血?怎么还学不乖?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懦弱胆小的林晏晏了。其实当年,我是真的太弱了,我不该碰你的手机的,不碰,上头就不会有我的指纹。不会有我的指纹,当场就能证明是你冤枉了我。你看,今天我就学乖了。报警吧,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指纹鉴定可以说明一切,看看到底谁,才是那个真正无耻的人。”
她话一出口,方雪的脸色刷的一下就变得死白,她怎么也没想到,还能这样?
慌乱中,却见褚云捏着手机走了过来,他深邃的眼睛像是深沉的海,像是救命稻草一样拦住了林晏晏要拿起手机的动作,说:“不用了。”
然而下一刻,他的声音仿佛把方雪带入了地狱,就见他勾了勾唇,神色冰冷,淡淡地继续说道:“我已经报警了,警察就快到了。”
“不至于吧,真报警啊?”邓秦倒不是替方雪说话。场上这个情况,林晏晏真是身正不怕影子斜,把方雪直接摁在地上摁死了。
方雪半天膈不出一个屁来,说出来的话也是毫无可信,十分虚得慌。
邓秦就是觉得丢人,丢疆大的人。
而且这个事情如果被导师知道了,他面上也过不去。
然而,林晏晏还没说话呢,首大的同学异口同声,“当然要报警。”
“谁爱背黑锅谁背,我们晏晏不背。”
“这叫校园暴力好么?都这么多年了还死不悔改,还要来害人,未成年保护法真不该保护她这种垃圾。”
“长得挺好看的,结果是个败类,真丢人?”
“不能放过她!”
“邓同学,麻烦你和你们学校报告一下,你们学校有个垃圾!”
邓秦被怼得灰头土脸,刚刚还十分友好的首大同学,现在都十分的不友好。他颇为无助地看向刘教头,“刘老师,这样抓着不放,影响不太好吧?”
刘教头笑了笑,摇头,“怎么会不好呢?法制国家,依法办事,有事找警察,挺好的。”
态度明确,护犊子第一。
眼看是遮不住了,邓秦抿抿嘴,转身也往角落走,认了,找出导师的电话,拨了过去。
邓秦都不做声了,彭静宜和张耀互看一眼,也沉默地站去了一边。
他们心里都清楚得很,出了这个变故,方雪与新闻社社长这个位置算是无缘了。
反正没人帮她,方雪就像被卡在缝里的蚂蚱,上不去,下不来,楞生生杵在房间里,话都说不出口,像是哑了。
铺天盖地的绝望涌向了她,每一个人看着她的目光都好像带着刺。
这种目光,就像是当年,她们欺负林晏晏的时候,加诸在林晏晏身上的一样。
那些被她藏在角落里的见不得人的过往,被林晏晏轻而易举地铺呈开来,劣迹斑斑,十分羞耻。
时隔多年,无形的牢笼终于将她关了进去。
她抬眼看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看得目光都好像是蔑视。
她再抬眼看林晏晏,她清亮的眼神,让她无处遁形。
情况就这么僵持着,除了两位老师,没有人走开。
忽然,彭静宜想到了什么,她问:“哎,那她被退学了,怎么还能考进疆大,她成绩好么?”
林晏晏耸耸肩,没有说话。
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方雪的成绩并不好,一个天天热衷于成群结队,以欺负人为乐的女同学,精力都不在学习上,成绩能好才怪。
但也有可能,被退学之后,她发愤图强了。
林晏晏不做表示,她并不想多事。
她的沉默叫方雪松了一口气,却没叫彭静宜放下疑惑。
警察来得挺快,褚云怕是和林晏晏想到了一块,进屋搜证的时候,警察带了手套。
方雪的项链是在林晏晏的笔记本里找到的。
因为很精致,很小很细,就夹在笔记本中间,竟然也不显得突兀。
那是一条金项链,链子非常细,坠着一颗钻石,大概有一克拉,价值也有几万块钱了。
然而,失而复得的方雪表情并不好。
乔潇站在一边也像吞了苍蝇一样难受,她无语地说:“等一下,这本笔记本虽然是晏晏的,但她前天已经借给我了,你们找到笔记本的纸箱是我的纸箱。”她抿了抿嘴,一脸的我草泥马,指着自己说:“所以,现在我是嫌疑犯?”
场面一度很尴尬,林晏晏都觉得尴尬。
年幼无知的她也太怂了吧,竟然会被这样的蠢货欺负。
生气!
林晏晏默默和自己怄气,没注意到,刘淼的脸色变了又变。
在这之前,你要是告诉他,林晏晏小时候遭遇过校园暴力,他肯定长啸三声,“神经病啊!”
怎么可能啊?她那么强!嘴那么贱!
