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是,这番话暗藏心机。
不错,应和峰未必清廉干净,必沾不义之财,她也没证据指向应和峰与曹広勾结。
可她的目的根本不在于查清此事。
她只需要找到一个更有嫌疑的人,就可以轻易转移他的注力,继而添油加醋,把彻查此人渲染成刻不容缓的事,借机为江家,也为她自己争取更多时间。
这分明是祸水东引。
太子看着她,眼神幽深。
上一世的稷旻,也算是历经了前朝后宫的阴谋斗争,深谙外戚专权之祸。
那时,他尚且被她玩转于鼓掌之间,以她那时的身份,他稍微抬一抬江家,总能立她为后。
从她今时今日这番谈吐,他隐隐觉得,江家培养她,并不局限于后宫之中那点宠爱之争。
可在她身上,这些事到底没有发生。
她明明一直都很聪明,明明可以站到更高的位置,却做了一件事最蠢的事,死的干脆。
当这些想法在心中滋生时,太子不由暗暗一愣。
并不是因为这个念头冒的突然,相反,是因为这个念头,让他忽然忆起,在她死后,他其实有很多很多关于她的思考。
这些思绪挤在一起,在近十年的光阴里,堆在记忆深处落满尘埃,直至忽视忘却。
是因为看到了鲜活的她重新出现在面前,一颦一笑都是有血有肉的真实,才让那些思绪一样一样抖落尘埃,在脑子里逐渐复苏清晰。
也让他忽然识到,其实自己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恨起来的。
只是赤心冰冷岁月蹉跎,又受梦魇困扰,最后一想到她,只剩咬牙切齿的恨与不甘。
他以为,自己只是因为从没看懂她,第一次被人骗的这样惨,才会深受梦魇之困。
所以,他找上她,想看清她,甚至可以任由她背叛,欺骗,然后名正言顺的了结她。
像是完成一件在上一世未能完成的使命一般,拔除心魔。
可现在,他才知道自己有多可笑。
他的确看到了许多从前不曾看到的样子,一而再再而三任由她说谎耍滑。
可他从没想过了结她,反而一次次生出不可遏制的念头。
甚至连早早计划好的事情,也因为与她朝夕相处,生出了延宕的念头。
分明是一边提醒着自己要清醒,一边又清醒的重蹈覆辙。
太子定定的看向她,“听起来,这个应和峰的确可疑。”
玉桑等了许久,终于得到这句话,眸子一亮,轻轻点头:“是呀,十分可疑。”
太子笑起来:“可我让你查他了吗?”
他动作温柔的扶住她后颈,将她按近了些,一字一顿:“桑桑,你当我应下你的要求,是在同你耍趣吗?你不查江古道,我便亲自查,如何?”
玉桑眼中的光芒点点淡去。
她握住太子的手:“不必,奴婢说过,想要帮郎君……求郎君再给奴婢一个机会。”
太子的指腹摩挲着她的肌肤,幽幽道:“好,那这次,我得给你一个时限,不能让你无限延宕。最迟到应家作礼后,你得给我一个答复,你没有答复,我便亲自去得这个答复。”
玉桑眼帘轻颤,怀着一股复杂的心情,不由自主问出了那个很想知道的问题。
“郎君……想要得一个什么答复?”
太子攀着她的后颈,与她额头相抵,低声道:“那得看你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答复。”
……
月上柳梢头,正是万家灯火亮起时,长史府却在摘灯笼。
“当心些,这灯沉,滑手掉下来可是会砸死人的。”堂中,一个年轻女子作妇人打扮,正在指挥家奴换灯。
“夫人。”往来奴婢见到走近来的中年妇人,纷纷行礼问候。
年轻女子转过头,对着中年妇人盈盈一拜:“见过母亲。”
这中年妇人便是应长史的正房夫人,许氏,年轻女子,则是第一个放在妾侍院里养着的二娘,应香兰。
应二娘早已在许氏的做主下出嫁,嫁的是应和峰一个下首的儿子,虽属下嫁,多少是个正妻。
十娘是应和峰最小的女儿,许氏甚至都没见过他在外面的女人,但她知道,这是应和峰最喜欢的女人,所以连带着十娘他也喜欢。
许氏有自己的打算,便将十娘记在自己名下,剩下那些,都丢在妾侍院中。
“家中姊妹众多,怎么把你请回来忙前忙后了?”许氏微微一笑,与她算是客气。
应香兰样貌并不出挑,只能算端正,温声道:“女儿是家中最大的姐姐,又早早出嫁,未能照顾到妹妹们,如今小十及笄,能做些什么便做些什么吧。”
及笄礼中有正宾,通常是女性长辈,按照习俗来说,当在行礼前将客人接到家中留宿。
应香兰虽不是正宾,但提前回来为妹妹张罗或是留宿,也不算出格之事。
“劳你费心,待小十礼成,理当好好谢你这个姐姐。”
应香兰温声道:“母亲这话就生分了。”
许氏与她无什么话说,问过便离开了。
不多时,同样是养在妾侍院中的六娘过来了。
六娘今年二八过半还没定亲,及笄那年,也没有这般隆重其事的礼仪。
用许氏的话说,是唯恐官场同僚不知父亲多么不检,养这些没名没分的儿女在后宅已是冒险,岂能一个个都大张旗鼓作礼,也不怕人笑话。
六娘盯着那些被摘下来的灯,喃喃道:“听说小十喜欢桃花儿,母亲便为她将整个礼堂都布置了桃花儿……”
六娘的眼神哀怨的望向应香兰,“连姐姐也帮着出主,让人把灯罩全换成绘了桃花儿的样式,可真是用心啊。”
应香兰吩咐随行婢子处理后面的事,带着六娘先行回房。
人比人最是难受,不止是六娘,家里待遇不如十娘的,都不高兴。
都是外面没名没分的女人生的,凭什么她受重视?!
