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谋数十年。
历经两世。
他曾没日没夜地修习魔族秘术,耗尽所有力量只为扭转败局,怎能输给这些庸庸碌碌无知无觉的正道修士!
“命中有劫,我便破了这劫——!”
昆吾割玉剑直冲伽岚君面门而来,他却并不躲闪,任掌心再次被剑洞穿!
血流满掌之时,天边一道惊雷刺破穹苍,滚滚雷云后,赤红色的血柱从天而降,注入了雩泽珠之中——
是伽岚君引来的血池怨气!
魔族越杀便越强,纵使之前在常山昭觉寺积攒下的杀戮怨气被沈黛等人击溃,但血池本身怨气与雩泽珠结合,依然能将推动这场吞没一切的洪水,朝十洲修真界进发!
而此刻从北宗魔域临时赶来的衡虚仙尊,仰头望着空中血雨落下。
天地间皆被一股浓重死气笼罩,身后弟子骇然之际,他喃喃:
“是镇魔碑的血池……”
几年前血池中有异动,正是衡虚仙尊前去探查,也就是在镇魔碑的血池中,他被上古凶兽所伤,命悬一线,多亏沈黛寻来烛龙麟做药引才救活他。
此刻衡虚仙尊望着血雨倾盆落下,一种不详的预感将他全身笼罩。
眼前雩泽珠裹挟着涛涛洪水,只待越过九阴城,便可以灭顶之势覆压而下,侵吞十洲,将整个修真界沦为一片泽国。
他身后的无数弟子也意识到了事情的可怕性,萧寻与方应许没有夸张,十洲修真界已是危急存亡之时,若不阻止,恐怕修真界就真的要完蛋了!
“师、师尊……怎么办……这……这要怎么阻止……”
修士们绝望地看着眼前从天而降的洪水,以他们的修为,在灭顶洪水面前,恐怕支撑不过一刻。
什么修仙,什么仙宗,什么长生,在这样的灾难面前,都是顷刻破碎的泡沫幻影,兵不血刃便可将一切摧毁。
身后便是无数城池山川。
衡虚仙尊在滚滚雷鸣中阖上双目,再睁开时,缓缓吐出两个字——
“开山。”
开山!!?
所有修士齐齐看向衡虚仙尊!
九阴城位于钟山之巅,要想开山,便要集齐在场所有修士之力,劈开钟山灵脉,以地脉之力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结界,挡住这场即将席卷十洲的洪灾!
可此刻九阴城中百姓何止千人?数十万百姓被困九阴城中,哪怕给他们一天的时间,九阴城也不可能瞬间清空不留一人。
开山,便是意味着彻底断了九阴城数十万百姓的生路,以他们生魂为祭,换十洲其他百姓的平安!
数十万人的性命啊……
众修士望着不远处钟山上,城中密密麻麻的黑点,每一个黑点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这些修士,自幼接受的便是为天下万民修道,护一方百姓安宁的教育,如今要他们眼睁睁杀数十万人,如何能下得了狠心!
众人唇齿发寒,衡虚仙尊却知不可再犹豫,立刻御剑飞身前往沈黛等人所在之处。
铮——!
昆吾割玉剑被重归伽岚君手中的紫檀折扇格开。
他缓缓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昔日在谢无歧回忆中见他时的模样。
沉稳持重的白衣身影立在风中佁然不动,手中折扇轻敲掌心,好似宫阙高楼中的玉面贵人,然当他睁开双眸望着沈黛时,那双眼的眼底流淌的却是化不开的血痕。
“我命从不问天意,既然谢无歧不能为我所用,便由我来承载这万千魔族的怨气。”
“你与他,对我而言都没用了。”
谢无歧瞳孔骤缩,立刻冲上前与沈黛一道合力抗住伽岚君这一击——
但血池中的滔天怨气与雩泽珠相融,令伽岚君几乎拥有了半神之力,不仅击退了沈黛与谢无歧二人,就连与洪水相抗的兰越竟也有了被压制住的迹象!
伽岚君立于天际,睥睨望着这师徒三人。
“便是你三人登峰造极,也终究是肉体凡胎,怎能与神力相抗。”
这个世界所有神祇皆已陨落,伽岚君犯下如此多的杀孽,窃走了神女伊阙的雩泽珠,相加起来,也不过只是半神之力。
沈黛纵有神武,也确实是肉体凡胎,怎可能胜过神力!?
衡虚仙尊正是在这时赶来。
“沈黛!兰越仙尊! 谢无歧!速速撤回!与我一道合力开山!!”
