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们走后,一众仆妇婆子皆围着那顶青布小轿,竹云站得最近,是如临大敌的面色。
她们回身偷觑主母,见她没发话,也就只好立在当场。一时院子里窃窃私语,或是打量小轿的,气氛有些凝滞。
福桃儿的心里茫然无定,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此情此景,是怎样一种心境。无措的、茫然的,兴许还带了些刺痛忧惶。
倘若这乘小轿早一个月出现在自己面前,她会欣然接引,不会有丝毫的顾忌犹豫。可如今,她必须得承认的是,动心相许或许是一道门,不进去前,总有千百种理由叫自己离开绕过。可一旦跨过去了,再要回头,却绝非易事。
“漱玉,去扶了聂姑娘下轿。”正门边唯有一块堂皇影壁,连丝阴凉地都没有,回过神来的福桃儿,惊觉天气炎热,忙叫漱玉去将人扶了出来。
阔别近七年,眼前的女子穿戴简素,发髻边只带了根木钗,家道败落凋残,却依旧难掩其倾城容貌和一身贵气。尤其是那盈盈秋水般的翦瞳,带了三分悲色,七分淡然,叫人望之心如明镜。
这一看之下,便叫福桃儿将那刺痛不愉散去了大半,反倒生出无尽唏嘘之意。不管怎么说,当年聂小霜待她算不错的。如今其父牵连党争被削了官,要以千金之躯与人作妾,料想她的心情该是更加难堪不安,且先将人安顿了,再深想来日罢。
“好生大胆的婢妾,头次见了主母,连问安行礼都不会!?”竹云愚忠才不管什么太妃送来的,凭是个天仙,也是来分抢家主的。
当下一干仆从私语声更大,有听说过聂家门楣的,此刻只顾新奇,皆等着看贵胄之女,当着他们的面,行礼屈膝。
在大盛朝,妻妾的界限极为分明,严格奉行一夫一妻多妾制毒。按礼法,妾者,位卑非主。不管是好人家出身的良妾,还是勾栏柳地赎回来的贱妾,每日晨起请安,都须得跪拜叩首,奉茶孝敬,更遑论是头一次进门,若是没有家主宠爱,通常都是要吃主母好一顿下马威的。
聂小霜从小心计筹谋不输男子,又怎会不知道这一层礼法。丫鬟庶民一旦得了势,那苛待训人起来绝不是原本好出身的人能比的。
根本什么太妃作主,她是叫圣人一道谕旨,只给了一夜收拾,便叫内侍监的抬来了这里。听说了楚家五爷如今待这位的态度,是以,从下轿起,她便肃立无声,听了竹云劈头喝骂,到底是苦涩得站不住,当即就屈了膝朝地上跪去。
“外头热的很。”福桃儿忙跨了一大步,挽在了她胳膊上,“小厨房刚好作了牛乳冰碗,聂小姐同我一道去吃点吧。”
就是这么一句话,惹的聂小霜骤然抬眸,彷徨许久的一串珠泪落了下来。
“这狐媚子还了得!夫人大度,你还蹬鼻子上脸,就拿眼泪去蒙……”
“竹云!”福桃儿难得厉声呵斥,自以为是凶恶,那声调却尤如女孩儿间的嗔怪,“越来越口没遮拦了,后头三日,不许你进晚晴斋一步,好生改改这脾气。”
众仆从见无戏可瞧,主母也是发了怒,便都各自离去了。
对着个可怜落难的聂小霜,听她讲了这半年来家中的遭遇,福桃儿与她布菜安抚,几乎将心中芥蒂抛得不知去了何处。
“我那时也没怎样善待你,不过是习惯了和气待人。”聂小霜看着几案上玉质温润的瓷盏,眼眸中暗了暗,“家父素来教诲,处世要勤谨,不与人树敌,好留后路。”
