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用去细听分辨,也无需过多的揣摩猜测, 大家谈论的无非是同一件事情,只不过所站的立场不同, 言语间的偏向自然也就不一样。
作为大家口中谈论的对象,余定贤一如既往的老神在在, 他双手背在腰后,踱步向前走着,面上半点异色未见,好似方才发生的一切事情,完全都在他掌控之中,整个人都显得十足的淡定。
另一个当事人荥阳侯则完全相反, 他垮着个脸, 仿佛天都要塌了的模样,神色萎靡, 弯腰弓背着亦步亦趋的跟在在余定贤身后,嘴巴时不时的张合一下,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一样。
众人隐晦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各自了然其中的意味。
就在这众多的眼神打量下, 荥阳侯在余定贤屁股后面跟了一路, 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也什么都没有问。
出了宫门之后,便各自上了自家的马车,各回各家去了。
翌日,巳时方至,便有宫中传旨使者驾临丞相府。
来者还不是普通的传旨太监,却是跟随惠泽帝身边数十年的大内总管兰博。他立于丞相府正堂香案的上首,面对跪了一地的余家众人,展开明黄的圣旨,朗声诵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长孙年已及冠,恰适婚娶之时,朕欲为其择贤女为配,闻爱卿余定贤丞相之嫡孙女蕙质兰心,品貌出众,朕甚悦,特将汝赐婚于皇长孙为王妃,令择良辰吉日完婚。钦此!”
锦绣微微一怔,努力掩下心中诧异,恭敬的行礼之后,双手接过圣旨。
这个时候,除了余定贤之外的余家众人,也都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面上皆是讶异之色。打死他们也想不到,锦绣昨日才刚归家,今天就被赐婚了。
这皇长孙未免也太猴急了些,这是生怕余家将锦绣嫁了他人是吧!
虽然他们家也确实有这个念头和准备,可也没有这么急切的呀!这当头的一棒子,简直是叫人完全反应不过来,也太犯规了吧!
兰博接过余定贤递上的荷包,轻轻的捏了捏,笑眯眯的朝他与锦绣道着恭喜,连连奉承着二人的姻缘乃是佳偶天成,天作之合。一连串的好话讲得原本面上淡定的锦绣都红了脸,他却好似完全没看见。
一番你来我往的夸赞和寒暄之后,他才意犹未尽的拒绝了余定贤喝茶饮宴的邀请,施施然的回宫复命去了。
兰博刚走,还未来得及回避原本不该知晓内幕的人,余瑞琛便忍不住朝余定贤问道:“不是已经私下里与荥阳侯胡家定下了婚事了吗?父亲,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宫中竟会突然赐婚皇长孙?圣旨还来的这么急?圣人也是昨日才将将抵达长安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纵然她当年那点事情在长安城日日各色话题不断的情况下,众人早已不再提及。可那是因为她远离长安多年未归,大家早已将之抛之脑后了。若是老老实实的低调嫁人,以后也不出任何的风头,尚且还能保住她自己和余家的颜面。
可如今却突然蒙受圣恩,赐婚于风头正盛的皇长孙,这不是将她自己跟余家一起放在火上烤吗?
圣上年事已高,眼见着这些年身体每况愈下。太子又身体羸弱,三天两头就卧床不起,能不能活过年老的圣上都还是个未知数,这两年国事大半都交于皇长孙之手,他虽未曾获封太孙之名,却已然有了太孙之实,正是炙手可热之时。
成为他的王妃,与荣登皇后凤位,差的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以锦绣这样名声有瑕的人,圣人竟然真的会同意以她配婚皇长孙?还是正妃之位?
总不会是储位有变吧?
余瑞琛心底有许多的疑问,可他却知道有的话能说能问,有的话哪怕有再大的好奇心,也打死都不能说出口来的。
听他询问,原本就被这个消息震慑得好久都反映不过来的萧氏和余元宸都抬眼望了过来,均想要从神情自若,仿佛早有预料的余定贤口中得知真相。
余定贤却并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反而朝双手托着圣旨,怔立在一旁的锦绣看了过去。
这是一场博弈,也是一次豪赌。
他所持的筹码是这些年筹谋的一切和他曾经的盟友,而赌注则是整个余家,包括他自己的性命在内。
胜了,哪怕一时间失去现有的地位和权势,可余家的根底他能彻底保住,甚至于,就算有的人再看不惯他、再恨他,也不得不憋着气给他风光,让他名垂青史。
届时,他可以拿自己的性命,来偿还这些年欠的债和情。
若败了,他就带着全家赴死,遗臭万年,永世不得超生。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条件,竟然都建立在这个曾经让他奉若至宝,却因种种缘故又被他弃如敝履的孙女身上。
当年她初生之时,被预言为余家福星,他虽偶尔倚靠她的预知梦避灾解祸、逢凶化吉,却也根本没将那个预言完全当真。
那是的他风华正茂,手中握着无上的权柄,朝中党羽无数,那些奉承的言语他听得耳朵怕是都要起老茧了。
他自认为自己手段高超,总以为以自己的能力,完全可以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带领自己的整个家族登上辉煌之境,御临天下。却从未想过,到底还是如同预言中一般,失去了她的庇护之后,兄弟反目,家族分崩离析,他所惦念的亲人死的死、离的离,他所依仗的权利也大半沦落他人之手,一败涂地,不得不将整个余家的命运全然寄托在了一个弱女子身上。
真是造化弄人啊!