沈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兰越也眉间紧蹙。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九阴城还有数十万百姓,开山就意味着他们全都得死——”
“事到如今,为了十洲安危,只能牺牲九阴城了。”衡虚仙尊肃然打断了他,“九阴城不过数十万人,身后十洲还有数千万人!难道要为了这数十万人而让那数千万百姓一起死吗!”
朗朗之声。
是何等的大义凛然。
就连沈黛都有一刻仿佛觉得,衡虚仙尊才是这救世之人,而他们不过是目光狭隘优柔寡断的无能之辈。
可是——
直到今日,沈黛依旧不改昔日初衷。
“……人命不是物件,绝不可像这样,放在天平上称量。”
沈黛拭去唇角被伽岚君手中折扇震出的血痕,望着半空中那道圣洁无垢的身影道:
“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你凭什么随意决定旁人的生死?衡虚仙尊,你修道多年,遇事不想如何解决,只知牺牲这个牺牲那个,这就是你修的道!这就是你的本领吗!!”
衡虚仙尊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沈黛如此尖锐的指责!
他咬紧牙关,震声道:
“事急从权,活生生的人命不是你几句漂亮话就能救下来的,你再僵持下去,无非是死更多人!我此番决议,也是被逼无奈——”
“何为无奈!”
沈黛声声清晰,字字叩在所有人心上。
无论前世今生,无论牺牲的是谁,他都仿佛站在至高的道德高处,心安理得地将这一切都轻飘飘的归于“无奈之举”。
他真的觉得这是无奈吗?
决定牺牲少数人的时候,他从来便是大义凛然,认为自己的觉得天经地义,被牺牲的人唯有认命这一条路!
“你何曾无奈?牺牲的这些人,对你而言不过是理所当然,他们的死对你来说没有丝毫可犹豫的价值!你口口声声说着济世救人,不过是牺牲旁人的性命,成全你自己的声名——!”
“衡虚仙尊,你唯一有资格牺牲的,只有你自己的性命,你没有资格随意决定旁人的生死,你也绝无背负这九阴城数十万亡魂的觉悟!”
怒雷呼号。
声震九霄。
这几句话在这一刻刺破衡虚仙尊的心防,在他灵魂深处击穿了一道无法愈合的鸿沟!
曾经纯陵山门前,他质问沈黛,缘何上纯陵,修的又是什么道。
如今他反问自己,竟愕然发现他竟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修的道,是济世长生之道,可为何,他渡世人,亦杀世人,他只是想救人,为何要背负数十万的亡魂?
道心撼动之间,他胸中气息混乱,蓦然咳出大口鲜血!
伽岚君耐心地看完这一出好戏,从容镇定地抚掌感叹:
“好,好,好,你们这些正道修士,一年比一年更令我刮目相看,这样的凛然正气虽好,但却要以整个十洲的性命陪葬,真是小孩子一样的意气用事,也难怪……”
难怪这一世还能喜欢上害死她的凶手。
当真是善良得愚不可及。
然而这样的念头刚在伽岚君脑海中浮现,耳边便传来一声轻笑。
伽岚君凌厉目光看向底下的谢无歧。
谢无歧缓缓抬眸,淡笑道:
“谁说要以整个十洲的性命陪葬?”
就连兰越也是一脸温然笑意,没有丝毫慌乱之色。
伽岚君心中警铃大作!
沈黛会对衡虚仙尊说出这样一番话,并不是单纯的一腔热血。
如果真的到了不得不在多数与少数之间做出抉择,她也只能选择让更多人活下去。
只是与衡虚仙尊不同的是,如果她这么做了,她必定会终生活在悔恨痛苦之中,绝不可能如衡虚仙尊一样,认为这样的牺牲是正义的,甚至还能得意洋洋地挂在嘴边。
但现在——
他们还没有走到绝境,还没到必须要做出这种艰难抉择的时刻。
“昆玉。”
昆吾割玉剑随她心念而动,托起沈黛飞升至上空。
“主人,我们要去哪儿?”
沈黛目光笃定,凝望着眼前衡虚仙尊愤然不悦的视线,低声道:
“纯陵十三宗。”
神女伊阙转世之前,曾将另一个雩泽珠埋入纯陵地底,用来保护她这一世想要保护的人。
前世,她将雩泽珠交给了江临渊,庇护了无数纯陵修士。
但这一世,她取雩泽珠再也不为纯陵之人。
“衡虚仙尊,为了救更多人,必要的牺牲是可以的吧?”
沈黛忽然对他这样说道。
衡虚仙尊不解其意地蹙起眉头。
“那么,我将纯陵十三宗的山头推平,牺牲纯陵十三宗的千年宫观,你和其他纯陵长老们,应该,也是能理解的吧?”
