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条死路,你看得十分清楚。
但当卞耀对上你的目光时,这个貌不出众的年轻人眼中毫无波澜。
“小人亦知是死地。”卞耀下马,向你一拱手,深深的行了一礼,“小人自来公子身边,公子从不将小人当奴仆看待,公子恩厚,小人无以为报,此去亦是为小人自己,公子不必介怀。”
你不知道该说什么,要说你和他有多深的友谊,你也说不上,可这大半年以来,卞耀的确在你身旁为你出谋划策,教你剑法防身,乃至今日为你赴死。
而你看着他向命定的那条死路而去,那是他所选的路。
他抬眼,似是看到你神情有异,忽而一笑,“公子,莫作此儿女态,使曹贼知我边家未绝之志,我心已存久矣!”
你说不出话,亦向他拱手行了一礼。
“公子虽行事果决,却心存仁慈,我料公子从未杀过人,昨夜,也不曾。”这位边让的后代重新上了马,调转马头前,最后看了你一眼,“公子,出剑时切不可迟疑!切记,切记!”
两支队伍很快分开了。
一支队伍大约三百余人,向北奔陈留而去,那是天子为王时的封地,那些汉臣们认为去那里可以开始发诏讨贼,当然按照耿纪的看法,在去往陈留的路上,这些汉臣估计就四散得差不多了。
另一支队伍只有四十余骑,绕开颍川在附近村镇购置了些干粮和清水,外加又买了几匹马做驮马,而后一路向西奔着秦岭而去。
不会骑马的怜娘在你身后,跟你共乘一骑,她一直沉默寡言,待到郡县城池都在身后,她才忽然开了口。
“公子今夜会梦到卞耀吗?”
第28章
夕阳西下时,你们已经绕过颍川,暮霭之中显出嵩山一片波澜壮阔,耿纪挥鞭指了指挂在连天峰下的那轮红日,“前方山庄中有我熟识之人,我等可在那里休息。”
你虽然觉得连夜赶路更安全些,但这群人能坚持一个白天跑了一百多里已经是奇迹,哪怕是你,两条腿也几乎要走不动路了,再看看汉献帝,昨天从宫里带出来时还是个忧郁文艺帅哥,现在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的死狗一条了。
“公,公子,”邓艾冲你拱了拱手,“应,应当派,派斥候,打探前方,前方,地,地理……”
你揉了揉眉心,“士载,你看有人能担此任吗?”
四十余骑中,除了天子和符玺郎,十余个汉臣外,剩下二十余人基本就是这些汉臣的兄弟子侄,当然也不是说你们这队伍配置不够好,看看,光是太医就带了三个!但是,放眼望去,真是一个武官都没有。
“但,但,但……”
“你想去?”
邓艾噎住了,过了一会儿,犹犹豫豫的点了点头。
“那就明早寅时出发,昨天一夜未睡,连夜疾行,体力未必跟得上。”
结巴露出了一个“还是你靠谱”的满意表情。
能和耿纪这位掌管皇帝小金库的官员相交的,当然也是世家,招待你们吃饭喝酒尽心尽力,你和邓艾都不太放心,在廊下走了几圈,看看没有刀斧手,谢天谢地。
你的说服徽记的法术生效时间只有十几个小时,因而现在惑控系法术早就失效了,但皇帝情绪也倒稳定,只是有点颓,在诸位臣子的劝说下,好说歹说的喝了点肉汤,吃了小半碗粟米饭。
大家折腾了一天,很快睡下,屋子少,人多,这种席地而睡的条件你没办法适应,只能学曹老板,起身在庄子里走来走去,不过曹老板睡不着时拎着黑切大爹,你身边就只有缝衣针。
今晚是新月,灯火熄灭后的农庄一片寂静,你四处看看,凌空而行上了屋顶,准备养精蓄锐,准备第二天的神术表。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细碎的声音从下方经过,将你从冥想中惊醒,你顺着方向看过去。
一名仆人牵着马,小心翼翼的从马厩出来。
还没等你想好该如何动作时,仆人牵马转过一个拐角,向着大门而去,门旁忽然窜出黑影,捂住了仆人的嘴巴,你似乎听到了仆人的闷哼,也可能是你听错了。
一丝血腥味儿飘过后,一片风平浪静,仆人的尸体被拖走了,那匹马也不见了踪影。
你心想,其实这群汉臣也没你想的战斗力那么差。
第二日大家同主人家道别上路,主人家苦苦挽留,又送了不少补给,称得上是温情脉脉,宾主尽欢(?),早睡早起的邓艾已经满身露水策马跑了回来,用十分不流畅的语言告诉你们前方大致路况,反正你们无论怎样都得穿过宛城以北,洛阳以南的这片区域,至于曹老板跑得快还是你们跑得快,这就全在你们了。
上路时,你想了想要不要和耿纪说一下他这位老朋友似乎有点儿问题的问题,但耿纪先一步策马来到你身边。
“令君去后,颍川再无汉臣。”
你看了看这位陕西大汉,“原来您已经知道了。”
“昨夜之事,我确已知了,只是一直未见宗硕在何处。”耿少府调整了一下坐姿,“足下救汉室于水火,不愧为年少英雄。”
……你心说,开了挂的英雄。
“在外警戒罢了,昨夜那位才是英雄。”
“曹操命夏侯渊屯兵汉中,这条路极难行,我等为何不去荆州寻关羽?”
