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思熟虑之后,他最终还是决定跑路。
这些年, 他早已把公爵府的财产当成了自己的掌中之物,虽然不甘心到手的肥肉就此飞走。但跟生命危险比起来,这些财产根本不值一提。
因为路德维希糟糕的身体, 老公爵夫妇去世后,公爵府所有的产业都在他的打理之下。哪怕无法如愿侵吞公爵府的一切,这些年他偷偷转移的那些财产也已经足够他衣食无忧一辈子了。
他决定隐姓埋名带着所有的一切去艾弗伦王国暂避风头,实在不行,他还可以搭船去传说中遍地黄金的艾弗伦海外殖民地,他不信凭借他的智慧与头脑会没办法混出一个名堂来。区区罗斯曼帝国的公爵算什么?他说不定可以成为殖民地的王!
成功跨越国界线,安东尼长舒了一口气,眼前甚至已经浮现出脑海中憧憬着的未来。
前任皇帝不喜欢公爵夫妇,封地费伦泽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偏远苦寒,只比流放之地卡纳芬稍好一些。然而,艾弗伦王国却截然不同,不仅濒临物产丰饶的大海,还地处南方,气候宜人。
此刻,头顶阳光灿烂,艾弗伦王国的国花康乃馨正在阳光下盛放,那美丽而恣意的模样,像极了他预想中的未来。目睹此情此景,安东尼嘴角一勾,脸上不由自主绽开了一抹同样灿烂的微笑。
然而,他脸上的笑容仅仅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因为,下一个瞬间,骑着飞天扫帚的黑衣少女忽然从天而降。
少女掏出魔杖对他轻轻一点,他只觉眼前灿烂的阳光倏忽间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安东尼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了赛德公爵封地费伦泽的监狱里。指控罪名包括谋杀,投毒,侵吞公款……长长一串,事无巨细,写满了一整张羊皮纸。
看着羊皮纸上那些他自认为做得很隐蔽的罪行,安东尼浑身颤抖,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他知道自己已经完了。
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路德维希能够看在多年情谊的份上,饶他一命。眼前浮现出路德维希·赛德那张软弱可欺的脸,安东尼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坚信,从小连蚂蚁都不忍心踩死一只的小天使路德维希,绝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上绞刑架。只要不死,他有的是办法翻盘。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开庭当日,他却并未在原告席上看到路德维希的身影。站在原告席上的是一位名叫约翰·诺曼的律师。
眼前的律师中等身材,样貌普通,留着一瞥小胡子,扔在人堆里毫不起眼,全身上下唯一能让人眼前一亮的只有一双眼睛,那双黑眸熠熠生辉,让人一看就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
注意到他的视线,约翰·诺曼朝他勾唇一笑。那略带邪气的笑容,不知怎的,竟让安东尼感觉有些似曾相识。
脊背莫名泛起一层凉意,安东尼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犹如寻找救命稻草般,试图从旁听席上寻找到路德维希的踪影:“路德维希在哪里?我要见他!这一切都是误会,我可以解释!”
耳畔响起一声轻笑,律师的声音慵懒而讽刺:“别白费力气了,公爵大人身中剧毒,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现在,一点都不想见到你这个狼心狗肺的背主之人!”