第九十章
众人闻言俱是一脸不敢置信的神情。
……推、推平纯陵十三宗的山头!?
那可是仙门五首之一!
屹立于修真界之巅近千年的大宗门!
若算起历史渊源,在十洲修真界,纯陵十三宗比太玄都要更早建立,其上仙宗宫阙,紫翠丹房无数,都是耗费历代纯陵修士的心血才建成。
沈黛此时说要牺牲纯陵的千年宫观,推平纯陵山头,与对着纯陵修士说“我要灭你们宗门”又有何异!?
但眼看沈黛神武加身,周围流光环绕,手中昆吾割玉剑立于半空,再不是从前那个温吞寡言的小姑娘,不管是在场的纯陵弟子,还是其他宗门的修士,竟都不敢直截了当地反驳她,而是怔怔问:
“……为何要推平纯陵?”
伽岚君也想知道沈黛究竟想做什么。
血池怨气灌注入雩泽珠,这已是他最后的底牌,水淹十洲修真界,重振魔族辉煌就在眼前,伽岚君绝不容许出现一丝一毫的意外。
但沈黛并未透露只言片语。
“让开!”
一剑荡开,逼出一条宽敞大道,众人还未来得及阻拦,就见御剑而去的身影仿佛流星倏然而逝,快得几乎让众人始料不及。
伽岚君双眸微沉。
他手下魔修已赶来九阴城,此刻乌泱泱地立在他身后,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可追击而去。
然而兰越与谢无歧怎可能这么轻易让伽岚君得逞?
“天元——”
言出法随,上古天元剑与那道玄衣身影一道飞身而出,青光剑影如万箭齐发,伽岚君身后的数万魔军顿时哀嚎遍野,沦为谢无歧的手下亡魂!
伽岚君瞳孔骤缩。
“谁教你的!你怎么会八识炼魂术!?”
魔修靠杀修士增修为,而谢无歧所使用的八识炼魂术,吞八识,炼三魂七魄,正是魔族所创一切功法的精髓!
伽岚君看着那道刺目的玄衣身影在魔军阵中杀得鲜血四溅、残肢乱飞,仿佛又看到了前世那个不肯被他控制,一夜之间屠遍北宗魔域的归墟君。
他这一世,正是知道谢无歧没那么好控制,所以才并不着急提前将他收归己用。
却不料在这关头,他竟依然莫名其妙学会了八识炼魂术,而且——
第一层。
第二层。
第三层。
……
第九层!
不过一刻钟,伽岚君便眼睁睁看着谢无歧将八识炼魂术修到了第九层!!
噗嗤——!
横剑戮颈,玄铁长剑饮饱鲜血,映出幽黑浓烈的寒光。
谢无歧站在血雨中,回首朝伽岚君望了一眼。
冷白的侧脸染上赤血,他扬唇淡笑,好似穿过遥遥时光长河,从前世今生望了过来。
“八识炼魂术,不是您亲自教我的吗,舅舅?”
伽岚君虽时不时用凉薄口吻自称一声舅舅,但当谢无歧真的用这两个字称呼他时,他背脊却瞬间攀上一股凉意。
这不是谢无歧。
前世今生,唯有曾经被他逼疯的归墟君,会用这个称呼讥讽他。
当初他以为能十拿九稳地控住谢无歧,也确实曾手把手地教他八识炼魂术,授他魔族秘术,只为有朝一日,这个他创造出来的最强兵刃能杀得十洲血雨腥风。
但归墟君学会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先屠了北宗魔域,修为一日便陡增数百倍!
“你……”
既然这一手已经亮了出来,谢无歧也再没有向他隐瞒十方绘卷之事的必要。
谢无歧露出一个恶劣笑意,慢条斯理地告诉他:
“你送我们入十方绘卷,一令神女伊阙的神武认主,二令我恢复了前世的记忆,伽岚君,你机关算尽,却百密一疏,给你的死敌做了嫁衣裳,我若是你,现在就该跪地自戕,怎还有颜面见人?”
谢无歧字字句句都戳在伽岚君心上。
余光里,兰越沉稳持续地输出着抵挡洪水的强大灵力,为离开的沈黛争取更多时间。
而眼前,谢无歧越杀越强,手中金光灼灼的天元剑如虎添翼。
伽岚君手中的紫凰归元扇掀起汹涌魔气,初初一击,谢无歧还抵挡得十分吃力,然而两招、三招……
几个时辰的交锋之后,谢无歧已一种堪称恐怖的速度快速成长,前世他教他的那些口诀功法,竟就在与他交手之中快速融会贯通,越战越强!
伽岚君眼中似有炽热熔浆滚滚灼烧,两世不甘令他脑子里紧绷的弦猛然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