这个问题其实挺微妙的,你想。
明白点儿说,南下这条路平坦些,一路又有村镇城郭,你们走着舒服,曹操追兵追得也舒服,大家都开足马力的情况下,数十年如一日在都城打卡上班的汉臣何德何能跑过曹操的轻骑兵?怕不是被人家抓鸡一样抓回去的结局?
晦涩点儿说,你怀疑史书上所谓的“南援刘备”里,有汉臣们自己的私心。
二爷占据荆襄,与四川接壤,往来派兵却并不容易,虽然是刘备的部下,但位置已近诸侯,如果汉帝真的跑到荆州,又表达了自己不想做傀儡的愿望,汉臣们再推波助澜一把,岂不是给忠义千古的二爷一个大难题?
“秦岭难行,于我等和追兵是一样的,如此才有一线生机。”你最后还是如此说道,不过耿少府很明显没被你敷衍到。
“足下是天子之臣么?”
你睁大眼睛,身后的怜娘把脸埋在你的衣服里,假装不在线。
“在下亦姓刘,如何不是汉臣了?”
“我听说足下曾持剑入宫,请出圣驾。”
“……事急从权。”
“不错,”耿纪目光灼灼的盯着你,“但宗硕效忠的,到底是天子,还是刘备?”
这可尴尬了。
你想了一会儿,“若能救陛下平安脱困,少府再问我这个问题也不迟。”
你会梦到再也见不到的朋友吗?
答案是不会,因为你根本没机会睡觉。
为了避开曹操的追兵,你们花了三天时间,冲进了秦岭,当然,这座伟大而古老的山川并不欢迎外来者,它给你们表演了一个什么叫做“百里之内溪润交错,处处凝冰,远近高下,竟无路径”,而你们除此之外,无路可走,亦无路可退。
这支已经人困马乏,却无法休息的队伍尽量选择山路,小路,哪里崎岖难行就走哪里,有的马摔断了腿,也有人受不住,掉了队。
至于为什么你们能走山路……当然是因为你脑中的喵德地图和“寻找捷径”共同的作用,你们走的是山民才知道的小路,甚至还有山民不知道的,走兽走出来的小路。
在这样的地形里穿梭,你们的赶路速度疯狂下降了。
与此同时,八月逃进秦岭,你们毫不意外的遇到了……曹子丹困境。
疾风劲雨扑面,山路泥泞难行,骑马是经常骑不上的,拽着马儿走,马儿都要闹脾气,端的是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唯一的好处是,这种鬼天气,这种鬼路线,曹操能逮到你们就见鬼了。
你们甚至不能随便安营扎寨,在某一次经过邓艾提醒而无人在意,山洪冲走了你们几顶帐篷后,考察地形,选定下寨位置这活交给了邓艾。
但最麻烦的,也是毫无疑问会发生的问题是——你们的补给也很快出了问题。
暴雨天里,山泉浑浊,不会有干净的水,驮马上背负的干粮也很快发霉,八月里,马儿倒能吃点路边的野草充饥,但体力也大为下降,而你们不是马儿,也不是太平洋战争中的霓虹马鹿,身处丛林不假,但你们不能吃草。
而打猎的任务当然交给了你,不是你说,你根本就没用过弓【
但是每当大家开始安营扎寨时,你负责一个人背着弓箭出去,再在昏暗的暴风雨里用你那无法解释的箭术找头倒霉的鹿或者几只鸡来杀,然后用重负术给猎物们背回来。
……现在你不仅年少,果决,美姿容,你还加了个“力大无穷”的TAG。
太扯淡了。
难得的一个云开雾散的夜晚,海拔越高的地方,月亮离你们也越近,帐篷里有人打鼾,有人哀叹,有人睡不着小声哼哼,长久没走过路的脚泡了许久泥泞的水,有肿胀的,有发炎的,连老太医吉本自己都病倒了。
你依旧在帐篷外守夜,这些日子里你从不入眠,只靠着次级复原术维持,时间久了,体力倒是没什么问题,但精神总好像有些恍惚。
你怀念那些过去的日子,琐事有卞耀替你打理,家务有怜娘帮忙,春日里你可以出门踏青,夏日时漳河上的渔夫带回一篓接一篓的河鲜。
有时你的耳畔似乎会传来什么声音,你不知道是再也无法见面的朋友在与你说话,还是来自秦岭古老浑厚的回音。
“卿每一夜都不睡吗?”