他说完,微微一笑,恭恭敬敬朝法官行了一礼:“哦,对了!法官大人,这是医生开具的证明,这是赛德公爵的全权委托协议。公爵大人因为身体原因,不得已只能缺席庭审,接下来的审判将由我全权代理。”
法官颔首表示同意,安东尼却如遭雷击。曾经熟读帝国法律的他当然知道如果没有路德维希这个苦主的求情,他所犯下的罪行将会得到怎样的惩罚。
那位名叫约翰·诺曼的律师显然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法庭每提出一项指控,他便会第一时间呈上人证物证,一桩桩一件件,铁证如山,分明是准备一口气将他的罪名钉死。
而法庭出于程序正义指派给他的那名律师,腆着个大肚子,双目微闭,一看就知道只是个摆设,面对约翰·诺曼的慷慨陈词,根本没有丝毫招架之力,完全就是站在那里给人当靶子,偶尔甚至还会失言,出声附和对方律师的观点,引来陪审团阵阵哄笑。
如果可以,安东尼真怀疑他会不会直接放弃辩护,代替法官宣布他有罪。
这场所谓的庭审,与其说是庭审,不如说是一场针对他的讨伐大会。与其说是为了给他定罪,不如说是想让所有人认清他的真面目。他偷偷扫视旁听席的位置,绝望地发现,他的亲朋好友,凡是关系跟他亲近的人竟无一缺席。
一开始,法庭每提出一项指控,旁听席便会有人忍不住提出异议,随着人证物证的一一呈现,旁听席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到最后,已经没有人为他出声。他曾经的亲朋好友,合作伙伴不约而同用一种仿佛头一回认识他的表情望着他,那眼中的失望与愤怒让他甚至连头都不敢抬。
曾经跟他勾肩搭背的至交好友看他仿佛在看一坨牛粪。
曾经对他暗送秋波的贵族小姐耻于跟他对视。
曾经对他赞赏有加的师长前辈连连摇头。
……
这绝对不可能是路德维希·赛德的安排,以他公爵的身份,他的确做得到,但他绝对不会这么做。安东尼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他不慎打破了公爵夫人的古董花瓶,那个傻瓜,甚至会为了他顶罪。只因为知道他自尊心强,受不了委屈……
安东尼正沉浸在回忆之中无法自拔,耳畔忽然响起了一个威严的声音:“安东尼·迪默,本庭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是否认罪?”
他抬头,说话的果然是法官。知道事到如今,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他努力在心中组织着语言,试图通过虔诚的忏悔向法官求来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以他对路德维希·赛德的了解,只要不被判死刑,他一定会有机会翻盘。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试图挤出几滴生理性的泪水,可惜的是,他失败了。他惊恐地发现自己不仅没能如预想中那样痛哭流涕地对着法官求情,甚至还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你这个问题也太离谱了,那么多证据都已经摆在眼前了,我认不认罪还有什么意义?”
法官眉头微皱:“所以,你承认你曾试图谋杀赛德公爵并企图侵吞公爵府财产?”
安东尼后背冷汗涔涔,绞尽脑汁试图挽回局面,然而,他的嘴巴却比他的脑子更快:“对,我一直盼着他去死,只要他一死,公爵夫妇一定会对我视如亲子。可惜,谁能想到,健健康康的公爵夫妇死了,他这个一看就活不长的病秧子,却活到了今天。”
“哗——”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旁听席上的众人纷纷面面相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安东尼此时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努力伸手想要捂住自己的嘴巴,可惜,身为被告的他此时双手被镣铐铐着,根本无法完成如此高难度的动作。
如此离谱的事情,他立刻第一时间想到了女巫的魔法,下意识地抬头想要从旁听席上寻找到女巫的身影,没想到却恰好对上了约翰·诺曼的目光。此刻,路德维希的代理律师正对他笑得意味深长,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
可惜,对方根本没给他思考的时间,摸了摸嘴边的那撇小胡子,冷声追问:“因为他一直没死,所以,你决定杀了他?”
安东尼的声音依旧快过大脑:“我也不想的。就他那糟糕的身体,我一直以为不需要我动手,他自己就会死掉,谁能想到,他虽然一直病怏怏的,却偏偏死不了,半死不活拖了这么多年,甚至还有无数贵族小姐,不顾他那糟糕的身体,哭着喊着想要嫁他,甚至连艾弗伦王国的玛丽亚公主也……”
“咚咚咚!”听安东尼提到别国王室成员,法官连忙敲着法锤,厉声阻止,“被告,你跑题了!”
