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凝固的鲜血一滴一滴,没入深褐色的泥土里,两颗头颅被江临渊这样提溜了一路,早已血液干涸,流血的并不是这两个脑袋,而是——
他断掉的右臂。
“你的手……”
沈黛愕然看着那空荡荡的袖管。
于剑修而言,断手纵可以再续,也必然不能如受伤前那样,使出一套精妙绝伦的剑法。
更何况江临渊还不只伤了手,从他穿过血雾走到沈黛面前,他那双眼就一直没有睁开过。
“杀魑戈魔君,总要付出些代价。”
江临渊又抚上自己的双眼,语气很平静:
“至于眼,魔焰所燎,应该是瞎了。”
沈黛一怔,耳边发出一阵嗡鸣声,有种不太真切的感觉。
但她没来得及泛起更多情绪,就见不远处大批的魔君杀气滚滚,直冲江临渊而来。
魑戈魔君麾下的精锐将领发现魔君被这个不久前假意归顺于魔君的修士所杀,各个怒目圆睁,双眼赤红,简直恨不得将江临渊生吞活剥!
江临渊双目虽瞎,但神识依然强大,他回过神去,将左手的龙渊剑随手插进了泥地里,单手掐了个法诀。
沈黛愕然阻止,一把按住他手腕:
“——你做什么?”
少女的指尖温热,落在他冰凉手腕上,滚烫得仿佛烙铁。
然他只是顿了一秒,嗓音依旧平淡:
“碎灵核,燃神魂,我使不了剑,想要杀这群来势汹汹的恶鬼,这是唯一的办法。”
身为离识期魔修的魑戈魔君没有那么好杀。
江临渊以元婴期修为越级杀魔君,使了计谋,也掏空了灵力,其实当初他在武库隐界中佯装叛逃之时,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所以不管是眼盲还是断手,于他而言都不需在意。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苟延残喘地在这个世间多存在了一段时间,已经是上天恩赐。
……然而少女拉着他的那只手,又像是将一脚踏入黄泉的他生生扯住,令他与这人世红尘又有了一丝牵绊。
“你可以去死,但话要说清楚,我自己的仇,我自己会报,不需要你替我做这些事。”
沈黛话音落下,一把将江临渊往后一扔,力气之大,令本就站立不稳的江临渊差点跌倒。
等到他站稳之后,放出的神识忽然感觉到沈黛身上爆发出了一股纯正而强大的神力,她手持神武灵剑,竟毫不畏惧地直面那些高阶魔修,还未等对方有什么反应,便直冲而上,一剑割断了他们的脑袋。
血流如注,溅落在他侧脸。
江临渊这才如梦初醒。
“你……”
这不是凡人修士的力量,她身上释放而出的,是半神之力。
沈黛杀完了魑戈魔君的残部,又转头将一脸愕然的江临渊带到一旁稍微安全的地带。
她俯身,语气认真地跟他强调:
“我不欠你的,不要想着施恩于我,这次我救了你,也是最后一次,下一次你还要寻死,我是不会再管你的。”
江临渊看不清她的模样,只是靠近了,能感觉到少女身上散发出的纯澈灵力。
从她身上透出的些微灵力浸入他的枯涸灵核,只是一星半点,却也令他在灵力耗尽的痛苦折磨中解脱一秒。
会这么说,她到底还是太过心软。
“你不欠我。”江临渊叹息一声,他看不见她,只能用神识描摹她的轮廓,“前世因,今生果,是我欠了你。”
沈黛不想同他说这种没有意义的话题,转身就要离开:
身后传来江临渊的追问:
“当日我在长生岛叛变,你可曾信过?”
