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神仙都死绝了,你一块破石头而已,我有什么不敢冒犯的?”
三生石被这语气吓了一跳。
这样张狂的语调,它几千年来也只听过一次。
纵使千年时光荏苒,那种刻骨铭心的畏惧依然令它不自觉地软了语气:
“有、有话好好说嘛,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暴脾气……”
三生石很识趣地怂了怂:
“我方才的意思是,普通人只要在我身上刻下名字,就能增加一世的缘分,但是你们俩不是普通人,所以旁人若是想要拆散你们二人的缘分,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刻下自己的名字的。”
方应许还没从他师弟与师妹两人是拆都拆不散的天作之合中缓过神来,半响才道:
“……他们俩怎么就不是普通人了?”
“天作之合可不是一句简单的吉祥话,能有这样的缘分,想必是他们轮回的某一世得了什么机缘,才会有今生的相遇。”
三生石掌管着无数轮回缘分,这人世间许多相遇,在当事人眼中是初遇,实际上却是一场久别重逢。
只不过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用三生石一试,所以哪怕有缘,许多人也只当是寻常。
“原来如此——”
沈黛原本还处于恍惚之中,忽然被一双宽厚用力的手牵起。
一抬头,是少年神采飞扬的笑容。
“黛黛,看来你我之间缘由天定,不只是今生,恐怕来生来世都要捆在一起了。”
方应许目光落在了两人交叠的双手上,本以为沈黛还会有一番纠结犹豫,没想到她只迟疑了一会儿,那一只被谢无歧紧握的手便微微弯曲手指,扣住了他的手背。
“虽然不一定有用。”沈黛严肃道,“但回去以后师尊若是要揍你,我会替你挡住的。”
谢无歧:……
他的小师妹,思路好像总是和旁人有些不太一样呢。
方应许眼看着木已成舟,虽然他心中也有些娘家人的忧虑,但到底谢无歧在他这儿没有什么风流债,在感情上姑且还是可以信任的。
周围围观多时的修士们眼馋着谢无歧手中的三生石,忍不住凑上前搓搓手问:
“谢师兄,这三生石这么神奇,待出去以后能不能借来一用?”
谢无歧手中的三生石暗哼一声,它可是神界之石,哪里这么容易被一介修士捕获?
待它蓄力挣脱——
等等!
它为什么跑不掉!?
“这东西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无歧掌中的牵丝万钧线已无声无息地将三生石五花大绑。
“要是被有心人拿去利用,岂不是想与谁结缘,就与谁结缘?”
若非他与沈黛有缘,旁人无法在沈黛的名字后刻下自己的名字,方才江临渊要是真的得逞,或许此刻沈黛早已对江临渊情根深种。
……想到这里,谢无歧漆黑眼眸中已然浮现出几分戾气,想将这石头干脆捏碎算了。
“师兄放心,我想要在三生石上刻下姓名的人与我心意相通,只恐少年情缘浅薄,若是能在三生石上刻下名字,想必情谊更坚不可摧。”
对方还很上道地眨眨眼:
“若师兄能帮这个忙,我定提前为你与沈师妹送上份子钱。”
还在出神的沈黛回过神来,面露茫然。
怎么就份子钱了?
“若是有这个机会,这份子钱我们自然都会送上。”
不远处,萧寻、怀祯还有宿檀三人朝这边走来。
能进入第十重隐界的,都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能在八苦门后见到他们,沈黛三人倒也不觉得奇怪。
身着深蓝锦袍的萧寻在他们面前站定。
“不过,眼下更重要的,恐怕还是这第十重隐界的试炼。”
他虽早已有了本命灵剑,但也是第一次入这第十重隐界。
越过这重隐界,后面还有深处还有无一人踏足过的地域,许多人来此其实也是为了一探究竟。
海岸边的龟仙早已上岸,却不想被江临渊横插一脚打断,迟迟没有人理会他。
到最后他自己竟也看热闹看得入迷,此刻回过神来,见萧寻一众人望着他,龟仙这才想起自己的使命,轻咳两声,并没有什么必要的理了理仪容,端着架子道:
“吾乃海市蜃楼的守城者,诸位想取灵器,得机缘,便要接受吾的考验,你们可有异议?”
