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如压根儿没有这仪式。两个人相互喜欢便过,若有朝一日赵槃不喜欢她了,她也能少受些嘲笑。
不至于像上辈子似的,被说成是攀高枝不成的山鸡。
况且他们的一年之约快要到了。什么大婚更显得无足轻重。
赵槃无言地注视了她片刻,“果然你还是不愿意么?”
阿弗淡淡笑了笑,“说不上什么愿意不愿意的。我只是觉得,殿下日理万机,没必要为了我又重新准备那些繁重的礼节。”
赵槃思绪微微涣散。
“我想叫他们知道,”他说,“叫全天下都知道,我是娶了你的,明媒正娶,而不是什么随随便便一顶软轿抬进门的。”
阿弗听他这么说,蓦然心里酸酸涩涩,也不知道他说这些,是真的在乎她么?
她知道他们皇族的规矩重,既然占了这个太子妃的名头,想来这些繁文缛节不从头到尾做一遍是不行的。
阿弗夹杂了双重情感,想了一想,“殿下还记得我家门口那棵大槐树吗?若是真想拜个天地,不如在那里。”
她当初住的那间小木屋毗邻一道悬崖,悬崖边挂着小飞瀑,有棵大槐树就生在飞珠溅玉之间,从前她总在那里捡槐花吃。
阿弗想着,如果赵槃一定要补办个婚礼的话,不如就在那里。
一来那地方罕有人知,即便日后她被抛弃了,也没人会嘲笑她。二来,她和赵槃的这段孽缘是从那里开始的,如今拜堂还在那里,也能图个圆满。
赵槃思忖片刻。那个地方他倒是记得的,但就在那么一个荒山野岭拜了天地,他总觉得欠妥当。
他缓缓摇了摇头,“不好。”
阿弗道,“所谓婚礼,不过就是拜个天地。我家门口那棵大槐树,有山有水,我们正好拜一拜天拜一拜地。”
那大槐树面对的是高山流水,俯瞰下去,泱泱九州许多地方都能被眺望见。
他们拜天地,在那里对天对地发誓,也不算敷衍了。
赵槃静默片刻,终究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但细细想来,究竟在哪里拜天地好像也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阿弗终于愿意跟他拜天地了。
她既想在他们相遇的地方行礼,倒也由得她。
赵槃略略释然,“那也好。等把孩子生下来,咱们就一块去。你还要戴上红盖头,与我补上一杯合卺酒……那些旁人大婚时有的,你都要一样不差地补予我。”
阿弗随口嗯了声,信然应着。这些都是枝头末节的小事,费不了多大的力气,她倒也不抵触。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她想离开他的心思没那么强烈了。
成亲就成吧,一年之约到了之后,他让她走她便走,要是他实在不让她走,她强扭着性子留在他身边,也勉强行。
只要日子如现在这般平平淡淡的,在他身边好像也没什么。
她感觉自己不想以前那样,拼了命也要走了。
以后应该就没什么事了吧,宋机和沈婵和好了,赵璎也出嫁了。在赵槃登基为帝之前,想不出还能有什么风波了。
……
阿弗依旧回到了别院去住。
她的身子越来越沉重,如赵槃所说,不出月末,孩子一定会降生。
然那日半夜,陈溟急匆匆地来面见太子,似有急报。
阿弗正在赵槃臂弯中睡着,闻声也被惊醒了。
赵槃轻轻地从她脖下抽出手臂,阿弗顺势装睡,听着主仆两人的低语。
陈溟的嗓子放得很低,阿弗凝神听了半晌,只隐隐听到了这样的字眼。
“……圣上咳血,病情危重,想来撑不过……”
作者有话说:
今天写小说差点被我妈看见(羞耻.jpg
第70章 驾崩 [VIP]
仪景殿。
一片死气沉沉的肃穆。
各宫中, 不时传来嫔妃的哭声。
灰蒙蒙的天空飘着鹅毛大雪,皇子们早早地来齐了,个个神色凝重, 连病弱的三皇子也强撑着身子, 惴惴不安地守在殿外, 等待着父王最终的遗诏。
赵槃一到来,辅国重臣和内务府众官俱是凛然一拜。
发布国丧的诸事礼仪已经准备好了, 圣上一旦驾崩,太子殿下就是心照不宣的新君。
赵槃冷淡从他们身边拂过, 径直来到了内殿。
众位皇子看到了太子,也勉强打起来精神, 擦了擦脸上的雪花。
大皇子稳稳神,沉声道,“七弟,父王他……”
赵槃手一挥,“父王怎么样?”