这当中,又以五娘和九娘最不高兴。
应香兰拍拍妹妹的手,笑道:“五娘和九娘言行冲动,才没入母亲的眼,你就算是为自己打算,也要争口气呀。”
六娘哼了一声。
应香兰握住六娘的手,柔柔道:“姐姐已经出嫁,这个家里早没了盼头,可你不同,我告诉过你,母亲原本是想选你的,整个家里,唯有小十压你一头。若她搞砸了母亲的心血,让她丢脸,母亲兴许会选你。”
“你知道的,只要母亲上了心,待遇都是最好的。”
六娘咬咬唇,眼神轻动,含着渴望与期盼。
应香兰微微一笑:“好了,打起精神,只管用心些,叫母亲瞧见你的大度得体。我让你‘安慰’五娘和九娘,你可照做了?”
应香兰将“安慰”二字咬的味深长,六娘抬起头来,似是想到了有趣的事,终于笑了。
“姐姐放心,我不会浪费姐姐陪我冒险的苦心,这两个丫头早想好招儿了。”
应香兰眼神微动,笑更浓:“那就好,姐姐期盼你早日得母亲喜欢,许个好人家……”
第36章
太子以为玉桑查应家是为了祸水东引, 让他转移注意力,其实并不尽然。
若这祸水这能引去别处,从而让她争取暂时的喘息机会, 玉桑自然乐见其成。
这也是最好的结果, 说明太子旨在真正解决事情,不涉及个人恩怨,
不过,他坚定且明确的针对江家, 又暗含逼迫之意, 也并未出玉桑意料之外。
至少她可以确定,太子醉翁之意不在酒。
以她对太子的了解,他打的兴许是个公私掺半的算盘——正事要做,私怨也不落下。
只是,他具体会采取什么手段, 玉桑一时还有些拿不准, 只能静观其变, 此为其一。
其二, 她一直记着上一世的江慈说过去应家会惹麻烦,可如今的江慈, 并不能未卜先知。
所以,玉桑总要弄清楚应家是什么情况,才好推测这到底是个什么麻烦。
江慈是女眷, 两家往来,她接触的也多是后宅女眷, 朝这个方向打听准没错。
现在看来,应家后宅复杂,应长史也不是省油的灯,
变故往往发生于事件转折处,古道伯伯在益州数年,唯一的变故,就是他即将回京。
难道姐姐所谓的麻烦,是与这个有关?
古道伯伯调任,益州的下首要么是得到提拔一同进京,要么是继续留任等待新上首。
等等!
她怎么忘了,太子第一天找上门就让她去给曹広下毒。
连韩唯也来了益州,还上了曹広的船。
虽然这两世的事件发生在时间上有错峰,但治漕这种大事,可能会迟到,但绝不该缺席。
所以,太子也好,韩唯也好,都是为治漕而来,这正好对上了她对应和峰的怀疑呀!
若应和峰就是与曹広勾结的朝廷命官,一旦这些地头蛇被端了,再来一个新刺史,他怕是无法向从前一般从中牟利,还得尽快把自己摘干净。
往后,仅着那点俸禄,哪能养得起这一窝儿女妻妾?
但若是能追随古道伯伯得到一个进京的机会,兴许还有更广阔的选择。
玉桑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往往想到什么,便会一直深想,直至此路不通时才转道。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猜测的没错,姐姐说的麻烦,就是这个!