她也是个聪明人,一眼就看穿了福桃儿的赤诚敦厚,绝不是个仗势欺人的。
一枚系了旧色红绳的精巧玉锁被放在桌上,福桃儿合上箱笼,朝她笑笑:“这不是家训,是你心性如此。这枚玉锁留了许多年,再难的时候都未曾当了,如今,倒正好物归原主了。”
玉锁上镶了纹饰逶迤的金线,上头以小篆刻了个‘聂’字。物是人非,聂小霜指尖拂拭玉锁,免不得便生出了二女共侍一夫的念头来。当年她送此锁,也是这个意思。如今虽则身份倒转,可楚家五爷的功勋才貌,加上面前这位主母的心性,她这一生应当也还是有指望的。
却不想,福桃儿听了她这意思,却是沉吟着不作答。
思量一番,刚要叫人带了去别院安置,外头漱玉来报,说是前儿族叔家的堂伯母,就是那楚齐氏,突然带了四小姐过来拜访了,要叫着来看看宫里送来的美人呢。
这楚齐氏被堂侄女楚玉音挑唆的,本就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这会儿子不待人通报接引,径直就朝晚晴斋过去了。
四人在晚晴斋外头的院墙下碰了个正着。
“给堂伯母请安。”福桃儿微一躬身,又对她身边一颔首,“四姐也来了。”
“呦,这位姑娘好生出挑啊。”楚齐氏正眼都不瞧福桃儿一下,反倒对着聂小霜打量含笑,“来,咱们进去说话。”
说着,递了手过去,竟亲热地要去挽她。聂小霜犹疑地看了眼福桃儿,后者悄悄颔首,也就顺着老妇人,同她一并又朝院里走去。
到了二院的花厅,楚齐氏自然朝上首坐了,拉了楚玉音和聂小霜的手,热络地叫她们同坐。
“这是主母的位子,小霜不敢擅坐。”
“长辈在这儿呢,有什么不能的。”一旁的楚玉音笑的娇俏,“堂伯母,这位妹妹可是原先聂中书家的千金呢。”
“难怪模样气度如此出众啊。”楚齐氏点点头,一味与她两个问话闲谈。
聂小霜也看懂了些,只是她如今身份低贱,也只好垂眉低首地一一作答。心里却是尴尬不适的很。但眼看着正头夫人被两个楚家人晾在一边,她心头到底生出了半分希冀,再一次犯了贪心不足的毛病。
她们越说越琐碎细致,被晾在一旁的福桃儿只觉脚下发酸,见堂伯母从头至尾没朝自己的方向多看一眼,她稍退了步……
“站住!”楚齐氏描的细长如烟的横眉立竖,敷了厚粉的老脸上是尖酸轻蔑,“好没规矩的东西,长辈在这儿说话,你一句不陪也就罢了,竟还一脸不耐要不告而去,眼里还有人没有!”
“堂伯母恕罪。”不想惹出事端,福桃儿赶忙上前赔礼,“不过是见你们聊得高兴,想出去置办桌酒菜。”
“哎呀,您消消气,莫与我这弟媳一般见识。”楚玉音端了茶一脸看好戏的神情,“到底是个下人丫头出身的,您指望些什么?不如多教教这位聂家妹妹。”
又是一番奚落冷语,被她们纠缠了许久,福桃儿才得以脱身,去后厨置办午膳,特意吩咐厨下的,今日不可慢待,免得又要被这长辈挑刺。
几个人坐在了上回的圆桌前,酒菜点心流水一般地被人奉了进来。
见福桃儿始终不声不响地陪坐,楚齐氏的脸色转晴许多。她方才已经将聂小霜收作了自己的义女,甚至透露出要去与太妃讨恩典,最好是改作平妻为好。
此刻见这三个晚辈并坐,她是越发瞧不上福桃儿的相貌出身。喝了口雪瓜酪浆,她悠悠地开了口:“浔哥儿媳妇啊,小霜从前的饮食起居,恐怕是咱们都比不上的。你是掌家的人,一会儿预备着如何安置啊?”
