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走廊拐了两个弯,到聚会的厅门口,江现伸手推门,门刚推开一条缝,就听里面传来甜腻的声音:“丁巧,打个招呼啊,唐沅也在呢。”
他眉头一拧,正要推门进去,下一秒响起一道女声。
似乎是那个叫丁巧的。
没有愤懑,没有质问,她的声音柔和得有点沉重,几不可察的颤意中仿佛带着点说不清的情绪,是完全的善意和怅然:“……好久不见,唐沅。”
……
丁巧一声好久不见,温和得过分。
郭雅琳和其他人都愣了,她的态度,完全不像他们想象中那种,面对曾经欺凌过自己的人的愤慨和厌恶。
“这是唐沅啊。”郭雅琳像是提醒,“你不记得了吗,你们高三的时候,不是还……”
她挑眉,拉长语音,点到为止。
“你是想说她霸凌我,逼我转学,把我赶去分校区是吗。”丁巧微微吸了口气,开口。
郭雅琳眼里一闪,唇边略微轻勾,正要顺着话说下去,丁巧低头,似是笑了一下:“我高中毕业后考去了很远的城市,很久没有回来,如果不是你们找我,我都不知道……”
她说着,抬起头面对众人,下一句让满厅静了片刻——
“唐沅没有霸凌我。”
江盈本做好她们拿过去说事的准备,因这突然的场景愣了下,不由转头看向身旁。唐沅抿着唇没有说话,只是神色莫名凝重,笔挺的背有些僵直。
“你在说什么啊,不是她还有谁,她自己说要让你在明致待不下去……”
和郭雅琳一起的一个女人忍不住开口,她看了眼唐沅,眼神飘忽,把唐沅叫来的那点小心思这会终于不藏了,明晃晃又迫不及待地摆到台面上。
“我说了。”丁巧拧着眉,“唐沅没有霸凌我。”
郭雅琳那群人脸上闪过尴尬,有人不知是想到什么,看向岿然不动的唐沅,她似乎对丁巧的反应并不意外,眼神一凝:“是不是她找你了?她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还是威胁你?你不用这样,大家都在,难得聚一聚,你有什么话就……”
“我说得很明白了。”
丁巧提高音量打断,“我去分校,并不是因为唐沅逼我。”
唐沅眉头微皱,出声打断她:“丁巧——”
“没事。”丁巧沉沉吸了口气,看向她,“我真的没事。”
扫视过在场一张张脸,丁巧缓缓道:“是我自己想去分校。”
郭雅琳身边的女人从怔愣中回神:“开什么玩笑,谁都知道分校条件不如主校,哪有人主校不待跑去……”
“因为我一直在被猥|亵——”
丁巧的声音平静又锐利,她看向她,看向他们每一个人,“这个答案满意吗?”
她好像就是为了这一刻,语气没有丝毫迟疑。
厅里死一样地沉寂下来,在场的人全都僵住。
唐沅和其他人一样背脊僵直,却又比他们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猜到有这一刻,在她知道丁巧要来参加同学聚会的时候,她就预料到了这个场景。
喉间沉沉呵出一口气,面对这样大庭广众自揭伤疤,她突然不知道怎么动作。
丁巧看着被冲击到的众人,声音一字一顿,站得比任何人都直。
“我继父的儿子,和我一起特招进明致的那个老实人,他一直在猥|亵我。”
“唐沅没有霸凌我,是她,在我打算去死的时候,拦住了跳河的我。”
……
唐沅遇见丁巧那天,是高三预先补课时的某个傍晚,她在河边正要跳下去。
那天下午,唐沅拦住了她。
丁巧哭得停不下来,唐沅问了很久,她才崩溃地全盘托出。
她的继兄,那个木讷寡言所有人眼里的老实人,从高二下学期开始,一直在猥|亵她。
唐沅气不过要替她找继兄算账,被她拉住。
丁巧不敢让人知道,她妈身体不好,常年吃药,靠着继父才能活下去,她在家也总是被继父叱骂。
想了几天,唐沅帮她想到了去分校区的办法。