太医立即上前来报,午夜时圣上的病情忽然恶化, 呕血成升, 到现在已经昏迷了三次了,至今都没再醒来, 实是回天乏术。
赵槃眸子暗了暗,沉声道,“再施针,再用药。无论如何, 都要竭尽全力。”
太医道, “陛下病情严重, 即便醒来, 也最多撑一炷香的时间。”
赵槃锁眉,“那也去。”
到了这时候,满庭的臣子都像是没了主心骨似的,眼神都只盯在太子一人身上。
过了许久,仪景殿的殿门才发出冗长的嘎吱一声。
众位皇子立即围了上去,刘公公拦住他们,“圣上醒来了,请太子殿下进去。”
三皇子忍不住说道,“父王……父王当真只叫了七弟一人?”
刘公公缓缓点点头。
其余皇子听了刘公公的话,也纷纷按捺不住。谁都知道圣上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叫谁进去,那意思不言而喻。
赵琛摊摊手,嘴角一叹。
赵槃没有理会那些人。
轻轻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就是酸涩的药味,混杂着那种垂垂老矣的腐朽之感。
他略略恍惚。那个他幼时敬若神明、四处征战的冷血父亲,如今竟也喘着残息地躺在榻上,眼角褶子塌得不像样子。
寝殿骇人的寂静。
圣上感觉到了他的气息,“……来了。”
赵槃站在原地没动。
圣上早已习惯了父子之间这般生疏地相处,不禁喘着粗气,唏嘘地笑了下。
“那个太子妃,你到底也没听朕的吧?”
赵槃眼眸掺着复杂的色彩,“是儿臣不孝。”
圣上瞳孔蓦然瞪了一下,似又要发怒。
赵槃低敛着眸子。他确实没有按照皇命处置阿弗。
或许在父王眼中,他这个精心培育的储君,因为一个女人,终究是玉中有瑕,生了点裂痕。但他不后悔。
如果因为这些事失了太子之位,他也不后悔。
“女人害人不浅呐……”
圣上深长地叹了一口,断断续续地道了句,“你终究还是和你母亲更像些,心肠软又重情,原不适合为帝王。”
赵槃喉结微动,“父王,还记得我母亲。”
圣上又剧烈咳嗽了一阵,“如果不是你那母亲,你将会是位更出色的天子。如果朕能重来一次,依旧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赵槃沉默不语,只余一声浩叹。
他们虽是父子,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圣上的眼越闭越小,微微朝外伸出手来,想摸一摸赵槃的手。
……这个他倾注了最多心血的儿子,他江山的继承人。
桌角的一炷香已经燃尽了。
“槃儿,别被女人耽误,要……好好守着这江山……”
圣上那苍老的眼角流出一滴泪,声音越来越低,手终于垂了下去。
/
国君崩逝,日月共泣,天地同悲。
赵槃推开门,从仪景殿里缓缓走出来,手里握着遗诏。
众位皇子见状,急不可耐,眼球都起了血丝,有些精明的大臣已准备好拜见新君了。
赵槃站定,沉郁的眼风扫了扫周围,把遗诏公示了一圈,然后交给了内务仪官。
其实不用读,赵槃知道遗诏上写的那个人是他。
……他曾经苦心孤诣算计了那么久的皇位,如今终于得到了,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欣悦。
他这一生谋的东西不多,一开始是皇位和阿弗,后来只变成了阿弗。
自从知道母妃是被皇室去母留子的规矩活生生牺牲掉后,他对皇位便看淡了许多。而且阿弗也不喜欢在宫廷争斗中生活,他对当皇帝就更没什么心思了。
可能父王说得没错,他确实不适合当皇帝。
赵槃蓦然觉得自己好累。
远处吵吵闹闹,悲壮的号角传遍了皇城。仪景殿前,不服遗诏的三皇子正在据理力争,好像还在为皇位奋力争取着。
而这些事都离他好远好远似的。
赵槃避开那热闹的人群,倚在墙边,蓦然做了一个梦。
梦光怪陆离,有阿弗,有父王,还有他的母亲佳贵妃,皇后,宋机,赵琛……许许多多的人。
梦中之景与今生大抵相似,仿佛回到了前世,但细节又不一样。
他依旧在征战叛乱之时跌落山崖,被阿弗所救。然后在他的连哄带骗下,阿弗跟他回了京城,答应留在他身边。
不同的是,梦中那个阿弗仿佛真的喜欢他。
她对着他笑,与他无所顾忌地说话,记得他的生辰,给他缝补衣衫,缱绻地缠着他恋着他,晶莹的眸子中满满都是爱意,满满都是他。
