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觉得你做得不对。”
风轻轻拂过她发丝,她长睫颤了颤,低声说:
“我只是觉得,喜欢一个人是很宝贵的感情,没有被人珍惜,总是一件……一件让人有点很失落的事情。”
她明白感情这种事,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甘愿付出,便是将自己的感情压上了赌桌,输赢自负,错付无悔。
只是到底世间行走的都是凡人,没有人能拿着尺子将感情规整得标准笔直,丝毫不错,当真能做到落子无悔。
谢无歧静静地端详着沈黛的神色,没有错过她眼中那与宿檀相似的落寞。
他笑意敛了几分,望入沈黛的一双眼眸之中:
“那你呢?你为谁失落过?”
沈黛原本只是触景生情地感慨了几句,却不想被谢无歧这样反问。
她其实并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件事对她而言着实算不上什么愉快的、值得在旁人面前提起的美好回忆,但当沈黛正准备敷衍过去的时候,抬眸却瞥见谢无歧黑沉沉地一双眼无声无息地望着她。
她直觉又觉得,好像应该对他坦诚一些,哪怕是自己羞于启齿的过往,告诉他也无妨。
“……如果我说是江临渊,你会笑话我吗?”
谢无歧没有笑,他的神色反而比任何时候都还要正经严肃。
半响,心情忐忑的沈黛终于听到了谢无歧的回答:
“不会。”
“没有珍惜你,是他的损失,不是你的。”
好像有一朵朵小小的花,在心底噗噗噗地绽开。
她正要抿出一丝笑意,却听谢无歧格外严肃的声音又继续道:
“那之前在审命台上,你那样分毫不让地要将江临渊逼到死地,是由爱生恨,还是——”
“不是!”
沈黛下意识地坚决否认。
“不是由爱生恨,我也不是刻意要他死,只不过是不想见他那么轻轻松松地逃过一劫而已!”
谢无歧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
“是吗?可我当日见你那样疾言厉色,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如此强硬的一面呢。”
说到这个,沈黛还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抿出一丝笑意:
“我只是觉得——”
“我有了家,有了喜欢我的人,从前忍得了的委屈,现在就似乎有些忍不了了,毕竟师尊和师兄们都对我这样好,我不能在你们这里享受了疼爱,出了门却被旁人欺负,对不对?”
沈黛这话说得认真,但听在谢无歧的耳中,却是说不出的怜惜。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最后也只不过是一句:
“嗯。”
谢无歧笑着揉乱了她的头发。
“我们阆风巅的小师妹,从今以后,可不能再受委屈。”
躲在树后面旁观着这一切的方应许心情有些复杂。
一方面,沈黛与谢无歧二人在他眼里其实十分般配,他这个师弟心眼多得像筛子,就该配一个心底善良单纯的女孩,但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娘家人,方应许又不免有种自家的白菜被人拱了的微妙情绪。
所以一时之间,他的立场颇有些摇摆不定。
方应许这副模样,落在身后刚从真武堂里与兰越一同出来的重霄君眼中,那便是有理有据地在为心仪的女孩暗自神伤。
重霄君沉思片刻,对着身旁的兰越道:
“我有一事,一直想与仙尊商议,今日正好有机会与仙尊提起。”
兰越并没有察觉到危险逼近,还笑眯眯道:
“重霄君无须客气,但说无妨。”
看着不远处相谈甚欢的沈黛与谢无歧,再看了看躲在树后神色复杂的方应许,重霄君肃然开口:
“仙尊座下弟子沈黛,心性赤诚,勤奋踏实,我瞧着很是喜欢,沈黛无父无母,仙尊作为她的师尊,便等同于她父母,不知仙尊可否愿意令沈黛与我儿阿应结契,成为道侣,日后相互扶持,同证大道?”
笑眯眯的兰越:…………?