沈黛一顿,没什么好气地微微侧头答:
“当然不信,我又不傻。”
江临渊唇色苍白,靠在嶙峋怪石边,霜雪般冷凝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但,我真的动摇过。”
……奇怪的问题,奇怪的答案。
沈黛不再浪费时间,飞身离去前只丢下一句:
“与我无关。”
很快,少女纯澈的灵力与一股强大的魔气缠绕,那股充沛强大的魔气直冲云霄,却诡异的不伤修士,只伤魔修。
江临渊纵眼盲,也能猜到与沈黛并肩作战之人是谁。
紧绷的全身渐渐被抽取力气,江临渊的背脊硌着坚硬石壁,抬头望着已什么都看不见的上空,忽然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耳边厮杀声起此彼伏,成千上万道法诀剑意在北宗魔域的战场上交汇碰撞。
江临渊知道,这场战役修真界终究会胜,他已不再是前世的那个临渊道君,纵他身死,十洲修真界也一样会繁盛安稳地延续下去。
只是——
正因如此,他才会在此刻苟延残喘的间隙,想起申屠止曾经向他抛出的诱饵。
在十方绘卷中,修正他过去所有的错误。
过去属于他。
江临渊又回想起沈黛方才那一句言之凿凿的“当然不信”,一瞬间泛起了五味杂陈的感慨。
她太高估他了。
即便是他在听到这种诱惑之后,也会动摇。
但他也知道,那些都是假的。
他记忆中的那个沈黛,那个曾经亦步亦趋跟着他,用信赖的目光追随着他的沈黛,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
这场与北宗魔域的决战僵持了一日,到了第二日晨光熹微之时,仙门五首的掌门才合力斩杀三大魔君中最强的奉幽魔君。
而另一位阴吾魔君则与谢无歧战况胶着,他似乎对谢无歧十分执著,一定要与之分个高低。
然谢无歧本就是天生堕神,与他几番交手,就仿佛是阴吾魔君在喂招给他一样,他的魔核越发强大,魔纹从脖颈间一路攀爬而上,覆了半张脸,衬着冷白色的皮肤,显出了一种野性的邪魔气息。
“可惜啊,可惜啊,若是你父亲还在世,你父子二人合力,十洲必然无人可阻,我魔族早就从北宗魔域这蛮荒之地解脱,称霸十洲!可惜——”
阴吾魔君浑身浴血,却依旧不甘心地咬牙切齿道:
“可惜你身为魔族少主,竟是个被正道修士养大的白眼狼孽种!屠杀同族,认贼为师!你可知你那位师尊,百年前也参与过镇压魔族的大战?那镇魔碑前白骨累累的血池,有三成都是你师尊一人填满的!”
空中剑影凌厉,没有丝毫凝滞,使的正是与沈黛相似,从兰越处一脉相承的剑法。
谢无歧虽也是第一次听说兰越曾参与百年前修真界大战,但听过也只是淡淡道:
“他填三成,我便填四成,也算是我出师,你说呢?”
阴吾魔君被谢无歧这话气得怒火中烧,杀招更猛,恨不得将他砍成碎片。
“混账!白眼狼!无情无义的孽障!北宗魔域的魔修都是你同族!你竟杀你同族来增强修为!”
“魔修杀凡人杀修士,只觉理所当然,今日死于我剑下,也是因果报应。”
谢无歧话音落下时,持昆吾割玉剑而来的沈黛正面牵制住阴吾魔君,他只是稍一分神,谢无歧鬼魅般的身影以闪现至他身后。
阴吾魔君只觉眼前划过一道天元剑的剑光,下一刻已是人首分离。
剑上血珠被随手甩落,玄衣少年睥睨道:
“杀人者就要有被杀的觉悟,伽岚君如此,你亦然。”
随着北宗魔域剩下两名魔君被斩杀,剩下的魔族大军顿时溃不成军,很快便被仙盟弟子和各宗修士团团围困。
天光大盛之时,这一场百年一遇的正邪大战才算是正式落下帷幕。
哐当——
天元剑从谢无歧手中滑落,沈黛回过头,才见谢无歧已脱力倒地,连忙扶起他:
“师兄!师兄你怎么了!?哪里受了伤?”
沈黛被谢无歧吓个半死,然谢无歧却只是困倦地掀起眼帘,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满道:
“……不是都改口了吗,怎么又喊回师兄了?”
沈黛僵着脸,手臂紧紧扶着他,仔细查看:
“到底有没有受伤……”
谢无歧与魔修鏖战整整两日,修为以一种近乎怪物的速度攀升,同时也在这个过程中不断透支力气。
此刻纵然他想装作无事发生地说句没事,也是有心无力。
好在谢无歧从来也不是什么好面子的人,便干干脆脆地枕在沈黛肩头,长臂一伸,便将她拉入怀中,曲起的腿恰好将她娇小身形圈住。
他像抱着什么柔软玩偶一样抱着沈黛,依恋又贪婪地埋首在她脖颈,懒声道:
“确实受伤了,要亲一下才能好的那种。”
本只是一句玩笑话,但沈黛听完之后却当真捧起他的脸,在唇边轻轻落下一吻。
少女望入他微微讶然的双眸,认真问道:
“还疼吗?”