那个阿弗也没有一次次地逃走。她没日没夜地等着他,深夜给他留着灯,吃醋时任性地跟他耍小脾气。
动情的时候,她还痴痴地恳求一下太子妃的位置,问他能不能正式娶她一次,当个侧妃也行。
饶是在梦中,赵槃仍能感觉到那股爱意的强烈。
赵槃那时很想告诉阿弗,他也爱她,比她爱他还爱。
等他当了皇帝,平了天下,就让阿弗做他的皇后。她想四海为家,他也会陪她。
可还没等到那一天,阿弗就先有了孕。
宫人查明是阿弗偷偷倒掉了避子汤才有孕的,她可能是没有安全感,想要用孩子逼他娶她。
所有人都说太子妃未入门之前,侍妾先有孩子不合规矩。
而且阿弗是孤女,无名无分,根本就不配诞下太子的麟儿。即便侥幸生下了孩子,也不能自己抚养,要把孩子交于太子妃或侧妃处养着。
皇后听闻此事,将一碗落子汤送到了赵槃的手上,叫他看着办。
姑娘还发着高烧,见赵槃手里黑乎乎的汤药,揪紧被子,泪水哗哗地往下流。
她死死抓着他的衣袖,苦苦恳求他留下孩子,她可以自己带着孩子走,保证以后不给他添任何麻烦。
她甚至还鼓起勇气对他说……他们私奔吧,到一个没人能找得到的地方,种花写诗烹茶,和他们的孩子永远幸幸福福地过下去。
赵槃疼得心都要被剜出来了,却仍然硬下心肠拒绝了她。他紧紧地搂着阿弗颤抖的肩膀,告诉她不可以。
不可以。这个孩子不能留下。
不是因为名位,也不是因为皇后。是因为她自己的身体。
早在初逢阿弗的那段时间,赵槃就知道她有一种罕有的恶疾。后来的证据更是证明,这病是卫国皇室传下来的。
阿弗这才初有孕,便百般地不适,身上常常诡异地见到一些青紫瘢痕,乃是那病的征兆。
查阅卫国皇室的典籍,因此而丧生的公主妃嫔并不在少数。如果贸然把孩子生下来,一定会母子俱损。
他本来已经在九州各处寻找一种叫野毛雕的异兽,用它的骨头磨成粉,再用中药缓缓调养之,或许还能医治此恶疾。
当然这也是古籍上传下来的方子,颇带了点神话的色彩,有没有用根本就很难说。
可是阿弗有孕实在是太突然了,他根本就来不及给她调养身子。
赵槃忍住滴血的心,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叫阿弗把那碗落子药喝了。
虽知以她那虚弱的身子,饮下这碗落胎药可能会落得个绝子的下场,但比起这些,他更害怕她会因怀子恶疾而丧命。
他虽看重孩子,但更看重她。
阿弗就是他的全部。如果保下这个孩子要以损母为代价,他宁愿不要。
他那时已经想好了,待把皇后的势力彻底铲除,他就想办法退了自己的婚约。
即便阿弗一辈子都因为身份不能当太子妃也罢。她绝子,他会陪着她一块。
孩子没了之后,阿弗那明媚的笑容和爱意也跟着消失了。
她经常独自一人坐在寂宫的台阶上,呆呆地看着天上的飞鸟。然后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每天浑浑噩噩,做些伤眼的针线活儿。
赵槃看着她这样,恨不得自己从没生在这个世上。
他多想抛下一切,飞奔过去告诉她,他在意她,在意得心肝都颤了。
可那时他又想着自己的大业和皇位,总觉得阿弗会永远在那里,一直等着他。
等到终有一日天下定了,他再娶她、把一切都告诉她,也不会太迟。
然而,这一次赵槃却想错了。
阿弗可能是误以为他把她当成卫长公主的替身了,大婚那日,她一绫悬梁,结束了这一切。
等他奔过去找到阿弗的时候,她已是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了。
他的女孩,彻底没了。
是皇权,是皇权害死了她。还有他的愚蠢,自以为是。
……赵槃心里一片令人恐惧的空白,只有这一个念头。
他是为了稳固皇权才娶卫长公主的,阿弗也是因为他执着于皇权而死的。
赵槃晓得,这是他的报应了。
他如愿了,太子之位稳固了,父王母后的信任赢得了。在不远的将来,他会登上那九五之尊的位置,所有人对他俯首称臣。
然而他也是永远的孤家寡人,茕茕孑立孤寂一生,永远坐在那冰冷的王座上,承受着她亡魂的冷笑和诅咒。
世间最残酷的惩罚,莫过于此。
赵槃抱着阿弗的尸身,目眦欲裂,眼眶丝丝溢出血来。
他自嘲似地狂笑起来。笑罢,潸然泪下,一口血狂喷而出。
鲜血四溢,溅得白绫片片猩红,一时五脏六腑都聒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