因为太子越发露骨的语言的试探,让玉桑不太想与他独处。
临近赴宴的两日,她去找江慈的次数较之从前频繁许多。
对此,太子只让黑狼和飞鹰留意她,并未约束她的行为。
“来得正好,我正要给你送去呢。”江慈对玉桑下足本钱,加钱让师傅连夜赶至新衣给玉桑添行头,免得她再穿自己的旧衣。
因为赶时间,来不及精工细作的刺绣,所以诸如裙头处都用的贴绣。
未免单调,又用珍珠滚边来装点衣缘,衣摆也缀了一圈流苏,灵动又显贵。
“多谢姐姐,我很喜欢。”玉桑客气答谢。
江慈笑笑:“你喜欢就好,这还是赶时间做出来的,若不紧赶着,还能做得更精细些。”
虽然玉桑更熟悉的是昔日的姐姐,但依旧从眼前的江慈身上看到几丝颓丧。
她似乎没有往日那么活泼。
玉桑笑道:“看来的确是做得不好,姐姐以往提到新衣裳都眉开眼笑,今日竟愁眉苦脸。”
江慈下意识想解释,心里却一咯噔。
她没兴致是因为要去应家赴宴,她觉得应家太乱,呆久了处处不得劲。
她不是无事议人长短之人,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别的借口。
继续作犹豫之态,就真像玉桑说的,是因为衣裳做的不好了。
这批新衣裳本就是打着为玉桑添置行头的名义去做的,江慈一直在催。
若叫玉桑觉得她给自己做衣裳就是处处精致,给她做就是赶工,那可真是白费一番苦心了。
“当然不是。”江慈矢口否认。
玉桑但笑不语。
江慈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在开玩笑。
看出她有心事,故意拿衣裳说事,没有明面上来追问,就是不迫她回答,关切暗含。
江慈更觉得她机灵体贴了。
思及两人之前的口头约定,江慈心中微动,终究改了口:“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你知道我的,自小任性,又不服管束。”
“家父上任益州刺史后,与下首几位大人一直配合默契,情谊深厚。”
“又闻父亲近来恐会离任回京,往后亦难再见,所以应家作礼在即,母亲便在我耳旁多嘱咐了几句,担心我言行不够仔细失了礼数。我听得多了,便烦了,这才无意间同妹妹也摆起脸色……”
她话语一转:“但仔细想想,母亲说的也对。如今,往来一次便少一次,当然还是仔细些,不要因大意闹出笑话生出不快。”
“对了,桑桑之前也说怕出错,想要同我一道。既然你问了,我也多嘴提醒你一句,届时去了那边,只管呆在角落吃茶,礼毕便离席,省得出错。”
若说玉桑前一刻还只是猜测,那么现在,她心里大约有了底。
冲江慈甜甜一笑,柔声道:“我一定跟紧姐姐。”
江慈被她的笑容晃了神,恍然间,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乖巧动人的笑容。
少顷,又暗笑自己胡思乱想。
她们怎么可能见过……
……
接了应家的帖子后,韩唯一连多日都没闲着。
然而,几番忙碌下来,情势并未明朗。
“完全没有消息了?”韩唯蹙起眉头,脸色不大好看。
英栾跪在他面前,额头上浮了一层细密的汗,艰难道:“是,像是忽然匿了行踪。属下怀疑,是有人在为他遮掩。”
太子想的没错,韩唯抵达益州后,同时布了多条线。
除了与曹広正面接触,还在曹広手底下寻觅可以作为突破的眼线。
此外,韩唯同样怀疑,益州地方官府对曹広一帮人有暗中照拂。
这也是他来到益州没多久后,便主动借三殿下之名与江古道往来的原因之一。
没想半道闯进来个江慈,韩唯倒也省了与江古道虚与委蛇,只需要搬出三殿下,江慈自会配合。
原本,他已在曹広手下安排了随时可以取代他的眼线。
也从眼线提供的线索,开始追查与曹広勾结的人。
可没想,先是曹広被暗算,生出警惕,直接砸了他们的谈判。
紧接着,他安置的眼线也陷入被动,只能暂时按兵不动。
现在,连暗中追查的奸细这条线,也断掉了。
按照眼线提供的线索,双方通常会约定一个地点,然后隐晦见面,口头传信。
至于他们各自手中有没有制约对方的信物,亦或是白纸黑字的信件,得找到人才搜的出来。
那眼线得了韩唯的许诺,蛰伏许久,终于摸索到门道,大致知道了他们约定的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