锦绣上举的双手缓缓收回来,十指紧紧收拢,将明黄色的绢帛牢牢的扣在手中。
昨日她还胸有成竹,自以为自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可以等着看好戏了,却没想到她再一次成为祖父余定贤与人交易的牺牲品,成为他付出去的定金之一。
只不过上一世他自认身份高贵,还抱有复国的期望,偏向的是以荥阳侯为代表的世家集结的团体。而这一世他深知自己的来路,放下-身段后把一切看得更清楚,自然偏向的是更有胜算的皇室一族,太子一脉。
她余锦绣是皇长孙李郅轩的执念,为了她曾连自己的性命都置之度外。
所以,他无条件的先将她奉献了出去,甚至于双方都从未来问询过她本人的意愿。
嫁或者不嫁,全由他人决定。
而她,不过是个傀儡,是个连自我意愿都无法表达的布娃娃。
惠泽帝的确是一个疼孙子的祖父,为了达成孙儿的愿望,他可以容忍许多他曾不愿意容忍的东西和人,可他说到底,还是一个帝王。
于他们皇室有利,能够保证他收归权利计划更加顺利的进行,她这个就是有点小聪明的弱女子在他眼里又算得上什么呢?
在他看来,容忍一个失贞的女子给自己优秀的孙儿做正妃已经算的上是大方,甚至可以说是委屈了他们皇室,也委屈了他的孙儿。
当然,为了祖宗大业,为了皇权安定,一定的牺牲也尚能接受。
所以前几日小镇茶楼上召见她那一次,不是接受她的投诚,反而是评估她的价值。看看她这个人,到底值不值得他们皇室做出牺牲。
如今赐婚圣旨在手,她应该庆幸,自己通过了他的评估,获得了他的认可吗?
锦绣嘴唇勾起微微讽刺的角度,看也没看堂中众人一眼,转身就离开了。
第157章 [VIP]
“你在生气?”空间中的弥月有些想不通, “你与那小子不是两情相悦吗?现在他完成了对你的承诺,说服了他的父母家人接受你,还让皇帝给你们赐了婚, 你也不用担心你那对父母再随随便便把你许配给别人了, 为什么还要生气呢?”
锦绣脚步稍微顿了顿, 面上微微露出点恼羞,回道:“我昨日才到长安, 三年未见,物是人非, 我已不是当年的我,他难道还是当年的他吗?”
“为何不是?三年未见, 可你们通讯未断,只要他的情未变,他就还是那个他,你为什么又不是当年的你了?你们长大了,他给了你名分,你们不是可以名正言顺的在一起了吗?”同样是女人, 弥月总觉得自己的脑回路跟锦绣完全不一样。
她为什么会那么多愁善感, 为什么想事情总是往坏处想,哪怕是她自己的爱人, 都完全没有想过应该要付出全部的信任吗?
“你不懂!”
“我是不懂你在矫情什么!”弥月讽刺的道,“你前世受过伤害,可那些伤害是他给你的吗?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为你复仇, 为你放弃他自己的一切, 连命都给你了, 你却连最起码的信任不肯给他。遇上一点点不如你自己意愿的事情, 就将他所有的付出都全部忘记了,我有时候都在怀疑,你是真的爱他吗?”
锦绣脚步越来越慢,她一手死死的握住那一封承载着她与李郅轩未来的圣旨,另一只手却不经意间指甲刺破了手心,疼得都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是啊!
为什么接到圣旨的那一刻,她没有高兴自己与他终于得到了他亲人们的认可,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却在怀疑他与自己的祖父成了一伙,拿自己的婚姻大事作为交易,成了他们博弈的牺牲品呢?
这不是自己曾经期盼过,却又觉得终究只会是奢望的结果吗?
如今奢望成为现实,自己为什么又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了呢?
难道,真如弥月所怀疑的那样,其实她内心的最深处,根本就没有爱过他,她从来都没有信任过他吗?
可为什么,过去的那些年里,每每接到他千里迢迢传来的信件时,她会那么的开心,也只有想到他的时候,她沉重的心才会稍稍轻松一些呢?
这难道不是爱吗?