然而丁巧的继父轻易不会让她转学,那边离家远,去了就没办法帮家里做事。她更不敢让别人知道继兄的事,一直不停地哭着说,被人知道她会死的,会活不下去。
看着抓狂处在崩溃边缘的丁巧,唐沅没有办法,最后只能对她道:“我赶你走吧。你要是被我赶走的,你家里人,继父也好继兄也好,都不会说什么。”
于是她们吵了一架,丁巧冲撞唐沅,唐沅当众放话要让她在明致待不下去。
唐沅去找她小舅,拜托了小舅很久很久,才把调动的事定下。
一切都很顺利。
丁巧“得罪”了学校有权有势的人,被逼转去分校区。继父嫌她惹事生非,还好到了分校区仍旧有书读,奖学金也不变,骂骂咧咧地让她去了。
她的继兄更是没能察觉什么。
丁巧名正言顺地住校,按时把奖学金一分不少寄回家,她继父根本不管她回不回去。分校和主校课时安排错开,放假她就出去打工,他的继兄忙于学业,没办法再继续骚扰她。
帮她转学,帮她申请其它补贴。
甚至因为她胆小怯懦,不敢让人知道被猥|亵‘丑事’,害怕被继兄发现她在反抗,就连转校这件事的原因也扛下。
唐沅付出了一个十几岁少年人的所能,用尽全力地,送她逃出了生天。
……
这一场匆匆聚起的鸿门宴,在丁巧自揭伤疤的举动中,尴尬又荒唐地散场。
唐沅和丁巧是最先离场的,在那些人缓过来之前,她们就先抽|身离开。
河边的风带着些微凉意。
唐沅和丁巧靠着桥壁,彼此都没说话。
江盈已经先回去,她本来不放心,得知江现会来接唐沅后,这才拖着缓慢的步子走了。
握在手中的手机不时亮起,唐沅瞥了眼,并没打开。
今夜,各个同学群里,大概都要为这桩陈年旧事骚|动。也好多人给她发消息,她把声音关了,迎着河风长长地抒气。
“这好像我跳河时的那条河。”丁巧忽地出声。
略带玩笑的话,唐沅勾唇,却不知该笑不该笑。轻轻敛眸,她看着河面,过后沉沉道:“你今天干嘛要来这一趟?”
这样的聚会,其实可以不来的。
唐沅是知道她要来所以来,而她……
丁巧笑了下:“我还觉得我来的太迟了。”
高三那一年,托唐沅的福去了分校,她躲避外界的一切,什么都不闻不管,毕业后匆匆逃离那个家,这些年远远地将浒城丢在身后。
如果不是这些人找到她,她还不知道。
因为她那时的怯懦不敢让人知道,唐沅背下了“霸凌” 的罪名,真的没有解释过一句。
后来的这些年,为了她的名声,也始终守口如瓶。
她没有做错什么,却一直被错的一切包围着。
“……对不起。”丁巧歉意真挚,“是我自私,连累了你。”
只顾着自己躲,自己逃,却忘了替她背了黑锅的唐沅会是什么处境。
后来的这些年里也一直在做缩头乌龟。
“她们找到我的时候,我就想着,是该见见你。”
她有点哽咽:“真的很对不起,也很谢谢你。”
唐沅眉眼淡淡,轻声道:“都过去了。”
不想气氛这么低沉,她转移话题:“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丁巧说挺好:“我妈在我大学的时候去世了,我和那个家早就断了联系。我去了很远的地方读了很好的大学,读书的时候还去了山区支教,教了很多小朋友。闲下来的时候出去看风景,我打工做家教,自己攒了蛮多钱,现在年薪也很高,去了很多地方。”
唐沅真心地笑了笑:“不错。”
漆黑的河面粼粼泛着暗光,像要破开那沉色。
她们第一次真正接触是在河边,多年后这一次还是。
两个人吹着夜风,有一句没一句地聊。
其实她们并不是很熟,但因有过一段特别的回忆,言谈间像是熟识的老友。
聊了好久,时间差不多,唐沅看看天色,站直:“我该走了。”
今天来这个聚会,原本就是想和丁巧见一面,事情到此已经结束。她问:“你住哪?”
丁巧说:“我订了酒店房间,开车过来的。你呢?”