“别院还空着,一应物件家什也都俱全,等妹妹自去挑间向阳的屋子,缺的再让人去补上……”
“我看不妥!”还未说完,楚齐氏便扬手打断了她的话,“晚晴斋东边二楼厢房就很好,何必再去别的院落。”
“这……”
“本就是和咱家定过亲的,怎么,你没听说,从前哥儿对他,那可是一片痴心啊。”
话音落时,门外一阵脚步声过来,远远的便响起一个置地有声的回答:“堂伯母谬矣!这都是外人传的闲话,如何能有一点可信之处。”
好几日不曾安生吃饭,楚山浔疲累至极,也不在乎席间的几个外人,朝福桃儿身侧坐了,暗自握了握她的小手,便自顾吃了起来。
“好些年不见了……楚公子。”
鬼使神差的,在如今的楚山浔身上,聂小霜几乎看到了自己多年来一直臆想中夫婿的模样。她是家中独女,之所以多次许人未果,蹉跎至今。正是因为,鲜少有人能才貌权势能力具足,配的上她家的。
然而楚山浔却连回一声都不曾,只是随意地扫了她一眼。那一眼里的审视和敌意,让聂小霜心下寒颤。
第96章 .生母 [VIP]
以为聂姑娘到底是从前楚山浔少年时思慕过的女子, 一直到七月末,府里都是物事仆从俱全地妥帖照料着。
连带着楚齐氏、楚玉音也频频过府来,同聂姑娘品茶闲谈, 时不时趁着楚山浔不在的机会, 叫来福桃儿, 言语上打压欺负一番。
虽说楚山浔对她说过:“聂家的这番来历有些疑问,我暂时留她还有用处。近来萧家还有朝堂上都不大太平, 你只看来日,不必多想。”
福桃儿虽然是答应着, 可却是并不信他。对她来说,尤其是想起了容姐姐那一段后, 男人说的话,那永远不如做的事来的可信可看的。
七月末的最后一日里,街面上忽然有些乱起来。竹云回来报说,圣人张贴了告示,在抓捕私贩铁料的商贩呢。
这一场以冤屈肇始的罪案,着实揪出了东南商贾里不少公器私用的蠹虫来。祸首正是富比公候的楚家庶长子——年仅三十余二的楚山明。
申通票号以及其下的诸多钱庄、布行、米铺悉数归于内府, 查封了少说也有上千万两白银的产业, 圣人以其六分之一馈赠天下,救济了许多医药、流民还有育婴讲习所。其余的, 大半都用来研制火器军备,以资东南。
听到这个消息时,福桃儿正在晚晴斋后院里,培植一种叫‘番麦’的作物。她的手捏紧了铲子, 腕子上小小的‘福’字金坠, 在骄阳下闪烁。
“夫人, 您可是没瞧见啊!”竹云夸张地挥着手, “郝管事昨儿去了趟城外,那些无地受惠的流民,烈日里跪在护城河外,黑压压的,呼了一下午的‘万岁圣明’呢!”
“可有……可有开刀问斩的?”福桃儿起身,颇为紧张地看向她。
“怎么没有!”竹云上前替她拍了拍腿上的尘土泥垢,“不过杀的都是罪状累累,通敌克饷的,听说圣人这次仁德,没有重罪的初犯,大多都是充了些家产,也有流放的,也有徒刑的……”
这一天夜里,楚山浔回来的很晚。他故意没有说外头的情势,只是草草吃了饭洗漱了,靠那黑檀木斜塌躺了,似乎是在思量什么事情。
“你……”福桃儿换了薄纱睡衣,走到窗边,凝眉看外头的芭蕉。
“怎么了?”男人好看的眉眼中是疲惫交织些期许。
“天家无情,这位圣上似乎……”她转头忧虑地看向他,目光瞥到黑檀木塌时,面上略略泛起一丝红痕,“大房这一回是彻底倒了,同气连枝,你千万莫要因我有所顾忌,切不要……啊……”
她惊呼一声,下一刻,便被他扯到了塌边,拢在了身上。本以为她会先问大哥的境况,甚至催他去做杀人的刀。可令楚山浔欣喜快意的是,她竟会深思朝堂事,眉宇间满是对自己的忧心。
“嗯,切不要什么?”他凑近那小巧的耳畔,刻意拉长了调子,鼻尖时不时地触碰到她的侧脸,“对了,前两日我去见了别院的,听竹云说,你夜里竟没睡好?”