第五十九章
沈黛丝毫不知自己已被重霄君盯上了的事情。
她还惦记着鉴衍大师所说的十方绘卷,所以在昆吾道宫沐休日之前,就去向重霄君报告了此事。
“……我知道了。”
重霄君听完沈黛的报告之后,神色也有几分肃然。
“十方绘卷乃佛门秘宝,就连我也从未听过,但既然这可能与魔族有所牵扯,的确应该追查下去。”
唯一有可能记载十方绘卷的《博古灵器录》就在宿家,重霄君刚想说那他去查查,话到嘴边,不知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语调一转:
“宿家的灵器大会就在三天之后,届时我让人给你送请帖,你与你师兄们一道去宿家顺便查查吧。”
长洲宿家是十洲修真界名列第一、当之无愧的灵器世家。
不仅是炼器功法当世第一,其世代相传的灵器武库,也是整个修真界修士们心驰神往的圣地,宿家每年都会举办灵器大会,邀请各洲修士前往武库秘境。
武库有灵,修士们能在里面取回什么样的法器,全凭个人实力与机缘。
重霄君这么说,倒不是让沈黛去秘境里面搏一搏本命灵剑。
主要是想让沈黛去宿家长辈们面前过过眼,若是合适,再让宿家长辈与他一起出面,问问沈黛愿不愿意与方应许结成道侣,届时就算是兰越仙尊再反对,只要沈黛自己同意,便能当场定下。
没错。
兰越仙尊对于沈黛的婚事十分反对。
那日他提及替方应许向沈黛提亲的事情,一贯面带笑意的兰越仙尊,当即便敛了笑容,用难得严肃地口吻果断道:
“不行,黛黛如今才几岁?还是个小孩子呢,如今结契还太小了,不行。”
重霄君在心里又掐算了一遍沈黛的年龄。
没错,是十五岁。
“若觉得十五岁早,再等三年也无妨的。”
“十八岁也还小,更何况十八岁正是她提升修为的关键时刻,要是有了道侣,反而分心,不好。”
重霄君也很耐心,询问:
“那仙尊觉得几岁何时?”
兰越面上这才又有了几分笑意,轻描淡写道:
“我觉得再等十年比较合适,重霄君觉得呢?”
……他觉得兰越根本就不想让人骗走他的小徒弟。
但重霄君有自己的想法。
他将此事谋算得十分周全,方应许自然是心仪沈黛的,他待其他女修可从没有对沈黛那样耐心,至于沈黛对方应许,或许有好感,或许没有,不过他可以给两人多制造些机会。
长洲宿家的灵器大会在长生岛举行,岛上不仅有灵器武库,还有一块具有神力的三生石。
据说三生石隐藏在武库秘境的深处,有情人携手进入,在三生石上刻下彼此名字,便能长相厮守,白首与共。
重霄君希望方应许能够机灵些。
而沈黛虽然完全不知道灵器大会是什么东西,但既然是重霄君的吩咐,她没有丝毫怀疑地就应下。
两人正说着,门外的师潜从外面端着一盏茶走了进来。
似乎是没想到沈黛也在里面,他顿了顿,端着茶下意识做了一个想要掉头离开的动作。
“师潜师兄?”
沈黛叫住了他。
她觉得有些奇怪。
既然是要上茶,为何见了有旁人就要离开?
“沈师妹好。”师潜倒是并未慌乱,只是垂眸道,“不知你在此与师尊议事,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先——”
“一盏茶而已。”沈黛定定看着他手中端着的那盏茶,“不打扰,你端进来吧。”
师潜看了一眼重霄君。
重霄君也淡淡道:“进来吧。”
师潜应了声是,将茶在重霄君手边放下,便从内室退了出去。
内室只剩下重霄君与沈黛二人,室内静了半响,重霄君终于抬手掀开了茶盖,幽幽道:
“你发现了?”
那盏茶并不是普通的茶。
乍一闻有几分茶香,但掀开仔细一看,上面漂浮着的是神木灵芝的残叶,深褐色的茶汤里闻起来还混杂了各种仙草萃取的汁液,荡开一种苦涩的气息。
之前沈黛几次提醒他注意身体,重霄君便知道她有所察觉。
这一次她紧盯着师潜端着的茶盏,一双眼连眨都不眨一下,重霄君便知道,她定然是发现了端倪。
沈黛迟疑半响才开口:
“您的身体……是很严重的问题吗?”
身为仙宗魁首,太玄都的掌门,重霄君的安危对于整个修真界而言都是极其重要的事情,沈黛这样直白地问出口,其实没想过能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但重霄君看了她一眼,回答道:
“严重,但又不严重。”
“……什么意思?”