唐沅朝马路对面指了指:“我……男朋友在等我。”
她们出来没多久,就收到江现的消息,他的车就停在对面等她。
丁巧也放心下来,两人说着最后的闲话,一起提步。
她的车在路边,就此道别分开。
拉开车门,她忽地出声:“唐沅。”
唐沅回头朝她看。
她缓缓道:“你那时候跟我说的,我去看过了。”
跳河的那一天,唐沅拦下她,告诉她,不能死,要好好地活着,要去看好看的风景,吃好吃的东西,要做一切好的事情。
她告诉她海边的日落是什么样,云峰上缭绕的雾有多好看,悬崖上的雪景又如何壮阔,她认真地对她说了一遍又一遍,不能就这样结束。
她是再渺小不过的一粒沙。
而唐沅是这汹涌海里,唯一推她上岸的浪花。
“我看过了。”丁巧笑着,透过模糊的视线朝她看,“真的很美。”
街边天色昏暗,风把路灯光影吹得摇曳,唐沅站在薄薄的暖黄光线下,轻轻弯起嘴角:“那就好。”
……
江现的车停在路边等了有一会,唐沅近前,他降下车窗,她才发现司机不在,他自己坐在驾驶位。
脚步微顿,唐沅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去。
唐沅上车,系好安全带,手机持续不断有新消息进来,她懒得打开。
江现没有问,丁巧也好,今天晚上的一切也好,他什么都没提。
唐沅也没有说。
照群聊的动静,不用她开口,他估计也会知道。
况且,噩梦那天,她已经问过一遍他的答案。
“你怎么自己开车啊?”唐沅懒懒地靠着车椅,侧头问他。
他嗯了声:“反正没什么事。”
唐沅抒了口气,像是用尽力气,疲惫涌上来:“我想睡一会,你到家叫我。”
江现朝她看:“好,我把空调调高一点。”
将她的座椅调低,空调温度升高,他拿出车上备的薄毯给她盖上。
车开上回家的路,窗外灯光一道道掠过。
她侧着头,睡颜渐渐恬静。
江现开得平稳,开了好久,到公寓外,唐沅还在睡着,钟恒突然打来电话,他便没急着进去,在路边停下。
戴上无线耳机,他道:“什么事?”
那边道:“没事,我就问问你,你回去了吗?”
他嗯了声。
钟恒顿了下:“和唐沅一起?”
“嗯。”
默了几秒,钟恒开口:“今天晚上我在的高中群里好多人在聊这事儿,都传开了。”
他指的自然是晚上部分明致校友聚会的事。
前面那会他们赶到聚会的厅外,江现推了门却没进去,在唐沅出来之前,他们就走了。
但丁巧说的话,不用等别人传开,他们当时就听得清清楚楚。
认识的人的八卦,再久远也不算迟。
毫不意外地,各个明致校友群都在聊。
一无非是说丁巧爆出来的“猥|亵” 的事,有几个校友群里她那个继兄也在,瞬间社死,有些正义感十足的女生看不过眼,在群里艾特他骂,骂得极为难听。
他没一会就灰溜溜退了群。
二自然就是唐沅和丁巧“霸凌”事件的真正经过。
钟恒说不清作何感谢,叹了口气:“那时候我记得唐沅被骂得可惨。”
江现看着挡风玻璃外的道路,眸色比夜色更加浓沉。
怎么会不记得。
丁巧转校后,好多人都在议论唐沅仗势欺人。
有个同年级的女生还在贴吧发帖子骂她,唐沅得知了发帖人后,找到那人班上。
结果对方不仅不低头,还和唐沅吵起来。
当时围了好多人看热闹,颇有点给那个女生壮声势的感觉。
江现和钟恒他们经过,人群中的唐沅朝他看了一眼,脸色僵住,很快就带着她那帮朋友走了。
就是那次,他想发消息和她说些什么,犹豫编辑了几遍,却在得知她当天随即就跟那帮朋友出去疯玩后,又把短信扔进了草稿箱。
那时候,真的有点太傻。
江现抿了抿唇。
她那种自我保护的应激反应,他竟然会以为,她没放在心上。
钟恒没多说这个话题,大概也是不知道怎么说,转而问:“你们什么时候婚礼啊,别太突然,我好提前准备贺礼。”
“不着急。”江现握着方向盘,“恋爱还没谈,急什么。”
“不是。”钟恒笑了下,“你来真的?谈什么恋爱,这都住到一起了,两家都盯着让你们结婚,还搞谈恋爱这一出?”
他不由问:“你上次朋友圈发的那动态来真的?”
江现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语气平静:“嗯。”
钟恒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半晌只得道:“行,有情趣。”
调侃闲说了几句,江现挂掉电话。
把车开进车库,他解了安全带,倾身靠近唐沅,解开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