“跑题又怎样?我只是在说我想说的话罢了。你们不知道吧!甚至连他的病都是因为我!如果他健健康康,我这个养子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我明知他体弱,还故意带他去肺病患者的附近活动,终于成功让他染上了病!那个傻瓜,对我根本不设防,我给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你们知道这些年他吃下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吗?身体能不差才怪了!哈哈哈哈……”
在旁观者眼中,安东尼简直嚣张到了极限,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多想缝上自己这张该死的嘴。就凭他刚刚所说的这些话,上绞刑架已经是他能够想到的最好的下场。
然而,他这张该死的嘴并没有就此罢休。
“公爵之子又怎样?理查德三世之侄,彼得大帝之孙又怎样?还不是任我玩弄!在旁人眼里,他是高高在上的公爵大人,对我来说,他不过是一条狗罢了。我喜欢就好好养着,不喜欢了,随时可以让他去死……”
他的话没能继续说下去,旁听席上有位老先生脱下自己的皮鞋狠狠砸向了他。老先生扔完皮鞋还不解气,依旧涨红了一张脸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仿佛随时会心脏病发作的模样。
这只皮鞋仿佛打开了某道闸门,下一个瞬间,无数杂物从旁听席上飞起,杀气腾腾砸向被告席的位置。被镣铐锁着的安东尼根本避无可避,很快便被无数皮鞋、手杖、扇子砸得头破血流,惨不忍睹。
安东尼只是个养子,他的亲朋好友知己故交大都跟公爵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起他这个养子,自然是路德维希这个公爵亲子更加亲近。
大概觉得仅仅这样根本无法解气,甚至有人从旁听席上一跃而起,试图跑到被告席上教训安东尼这个背主的无耻之徒,场面一片混乱。
法官拼命敲着法锤,好不容易才让法庭重新恢复秩序。
此时的安东尼已经如死狗般躺在了地上,经历了旁听席各种凶器和愤怒的旁听者的围攻,此刻的他简直惨不忍睹,鼻青脸肿,口吐鲜血,甚至连牙齿都被打落了几颗,嘴里满是腥甜。
为了防止不停流淌的鼻血呛到气管里,他只能不停把鼻血咽进胃里。除了这些外表可见的皮外伤,他觉得自己的内脏可能也受到了损伤,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无一处不难受。
这些年,他一直仗着公爵养子的身份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身上擦破点皮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哪里受过如此重的伤,有一个瞬间,他甚至忍不住怀疑自己会不会死在这里。
如果是在平时,此时肯定已经有侍从紧张地过来查看他的状况,并为他请来医生处理身上的伤口。然而,法庭重新回归秩序,却无人理会此刻遍体鳞伤的他,就这样任凭他无助地躺在地上。
半晌,才终于有一道阴影挡住了他眼前的光,他以为终于有人来帮他了,定睛一看,却发现站在面前的人竟是路德维希的那位代理律师。
约翰·诺曼没有半点要帮忙的意思,只是冷笑着发问:“老公爵收养了你,给了你那么好的生活,你难道一点都不感激?”
听到这个问题,安东尼直觉地意识到要糟。果然,下一瞬,他便听到自己的声音冷笑着响起:“感激?呵呵,我为什么要感激那一家子蠢货?”
“老公爵多蠢啊!明明出生高贵,轻轻松松就可以获得别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的身份地位。偏偏却不懂得珍惜,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心甘情愿被放逐到费伦泽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公爵夫人更蠢,路德维希明明天资聪颖,只要好好教导一定能够成才,她却因为他的身体原因,一味娇宠,反而着力培养一个跟她毫无关系的养子,最终养虎为患。”
“哦,对了!最蠢的就数路德维希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傻瓜,处处为别人考虑,处处为别人着想,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想伤害别人。他根本就不知道,哪怕他付出多,别人也未必会感激他……”
他还想继续说下去,眼前的阴影忽然放大,一只皮鞋狠狠踩在了他的嘴上,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眼泪横流。
皮鞋的主人踩着他的囚服擦去皮鞋上的血迹,蹲下身,冷笑着望着他:“不,你错了!他们并不蠢,他们只是比普通人更懂得什么是这世上真正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