重霄君单手握着杯盖剥开上面的残叶,将里面深褐色的茶汤一饮而尽。
“我说不严重,是对于我自己而言,我说严重,是说我的身体情况对于整个修真界而言,已经算得上十分严重了。”
果然——
沈黛想起了前世太玄都的覆灭。
她那时没有亲临现场,只是听旁人转告,说魔族引来钟山烛龙江之水,江水倒灌入九天,将太玄都强大的结界和固若金汤的城池全都淹没。
偌大的太玄都几乎没来得及怎么抵抗,就溃不成军,被魔族一鼓作气地拿下。
重霄君为了给太玄都的弟子们争取逃亡时间、为了将魔族入侵的消息第一时间传递给十洲修真界上三千下三千的每一个宗门,没有选择在众人掩护下逃跑,而是以一人性命换取了更多人的存活。
虽然之后与魔君交过手的每一个人,都只北宗魔域的归墟君修为当世第一,无人可敌,但所有人都觉得重霄君当日依然败得太快。
快得令许多后来逃出生天的修士们都不敢相信,重霄君就这么牺牲了。
果然是有原因的。
重霄君的身体,在魔族入侵之前,已有了衰败的迹象。
重霄君抬手按着心口处的位置,沉声道:
“……是从前大战是留下的旧伤复发,当初本就是九死一生,能捡回这条命也是侥幸,如今旧伤复发,也是意料之中……”
“重霄君。”沈黛忽然严肃几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旧伤复发或许不是什么巧合,而是有人蓄意谋划的?”
重霄君微怔,显然是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此刻沈黛一点,重霄君这才意识到还有这种可能性,但同时,他又想起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我辟谷已久,偶尔服用丹药,也都是我的几个弟子经手,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就意味着——”
太玄都也有内奸。
沈黛想起了前世有关萧寻的一些传闻,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重霄君,便见重霄君眉头紧蹙,似乎已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我知你想要说谁,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重霄君不是没有听说过外面的一些流言。
方应许虽然没有对外公开过自己的身份,但自从前几天宗门大比上出了风头,仙盟成立之后,他又是兰越仙尊座下的大弟子,平日里出手阔绰,那些旁人一辈子都不一定买得起一件的天阶法器,对他而言都是可以随手拿来扔着玩的。
有心人只要稍打听一下,便知道他的那些法器,都是长洲宿家大小姐宿璇玑的收藏。
宿璇玑亡故之后,她所有的财产都直接转移给了其子,也就是方应许。
而当年璇玑仙子与重霄君的婚事整个十洲修真界无人不知,方应许是宿璇玑之子,自然也就是重霄君的儿子,太玄都的少主了。
不过方应许自幼离家,在太玄都,众人只认萧寻这个大师兄,对萧寻无有不从,俨然一副下任太玄都掌门的势头。
若方应许是个无能之辈,当然威胁不到萧寻的地位,可如今方应许修为了得,有长洲宿家作为后盾,还有兰越这一位身份成谜但就连重霄君也要礼遇有加的师尊。
如果萧寻真想要夺取太玄都掌门的位置,唯有趁此时方应许与重霄君隔阂未清,重霄君一旦出事,只有萧寻可以迅速接管太玄都掌门一职,统管全局,不会给魔族可趁之机。
所以虽然沈黛与萧寻相处之下并不觉得他是个心思险恶之人,也还是这样猜测了。
“我不是想要胡乱地猜忌您的弟子,只不过——”
沈黛忍不住做出最坏的打算。
“我担心伽岚君会比我们更快一步,我们和魔族之间的一战,只能赢,不能输,所以必须要更加谨慎。”
伽岚君至今还有一张握在手中的底牌没有亮出来。
前世的那位归墟君绝不可能是从地里突然冒出来的,沈黛担心这一世从神仙塚开始,就有了不小的变化,而这些变化都会促使伽岚君提前揭开他的底牌。
这时候,要是重霄君这样的修真界中流砥柱还出了什么差错,他们就更落于下风了。
“我明白。”
重霄君颔首。
“旧伤的问题,我会清查,但内奸之事未查明之前,还望沈仙君能三缄其口。”
“重霄君放心好了,这种事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就连我的师尊和师兄也不说。”
重霄君抬眸看了她一眼。
“你可以告诉你大师兄,这没关系。”
毕竟在重霄君的心目中,已然是将沈黛当成了是自家人看待。
沈黛也只疑惑了一秒,她想着重霄君和大师兄是一家人,一家人没有秘密,倒也很正常,所以便没有深究。
等沈黛向重霄君报告完之后,天色已近全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