见她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开始钻牛角尖了,弥月都气笑了。
若是有可能,她真恨不得狠狠的将她的脑袋敲开,看看里面究竟藏了些什么,怎么整个人就跟别人那么的不一样,怎么就会那么的轴呢!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了,好死不死的居然倒了这天大的霉了,遇上这么个人。
狠狠的咬了咬牙,忍着吐血的欲-望,把所有的气都憋回去,诱导的说道:“你仔细想想,如果那小子先约你见了面,告诉你通过这几年的努力,他已经说通了家人同意你们的婚事,然后你再收到这个赐婚的圣旨,你会是什么心情?”
“那我当然会很高兴!”锦绣想写不想的回道。
“合着你不是因为赐婚圣旨不高兴,是因为别人没有先给你打招呼吗?”弥月一口气没憋住,忍不住呛声道,“姐妹儿,加上上辈子,你年纪也老大不小的了,咱能别那么作么!”
“我不是,我没有……”
“行了,别矫情了!”弥月调侃了她一句,才仔细与她分析起来,“那小子那么紧张你,还能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要是没有特殊的情况,他不可能会招呼也不打就让人送来这劳什子圣旨来。你那个祖父,老狐狸一样,精于算计,肯定在里面算计了什么,让他来不及跟你协商,只能先妥协了。你等着,就算不当面来与你解释,他也会写信跟你说清楚的。姐妹儿,做人呢,对人对己都别那么苛刻,凡事想开一点,乐观一点,也别随随便便的就搞什么迁怒。你们余家的男人不厚道,不代表着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是一个德行啊,对不对?你看我爹,虽然有时候也不那么靠谱,可我跟你讲,他迟早会知道我如今的情况,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救我回去的。”
“你都落入此界那么多年了,你爹也没来救你,你还相信他会来吗?”弥月想不通锦绣为何会那么悲观,遇事就往坏处想,锦绣也想不通弥月为什么会那么乐观。她的境遇比起自己来,也没好到那里去,甚至于更糟糕。失去肉身,成为器灵,年年岁岁,永无止境的等待,也没消磨了她的希望吗?
“每个界面的时间流速都不同,指不定现在这个界面一年,我爹所在的那个界面才过了一天、一个时辰、甚至于只过了一分钟呢?”之前尽管锦绣有心探寻,可弥月却很少言及此界之外的事情,今日劝慰她的间隙,倒是谈兴大发,“像我爹他们那样的修士,有时候一闭关就是几十几百年,没有特殊的事情根本不出关,他现在恐怕根本还没发现我出事了呢!毕竟当年我离开的时候,跟他约定的是每十年才报一次平安的。”
“那等他找来了,你就会跟他离开吗?”想到有一天她们会分离,然后永远无法再相见,锦绣心中有些难过。
从云雾山中出来以后,她们几乎朝夕相处,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雨。
弥月从未违背过她当如的承诺,如同一个真正的姐姐一般,陪伴她,帮助她,开导她。若非有她的存在,锦绣都不知道如今的自己会是什么样。
也许,她内心深处的偏激,早已经将她自己和身边的人,都通通的毁掉了。
“你舍不得我啊!”弥月畅快的笑道,“我就知道,但凡跟我相处过的人,都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你放心好了,空间已经认你为主,我爹就算找来了,也得等你寿终正寝以后,才能将空间安全剥离,带我离开。而且在你死之前,他可不一定能来呢!上辈子不是百年后,他都没来吗?”
“可你回溯的此界的时间,与其他界面,也有影响吗?”此前看过的书不少,锦绣的见识,其实也不弱的。
“额……你说的也对!”弥月愣了一下,“先不管这个了,指不定哪天才会发生的事情,想再多也没用。不过你放心,姐姐说过的话,一句是一句,就算他现在就来,我也会等到你去轮回之后,才会离开的。”
“我还能正常轮回吗?”锦绣有些怀疑,“上辈子就没能找到轮回之所,孤魂野鬼飘荡了那么多年,最终才会遇到你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啊!”弥月彻底被问倒了。
她虽然出身仙界,见识不凡,可这魂魄轮回之事,她哪里会知道。她要是真能知道这些,也不会被困于空间,不得不成为一个器灵了。
本来好心劝解,谈及外界之事是为了让锦绣不再钻牛角尖,希望她可以相信人间有真情,相信不是每个男人都如同余家人一样,在乎的只有利益,没有任何情感。可没想到这话赶话的,竟然会被她给成功的带沟里去,现在连自己都快要钻进牛角尖里面去了。
这个女人,她是魔鬼吗?
弥月觉得自己憋喉咙的那一口血真的要忍不住吐出来了,为了维护自己伟岸光辉的形象不至于破灭,她第一次招呼也不打的,主动屏蔽了感知,龟缩进空间里面,自我安慰去了。
久久没有再感知到弥月的信息,锦绣有些微的好笑!她不过是突然想到自己曾经的结局,感慨一句罢了,并没有一定要得到什么答案,何至于就让她这样悄咪咪的躲起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