然而,这好像就是事实。方雪的辩白那么无力,无力到没有人会怀疑林晏晏的话。
也没必要怀疑,真的假的,很容易辨别的。
他忽然想起来,林晏晏上次在提及王圆箓的时候说的那段话。
“国难中,虽然任何人都具有可以牺牲的决心,但也有人会被命运无情地玩弄。乱世中手握中华文脉的人,保住了不该说是应当,遗落了也不该算是罪人。如果你是他,你可能有比他更坚定的决心和更宽广的眼界,却你也不一定能做的比他更好。”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原来,她的家人长辈,曾经冒着炮火去拯救文物,在乱世中含辛茹苦地守护文物。最后,又毫不顾忌自家的私利,将所有的文物都捐赠给了博物馆。
然而,高高在捐赠墙上的名字,并不会被大多人所记住,甚至会被嘲讽。
作为子孙的她,因为单纯的自豪,又遭受了好似无止境的校园暴力。
他头一次正视起了林晏晏,站在她这一边,扭头,瞪着方雪,狠狠骂道:“你真该死!真的!”
第21章
这个夜晚注定有点特殊,值班室门口,警察严厉地批评着方雪。
邓秦想着导师的话,一张脸沉如锅底。
彭静宜和张耀看他脸色不好,也是小心翼翼站在一边,生怕会被殃及池鱼。
首大的同学见着警察来了,就事论事,绝不让步,眼看事情没有回旋的余地,才都放下了心来,纷纷散开。
对于学霸们来说,时间宝贵,不容浪费,事情眼看可以顺利解决,就都该干嘛的干嘛去了,有的继续做考古笔记,有的循着信号,在手机上搜索起了林家的故事。
乔潇没走,拉着林晏晏的手,满脸难过,红着眼睛感慨:“你怎么会被欺负哦?你怎么会被傻逼欺负哦?你怎么这么傻逼地被人欺负哦?”
欺负人的和被欺负的在某种程度上都有一点傻逼。
“没事啦,都过去好多年啦!现在想起来,我已经一点都不害怕了。”林晏晏心平气和,竟然不觉得丢脸。
这样一想来,长大真是件令人快乐的事情啊!
能去更多的地方,见更多的人。
哪怕有很多不善,美却也不会少。
善良的本质十分朴素,人因为看见鲜花的枯萎而感到难过,就是善良。
她的同学们,或亲近或疏远,都为了她据理力争,毫不妥协,是正直,是善良,也是友爱。
人世间最无助的事情,或许就是无法停住时间,无法制止事物的流动。
如此,每个人都必然将面对死亡,面对恐惧。
在命运巨大的黑洞面前,没有人能够觉得轻松。
但最无情的时间又对人类饱含怜悯,所有的一切,抑郁也好,恐惧也好,都是一时的。
今天不好,就像是正好遇见了下坡。下坡路不会一直有,明天,又或许后天,就可能是上坡路了,就离太阳更近一点了。
最重要的,是我们自己不要放弃自己。
曾经的每一天,知识叫她渴望,上学叫她恐惧。她无数次想要放弃学习,逃避一切,再也不去学校。
但她最终坚持了下来,走到了今天。
这就已经足够了,她已经战胜了曾经的恐惧与难受。
方雪哭着走了过来,在警察和邓秦的督促下,给她道歉。
她的话很诚恳,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发自内心,“林晏晏,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吧!我看见你就害怕,我就想如果你不在了,我以前做过的那些事情就不会被别人知道了,才一时想不开做了污蔑你的事情,我知道错了!请你原谅我!”
“那你可真不要脸!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是不是还要杀灭口啊你?你知道如果你污蔑成功了,晏晏会面临什么么?她会被开除的你知道么?你个臭傻逼!你可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么坏!你不说之前,晏晏根本就没有说过认识你!更不要说你以前做的那些破事!”乔潇狠狠地瞪着她,她真的很想打方雪,每蹦出一个字都有要跳起来的架势。
原谅?轻飘飘一句道歉就可以原谅了么?
很多人之所以这么恶毒,就是因为伤不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
现在这点就受不了了?害人的时候怎么不知道自己有多坏?
曾经她们加诸在林晏晏身上的霸凌可能是今天的百倍千倍,真想全部甩回她脸上。
“可是我已经知道错了!”方雪哽着嗓门说,“我真的知错了,我再也不会做这种事情了,再也不会欺负林晏晏了!”
“你的话错了,不是你不会,不敢。是我们不会再给你机会欺负她,污蔑她了。”褚云的表情一直很冷,他对人一向绅士温和,今天却格外不通人情。
方雪的话,他听在耳里,表情却是少有的不耐烦,拦在林晏晏与方雪中间,像是一堵墙似的,言辞严厉,“道歉不道歉是你的事,原谅不原谅是她的权利。人什么也没有也可以幸福,但如果对未来充满恐惧,就不能幸福。因为你,她曾经在本该快乐单纯的校园里害怕地活着。这些伤害你弥补不了,所以你的道歉毫无意义。你如果真的认错就赶紧消失,离开考古队,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