还没人开口,那龟仙又道:
“有异议就趁早从八苦门爬回去,莫要耽误吾的时间。”
……好狂傲的态度。
不过众人在前几重隐界中,已见过许多姿态傲慢的仙人灵识,渐渐也有了几分觉悟。
这武库隐界乃是真正的众仙埋骨之地,纵使这些千年前的神祇只剩下残魂神识,也曾是高高在上俯瞰人间的仙人,对着他们这些半吊子的修道者,自然如修士蔑视凡人般居高临下。
萧寻面含浅笑,拱手见礼,问:
“在下曾在典籍里听说过海市蜃楼,据传海市蜃楼是倒映在溟涬海中的海底宫阙,也是应龙一族的领地,可惜早已在千年前就倾覆,没想到今日有幸得见昔日海市蜃楼之盛况,劳烦龟仙为我等引路了。”
萧寻这几句不着痕迹的奉承听得龟仙浑身舒坦,这青袍长须的龟仙上下打量他一眼,颔首道:
“算你这凡人有些见识,待会儿入海,让你坐最稳的位置。”
语罢,青袍龟仙招袖施法,平静的海面上泛起波澜无数,在一阵地动山摇的动静之中,七八个硕大龟壳从海中浮了上来。
龟背仙船。
这是驮人入海的交通工具。
外人唯有乘此龟背仙船才能寻到海市蜃楼的踪迹,否则即便入海也会迷失方向。
“你这王八船,倒还挺气派的。”
龟仙还沉浸在自己仙船的威风之中,忽然听身后传来这么一个煞风景的声音。
回头一看,只见方才那个玄衣箭袖的少年仙君不知何时靠近了他的仙船,一边摸了摸,一边发出了“气派王八船”的感慨。
龟仙气得跳脚:
“这是龟背仙船!什么王八船!你再骂!”
“……这么大一个王八壳,不是王八船是什么?”
谢无歧语调坦然又无辜。
沈黛原本心事满怀,听了这一句也不免抿出几分笑意。
不远处的江临渊实在是受伤过重,力竭躺在那礁石废墟之中,沈黛似有所感应,回首朝他看了一眼。
那一眼,是前世今生的血海深仇,死死钉在谢无歧的身上,有着近乎不死不休的癫狂恨意。
玄铁面具不期然地浮现在沈黛的脑海。
她曾经面对面的与归墟君交手过,纵只是短暂片刻,但沈黛一贯过目难忘,对方的身量、面具的纹路,下颌线的弧度,还有被她刺破的锁骨处的一点红痣,她都历历在目。
记得越是清晰,此刻沈黛再看向谢无歧,心中便仿佛悠悠悬在空中,无所着落。
“师妹?”
方应许见她神色不对,唤了她一声。
他还以为沈黛是忧心江临渊的事情,宽慰道:
“不必担心,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在结界之外,师尊和纯陵掌门也必然都在外观战,这江临渊心魔刚除,就无故对我阆风巅弟子明目张胆地下死手,待出武库隐界之后,他必然死路一条。”
明知死路一条,还敢这样做。
沈黛恐怕此次江临渊是孤注一掷,不除谢无歧,不会罢休。
谢无歧将气得龟仙吹胡子瞪眼,转头见沈黛神色寂寂,忽而回头牵住她手:
“愁眉苦脸地做什么?”
他余光瞥了眼那边礁石处,迟迟穿过八苦门的陆少婴带着人赶来,见江临渊灵脉俱伤地躺在一片碎石之中,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是立刻为他调息疗伤。
隔着数十丈的距离,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杀意甚笃,遥遥钉在了他的身上。
谢无歧睥睨一笑。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到底,不过是苟延残喘的蝼蚁罢了,还翻得过什么天吗?”
他声音不大不小,周围许多依次上了龟背仙船的修士都听到了他这一声不留情面的评价。
可他说得又确实没错,江临渊这一次突下黑手,也不知道是撞了什么邪,哪怕是等他们进了海市蜃楼的结界之后再挑衅谢无歧呢?
谢无歧倒是猜到几分。
江临渊敢这样做,要么就是不准备回头,要么就是……
他看向一旁神思不属的沈黛。
要么,就是他确定自己此举是值得的。
*
龟背仙船入海,众人掐了个避水诀,随着仙船一并潜入了溟涬海中。
谢无歧也曾在典籍里略略听说过这溟涬海,去岸三百里,入海百余丈,中有海市蜃楼,如人间城池光景。
从前这应龙海底城只是纸上传闻,从未有人亲眼见过。
如今随着龟背仙船一步一步沉入深海,而四周却有拳头大的夜明珠映得前路越来越亮,仿佛白昼刺目,众人才发觉典籍里所言不假。
因谢无歧对龟仙言语不敬,他们被安排在了最边上龟背仙船。
水底游鱼海兽经过掀起阵阵波澜,震得仙船摇晃不稳,这龟背又光溜溜的,没有任何可以扶着的地方,沈黛见坐在龟背末端的宿檀几次都差点被震掉下去,出声道:
“宿檀仙君不如坐近一点,这边还很宽敞呢。”
谢无歧闻声也回过头,眸光平淡的看了她一眼。
宿檀现在一看到谢无歧,就想到他之前吓唬自己的可怕语气,别过脸拒绝:
“不必,我坐在这里也是一样,我去了,怕是打扰你们的二人世界。”
坐在谢无歧旁边的方应许:?