“朝堂诡谲,圣人不念旧恩……”每回他目露情致地逗弄时,福桃儿总是不大习惯,伸手撑开了些,伏在他胸前道,“聂姑娘来的恁巧,少不得是聂中书投靠了某位重臣。”
这个动作,恰好是福桃儿在上,楚山浔被压在下头。可看二者的神色,下头的那个却是颜若桃花,眸含侵略。上头的那个,随着男子的催问,已经是紧张的移开了眼。
“我的小桃到底是王翰林瞧得上的,竟聪慧如斯,一点就透。可是……”他忽然伸手,逼得她同他对视,“既然知道聂家的居心不良,你这几日对我不理不睬,又是为了什么。让我想想,可是已经离我不得,是吃味了?”
男人轻笑着,深深地看进她细长的眸底。他的眼眸光华灿烂,本是玩笑刻意,待上方女子流露出受伤忧惶的神色后,他立时收了玩笑,正色哄道:“行行,又是我说了混账话。你、你可千万别乱想,哎!”
这一番告罪颇有些低声下气的意味,可身上人却依然不曾展眉,反倒是苦笑着低语了句:“纳妾娶小,本就是常理,那些重情义的男子,不也都是年岁渐长,才正经纳妾的嘛。”
见她十分难得的,终于吐露心迹,楚山浔心口就像被黄蜂扎了一般,又热又疼的。他双手捧住那张凡俗清瘦的脸颊,急忙忙地辩解道:“分明是在意的,你怎么从来就不会多问我两句。告诉你,小桃!我和那些男人不同,就是到了八十岁,也决计不可能纳什么妾!不仅是这一辈子,还有下一辈子,生生世世,你都别想将我推开……”
后面的话隐没在唇齿相依的亲昵中,顾忌着她心中还存有的芥蒂,也是连着月余筹谋劳累,除了上回醉酒,女子的身体对他来说,还是显得陌生新奇。
怎么会有这般柔软纤薄的人儿呢?他放轻了手脚,又几乎想要将人揉碎了,直接吞进肚腹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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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不亮,望了眼丝被下犹自酣睡的玉.体,男人唇角勾出餍足爱怜的温和笑意,悄无声息地换了朝服,便径自朝外去了。
楚山明被判了家产尽数充公,西北流放三千里,其家眷特许回祖宅安置。楚家大房成了权利角逐的牺牲者,算是彻底倒了。
所幸此番景泰帝难得心慈,章家和楚家旁支才没有被牵连。其实众人都明白,这都是皇帝在与楚少保施恩罢了。
章环差点被牵累,吓得如惊弓之鸟一般。他近来愈发宠爱侍妾琼华,听了她的枕边风,怀疑夫人知情,竟是将她叫来好生喝骂训斥了一顿,连带着对嫡子嫡女也不待见了起来。
楚玉音恨的是咬牙切齿,女人之间,有时并不需要什么大的仇恨,只需要一点比较不平,便足以形成积怨了。
为此,八月头上的一日上午,她特意打听了五弟去军营练兵,便叫上了堂伯母楚齐氏一并过府去拜访。
却不知,天下事便这般凑巧。前两日里,临泽公主也派人送上拜帖,说要过府来凭吊旧人。当年她是亲眼看着嫡女幼小的尸身被人扔进了茺河,顺水流朝这躲避的废园里飘走的。公主不欲打扰主人,只说了今日来府内走走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