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粒石子落入湖中。
原以为他们已经没有退路的修士们因这一句话荡起无数心绪。
人若是离死亡很近,就会发现自己的道德水平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高。
而且自从归墟君血洗十洲三岛之后,他们在节节败退之中,已无数次的面对死亡。
“若不肯降的——”
沈黛感觉到他冰冷的视线掠过自己头顶。
他忽而笑了笑,玄铁面具下露出的半张脸,是笑起来会很好看的模样。
“十洲三千宗门,就从纯陵弟子屠起吧。”
虽是早已料到的结果,但亲耳听到这血淋淋的事实,在场的年轻弟子们也瞬间面如死灰。
渐渐的,默然不语的人群中有了不一样的声音。
有人臣服,有人不屈,有人高声称颂魔君威名,仿佛早就盼着这个能判出修真界的机会,有人正气凛然,厉声叱责那些软骨头的叛徒。
大殿熙熙攘攘,吵成一团,人性百态在此刻淋漓尽致。
沈黛原以为这位阴晴不定的魔君想看的就是这一幕,不料一抬头,却见他谁也没看,只是盯着屋檐上一处落了漆的房梁发呆。
等底下吵了两轮,他才慢条斯理开口:
“这人间皇朝看似鼎盛,其实也早已露出了衰败之兆。”
沈黛觉得自己不是很能看懂这个人。
也或许是她本来就情商不高,没见过世面,所以才会有一瞬间觉得,这个人身上带着一点不怎么想活的厌世气息。
下面吵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原本同仇敌忾的修真界弟子,已经分成了三个阵营。
一方无畏生死,誓死不臣。
一方当场滑跪,立时抛弃了自己正道修士的身份。
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在中间调和,看上去既想活着,又不甘心背上叛徒名声。
“看来吵得也差不多了。”
归墟君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终于从帝座上起身,召出自己的本命玄剑。
“生死由命,这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
不肯臣服的那一方顿时肃然以待,而决意叛变的那些修士则笑得春风满面,大呼“魔君英明”。
然后下一秒。
他们英明的魔君就将他们的脑袋从脖子上摘了下来。
魔气纵横,劈开这群叛徒的同时,整个大殿也被这一剑劈垮了大半。
“……”
众人骇然。
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魔君把想要臣服于他的弟子杀了。
……他又杀了自己人!
疯子!
这人果然就是个疯子!!
沈黛就站在他身旁,看着眼前这一幕也是无话可说,怔怔半响不由自主地问:
“……为、为什么?”
归墟君掸了掸衣摆上沾到的灰尘,转头看她时下颌微微抬起,是很懒散又讥讽的弧度:
“我说了,随我去极乐世界。”
“我总归很快就要去那里的,既然愿为我鞍前马后,便先替我去那个世界看看,有问题吗?”
沈黛:“……”
果然是个疯子。
“纯陵十三宗的宴请名单里,我记得,写的应该不是你的名字吧?”
他那双眼仿佛能洞穿人心,一眼就窥见了其中缘由。
“是你师门换了人,让你替本来该来这里的人送死?”
沈黛有些困惑。
这次宴请名单这么多人,都是那日魔将在太玄都随意点的,他怎么知道今日来这里的本该是宋月桃?
“本想杀了那女修瞧瞧他的脸色,可惜……”
归墟君语焉不详地说了句什么,又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说起来,此刻你离我只有一步之遥,连你们修真界的那些掌门宗师也没有离我这么近过。”
他弯了弯唇。
“机会难得,你想杀我吗?”
沈黛不敢回答。
九转聚魂丹就在她掌中,能如此靠近这位魔君的机会并不多,全修真界的人加起来,都没有一个人能又有她这样的机会。
她确实是想的。
“你不回答,是不想杀我,更愿意臣服?”