那他也走??
沈黛见她不愿,也没有再劝,不过当下一次颠簸来临,宿檀眨眼掉出龟背时,一直注意着宿檀这边动静的沈黛眼疾手快地将她拉了回来。
“没事吧?”
被拉上来的宿檀心有余悸。
方才不知是被颠下去那么简单,龟仙在他们上船之前就说过,海域混乱,时有暗流,方才她要是被颠下去,恐怕就要被卷入那没有夜明珠照明的暗流中了。
此时抓住她的这只手,倒显得格外及时。
不过沈黛自知宿檀可能不太喜欢自己,所以将她拉上来后见她无恙,便很快松开了她的手,又默不作声地坐回了原位,仿佛刚才只是随手之举,没有一丝邀功之意。
宿檀抿着唇,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一抬眸却瞥见谢无歧的一双眼。
眼里写满了“怎么连句谢谢也不会说”的不悦。
宿檀被堵了一下,从前看谢无歧如何龙章凤姿,如今看他就怎么让人讨厌。
余光瞥见沈黛白净安静的面容,她心念忽动,竟非常自然地过去挨着沈黛坐下。
“方才多谢沈师妹了,若不是你,我差一点就要掉下船了。”
宿檀难得语调如此和善,沈黛有些意外,顿了顿才道:
“没什么,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谢无歧有些警惕地打量着宿檀,此人他不是不了解,往日在昆吾道宫中便是一副高高在上众人捧着的姿态,何曾有过这样真心道谢的时候?
他怼了怼方应许,低声问:
“你这表妹打什么主意呢?”
方应许双手环臂阖目养神,闻言缓缓答:
“不知道,不过你小心,宿檀这人睚眦必报,记仇得很,小时候我们去摘仙桃,她摘了三个,被我吃了两个,她都记着我的仇,回去的路上就把我踢进泥潭里,你这样对她,她虽打不过你,却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谢无歧扯开嘴角,不屑一笑。
“那我倒要看看她如何不放过我了。”
龟背仙船穿过一层水凝结界,进入了传说中的海市蜃楼。
头顶一轮弦月高悬,眼前是灯火明亮的街道集市,两侧摊贩叫卖着热腾腾的包子满头,人群中还有举着糖葫芦的老人家被一群孩子围着。
年轻的男女相携出游,人人手中都举着花灯,看上去像是人间的上元节一般热闹欢腾,令人分不清这是在海底还是在地面。
这便是应龙一族栖息的海市蜃楼,巍峨浩瀚的海底城池。
虽然乍一看像是人间景象,不过仔细看了也能分辨出来,这绝非人间。
比如提着花灯的美人,绚烂裙摆下并非是一双人足,而是一条磷光闪闪的鱼尾,头顶的月亮也不是月亮,而是一颗巨大的夜明珠。
还比如这些上元节带着各色面具的路人,许多面具下也并非一张人脸,而是一张鱼脸。
“……难怪说这海市蜃楼是海底龙宫呢。”
怀祯望着眼前奇景,不自觉地赞叹道:
“这看上去,不比人间的城池小。”
顺着这热闹街巷,不远处的尽头就是城墙宫阙,碧蓝色的瓦片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流露出几分奇异的美丽。
龟背仙船停在了街头,众人纷纷从船上跃下。
沈黛自然是不需要人扶着下船的,不过两人到底才刚刚互通情意,虽知她不需要,谢无歧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欲借机再去牵她。
“沈师妹,能否扶我一下。”
谢无歧:?
他只差一刻便可牵到沈黛的手,可宿檀这一声却令沈黛很快回过头,将手向宿檀伸了过去。
“可以啊。”沈黛两只手都伸了出去,扶着宿檀下了船,“是方才被甩出去受了伤?”
清冷出尘的美人微微蹙眉,目光扫过脚踝处。
“应该是撞上了旁边的珊瑚,不碍事,我走慢一点,很快便可恢复的。”
在沈黛眼中,凡是不能空手接白刃,徒手劈开百丈青石的修士,多少都有些身娇体弱。
宿檀的法器是白绡绫罗,修的是以柔克刚的术法,所以她说自己腿受了伤,沈黛自然不会把她当成自己这样皮糙肉厚的体修一样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