沈黛平日做任何事情都很认真,但做这种事情也这样认真,实在是令他有些意外。
可正是因她如此认真,所以当谢无歧望入她真挚纯澈的双眸时,只觉得有无尽的怜惜与爱意在心底泛起波澜。
“你呀……”
疲倦至极的他嗓音带着点哑,贴着她柔软的侧脸,慢而轻地蹭了蹭。
“不疼了。”
他顿了顿,又慢条斯理地补充:
“是现在就算照我心口捅一刀,我也能自己拔出刀子原地翻三个跟斗的不疼呢。”
沈黛:……倒也不用这么拼。
大战结束,驻守后方的云梦泽派来了许多医修接应。
谁也没料到,重霄君与兰越竟然其中伤得最重的一批,要是支援的队伍再迟来那么一会儿,这两个看似沉稳老练的长辈就要淡定的捏碎灵核,跟敌人一起同归于尽了。
所以等伤者都被抬回云梦泽疗养时,方应许头一个恶狠狠地给兰越掖紧被子,用恐吓的语气道:
“摇光仙子说了,要躺三天才能下地,少躺一秒,杏姨送来的点心我一口都不给您吃!”
躺在床上的兰越顿时笑容僵硬,不敢乱动。
而因为云梦泽屋舍紧张,被安排在同一间屋子里重霄君也得到了亲儿子顺带的亲切问候。
站在重霄君床边的方应许平静地盯着他。
重霄君也很冷静地回看他。
之所以这样看他,是因为方应许从萧寻的口中得知了当初在隐界溟涬海那时,申屠止俯身在萧寻耳边,说重霄君身中剧毒,命不久矣,唯有伽岚君能够救他。
萧寻当时不知重霄君早有提防,当真以为重霄君命悬一线,因此一时大意放走了申屠止。
而方应许盯着重霄君左看右看,都觉得这男人无论何时都一副气定神闲,命硬得不得了的模样。
也只有萧寻会被吓到,但凡申屠止是对方应许说的这番话,都只会得到方应许面无表情地一句傻逼。
这人怎么可能会那么容易死。
两人对视了足足二十秒,绷不住的方应许才率先开口:
“快死了?”
重霄君:“死不了。”
门边的萧寻面含微笑,对这对父子奇异的交流方式满头雾水。
“还有。”方应许抿了抿唇,“我用师妹的鳞片净化了母亲的尸身,除去魔气之后,她不会再有化身人器被人利用的风险……”
重霄君也从沈黛口中听说了此事,答道:
“我会将她移回太玄都的宗陵,替我谢谢你师妹。”
宿璇玑的尸身因为被魔气污染的缘故,二十年间一直无法进入十洲修真界的结界,只能留在镇魔碑附近,因此才被伽岚君利用。
而如今魔气除尽,也总算是能入太玄都的宗陵安葬了。
“嗯。”
说完这个,两人的对话便立刻结束。
方应许抬脚就走,毫不拖沓,重霄君也没有丝毫的挽留之意。
床榻上的兰越道:
“难得这样心平气和,不多说几句?”
重霄君却摇摇头:
“能这样说话,已经不错了,再奢求更多,反而不美,顺其自然吧。”
阆风巅的师徒四人在云梦泽养了小半个月的伤,不仅伤养得七七八八,八卦也是听了一耳朵。
“……听说重霄君伤好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慰问了纯陵十三宗的掌门和弟子们,与之商议重建纯陵之事,不过大约是此事对九玄仙尊的打击太大,他对重建纯陵似乎并不热衷,反而将这事丢给了衡虚仙尊。”
“可衡虚仙尊也是自身难保,听云梦泽的医修说,衡虚仙尊此次受了重伤,但伤不在身,而是道心,于修行一途,只怕是大有妨碍,搞不好这位天之骄子,毕生修为就要停滞在元婴期,难有什么大作为了……”
“至于江临渊,更算是半废,眼瞎手断,断的还是用剑的手,修为再高,也得折损大半,可能也是因为这个,才没脸再在纯陵做他的大师兄,重霄君念及他斩杀魔君妖主的功劳,本来都打算赦免他之前的罪行,但他却拜别同门,说是愧对宗门栽培,今后要云游十洲,做个散修……”
散修啊……
昔日的纯陵大师兄,前世的临渊道君,如今竟甘愿入世做个散修。
人生当真无常。
沈黛听了这些,说不上是喜是忧,顿了顿,又问:
“那纯陵的弟子们呢?宫观被毁,他们离开云梦泽之后暂时再何处落脚?”
谢无歧笑着瞥她一眼:
“你猜猜?”
沈黛疑惑问:“我怎么知道。”
“说起来,跟你可是大有关系。”方应许的眼神意味深长,显然是得到了一点内部消息,“现在唯一能够暂时接管纯陵弟子的,唯有昆吾道宫,也就是说,今后这些纯陵弟子就要寄你篱下,就连纯陵长老,也免不了多少看你一点脸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