沈黛叹息一声。
她知道,自己没有宋月桃那样的好运,事已至此,她绝无生路。
于是沈黛鼓起勇气,抬头直视了这位打算毁天灭地的疯批魔君,手中灵力凝聚:
“修道者,绝不会臣服于魔修麾下,若魔君要屠遍十洲,那便从我屠起吧。”
仙诀倾注了她毕生修为。
尽管她清楚,她这一点修为在归墟君面前也不过只是蝼蚁的把戏。
但沈黛服下了那颗九转聚魂丹,哪怕魔君随手一掌震碎她浑身灵脉,也能瞬间重塑,令她能一往无前地使出最后一招——
两条命,换来这位魔君玄衣领口碎裂一寸,锁骨浸出一滴血珠。
血珠滴落在他锁骨处一枚小小的红痣上,在他冷白色的皮肤上缓缓滑落,没入衣领之下。
“修为不错。”
他看着沈黛,语调很轻:
“只可惜,你杀不了我,没人杀得了我。”
这话听着狂妄,可他没有丝毫炫耀之意,只是在陈述一个现实,一个甚至令他不怎么觉得开心的事实。
随后金銮殿顶上被轰然炸开。
众人抬头看去,是江临渊集结了修真界中一群甘愿殊死一战的弟子们前来营救,
沈黛心中一沉,她今日已非死不可,江临渊来除了再搭上一条命,并没有任何意义。
但他没想到,那位魔君并没有杀任何人。
众人待他如临大敌,他却踏着一地尸骨从容走出大殿,甚至很愉悦地说了句:
“这场宴会办得我挺开心,诸位,可以散了。”
……疯子。
这个人,是个彻彻底底、不可理喻、无人能猜透他在想什么的,疯子。
……
思绪回笼。
沈黛也不知为何,自己竟然在此刻回想起关于那魔君的种种回忆。
并且竟然有一瞬间,她居然觉得那人的身影,仿佛能和她二师兄的背影重合在一起。
这太荒谬了。
“还给你?”
伽岚君看着眼前杀气腾腾的少年,不辨喜怒地扯动唇角。
“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从我手中抢人的本事。”
坐在轮椅上的伽岚君身上无一丝魔气,但手中棋子却随他心念而动,瞬间汇聚周遭无数魔气,朝谢无歧直直而去——
棋子煞气汹涌,比刀锋还利,一粒便可逼得谢无歧后退数十丈!
伽岚君的嗓音冷硬无情:
“你虽天生为魔,却从未认真修炼,又被你师尊封印能力数年,你当真以为无人能降服你吗?”
谢无歧没有神兵利器在手,全凭本能在使用魔气抵抗,他眉眼压沉,口中却还不认输:
“伽岚君,你也今非昔比啊,当年初见时你还一扇就能将我五脏六腑震碎,现如今怎么只能坐在轮椅上苟延残喘,靠着几枚破棋子的力量与我相抗?”
这话似乎触及了伽岚君的雷点,他虽不做声,袖中几枚棋子却全数而出,势必要将此刻尖牙利嘴的谢无歧打倒。
“谢师弟撑不了太久,我们得想办法出去。”
萧寻望着头顶漆黑天幕,这道令神仙塚永无天日的结界倒映出虚幻的一轮弦月,正遥遥挂在上空。
生死门的弟子最了解此处的魔族伎俩,指着那轮明月对众人道:
“那便是结阵的阵眼,劈开阵眼,我们便能从结界的裂缝处出去!”
褚随望着那魔气深厚的阵眼中央,束手无策:
“不行!这力气太强了,光凭我们几人之力不可能打开结界的!”
“这有何难!”
方应许回头看了一眼薄月,薄月立刻心领神会地为他聚灵,此地灵力稀薄,方应许几乎掏空了灵府中所有的灵力才祭出了法器——
混元斩天斧!
这个天阶法器,即便是在方应许的法器库中也是相当稀少的存在。
此斧是上古仙都矿山之铁所炼,无坚不摧,但此斧需要大量灵力才能操控,哪怕是上一代修真界的大能也没有几人能驾驭。
众人来不及想方应许为何连这种法器都有,立刻心领神会地将所有灵力灌注至混元斩天斧上。
巨斧悬空,劈月而去。
沈黛却忍不住分神去看谢无歧那边的动静。
伽岚君并非独自一人,他身后还有无数正在朝这边聚集的魔修魇族,被压在废墟之中的封焰魔君也缓缓爬了出来。
那玄衣少年瘦削笔直的背影,孤身挡在这千军万马面前。
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护他们出去。
“开了!开了!!!”
元蝶瞧见月影处裂开了一条缝隙,高声惊呼。
“结界开了!”
因为他们一众人汇聚的灵力实在不够,被混元斩天斧劈开的裂缝十分微弱,仅容一人通过,且不能维持太久,站在前面的萧寻当机立断:
“走!”
沈黛还回头想看谢无歧有没有跟上来,却被江临渊一把拉住:
“裂缝支撑不了太久,你还不走想留在这里送死吗!”
“我师兄还没走——”
“他是魔!你是人!他死了与你何干!”
时间紧迫,沈黛不欲和他废话,那边的方应许也去掩护谢无歧了,沈黛想要与他们并肩作战,却被江临渊死死拽住。
“沈黛!你疯了吗!他就算此刻不死,回去以后你以为仙门百家会留他性命吗!”
江临渊是气极了,语气里不自觉带着怒火。
可他这话刚一说出口,就见沈黛眼中漾出了一丝水光。
她似是被他话中的猜测伤到,黑白分明的眼眸之中盛着一眼就能望穿的害怕。
……她从未露出过这样脆弱的神态。
江临渊此刻忽然意识到,她的那两位师兄,对于她而言真的非常重要。
就在弦月破碎,天光乍破,弟子们欲从裂缝中而出之时——
“那是……兰越仙尊?”
有弟子眨了眨眼,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个从裂缝之外翩然而入的身影。
青衣白鹤。
仙姿绝逸。
结界之内硝烟四散,魔气晕得人一身戾气,尤其是那正与伽岚君厮杀的谢无歧,简直是煞神再世,伤得浑身是血也不见他皱一下眉。
而谪仙下凡的兰越就仿佛另一个极端,如此从容地从天而降。
沈黛昂着头望向兰越的身影,所有的惊惧委屈都涌了上来,遥遥地喊:
“师尊——!师尊快去帮帮师兄!”
而兰越循声看向她,却愣了愣,唇边弯起一个温善笑意:
“小姑娘,你认识我吗?”
沈黛:“……”
“人都来了为什么又在这种关键的时候犯老毛病啊!!”
底下和谢无歧背靠着背杀红了眼的方应许愤怒控诉。
谢无歧身上的血和敌人的血混在一起,染得一身玄色颜色愈浓。
兰越看着眼前一片混乱的场景,眼中是显而易见的茫然困惑。
尤其是沈黛焦急地拉着他说二师兄他们快撑不住了时,兰越看上去更加茫然。
不过他还是从怀中掏出一方绣有梨花的手帕,温柔地将沈黛脏兮兮的脸颊擦净。
他动作轻柔,不带丝毫暧昧,仿佛在替一个笨手笨脚的小朋友擦脸。
“你方才说,我是你师尊?”
沈黛没料到这种时候,兰越还能不疾不徐地替她擦脸,她急得都快跳起来了,疯狂点头。
“嗯,你看起来颇合我眼缘,我也觉得,你应该是我徒弟。”
兰越收起手帕,看向不远处的方应许和谢无歧,展眉笑道:
“那么,那边哪个是让你担心得都快哭出来的情郎呢?”
方应许&谢无歧:……
“兰——越——”
伽岚君的脸色骤然变冷。
“神仙塚是修真界与北宗魔域交界之处,化神期以上不论魔修还是人修都不得跨过这条边界,否则视为挑衅对方,你今日涉足此地,是想要与北宗魔域开战吗!”
当年修真界与北宗魔域大战,在神仙塚画线为界,魔域魔君与修真界大能不得随意跨越。
封焰魔君的修为恰好卡在魔婴后期,才能进入神仙塚。
然而兰越听了这话却只是眨眨眼,仙风道骨的容貌摆着显而易见的无辜坦然。
“我的记性不太好,现下连我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了,你说的那个,我自然也是记不得的。”
他抬头看着天穹上那条裂缝,眼尾带笑。
“只是途径此地,恰好见这里有条缝隙,进来瞧瞧而已,若你觉得我随意进你家中惹你不快,莫要生气,我们很快便走。”
“只不过走之前,还得将我徒弟的情郎一并带走才行。”
话音落下,兰越袖中金光乍现,一柄细剑从他宽袍长袖中而出,剑光如白虹,在他手中却如柳条柔和无锋,方应许和谢无歧见兰越拔剑,皆默契收手,从前线撤退回来。
剑光划开白昼。
众人只觉得耳膜一阵嗡鸣,下一刻便见裹挟着汹涌灵力的剑光破空而来,荡飞无数魔修魇妖。
伽岚君不为所动,瞬间凝聚起更加庞大的魔气与兰越抗衡。
兰越。
又是他。
此人若是不除,日后必将阻碍他的大计。
“时机差不多了,再打下去,恐怕真要闹出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