……你僵硬的转过头,看到汉帝披着斗篷,出了帐篷,向你走了过来。
“陛下需有人护卫,因此不敢入睡。”
“那也可以安排人手,交替守夜,卿不必夜夜都不得安眠。”
“跟随来此的都是文臣,日间赶路已是辛苦至极,何必为难他们。”你有些吃不准刘协出来找你谈心的目的,“陛下亦十分劳累,为何不早早休息?”
这位一直很颓,但奇异的没叫苦的皇帝冲你笑了笑。
“虽然秦岭路途险峻,但这也不算什么。卿未出生时,朕便经历过这些了。”他语调十分平淡,似乎讲述的不是他曾经历过的事,“这一路虽然困苦,却不须人相食,远称不上绝境。”
…………………………他都经历过什么啊。
“若此行真能到成都,朕当尽力奖赏百官。”月色下,这位眉目柔和的君王冲你微微笑了一下,“但,朕不知该如何谢卿。”
不知道为什么,你觉得这个对话好像哪里不对劲。
当然,你现在也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而已,毕竟在你印象里,你在许昌这小半年以来皇帝看你都是冷淡脸。
如果许昌一夜之前你开了个预言术,你就知道到底哪里不对劲了。
但即使是你这金手指玛丽苏,也有万万预料不到的事。
第29章
你们像野人一样在秦岭里艰难跋涉,途中又埋葬了老太医吉本,他本来年事已高,在海拔二三千米的秦岭里穿梭了这么久,终于还是油尽灯枯,在翻越山脊时一头倒下,而后再未醒来。
对于这位路上一直不辞辛劳,毫无怨言,沿路采集草药,又时时照顾别人的老人,你是颇为尊敬的,但尊敬归尊敬,你们在这满地碎石的山脊上,竟然无法为他挖出一个像样的墓穴,而只能用布将他裹起来,以一层碎石草草埋葬了事,吉邈与吉穆拜倒在坟前,大哭一场,然而秦岭山脊天气多变,莫说守孝三年,便是一日也不能歇,你看着这两个年轻人哀恸模样,心内也是说不出的难受。
“公,公子,须,须小心。”不知什么时候,邓艾走到你身后,你一愣,看他冲你使了个眼色,“吉,吉小,小太医。”
大哥哭完一场,拉着弟弟继续上路,与你相熟的吉穆此时哭声也止了,眼神却愣愣的,只踉踉跄跄跟着前行,目光忽而与你相遇——
这位印象中十分爽朗健谈的年轻太医看向你的目光是冰冷而仇恨的,刺得你脊背上一个激灵。你记得他曾经企图制造你和他家小堂妹的邂逅,还曾拉你去酒坊看新来的乌桓胡姬当垆卖酒,而此时他与记忆中的模样大不相同,而且也不独他一个,这队伍当中,每一个人看起来都是憔悴而绝望的,你时常去打猎换取补给,因而他们无法当着你的面抱怨什么,但怨恨的目光早就掩饰不住了。
哪怕是身死族灭,只要能留在故土上,也比将骨头抛洒在这不毛之地更好些——对他们而言,你选了一条绝路。
云横秦岭家何在?你想,现在是没有雪拥蓝关马不前了,因为最后一匹马已经在数日前你们遇到一个山民部落时,换了些保暖的皮毛,现在你们好歹还有两头驮着行李的牦牛,它也是你们最后的粮食了。
夜色又临,你坐在火堆旁,出神的想着明天的路线,前方再走不远便是汉中,美中不足的是现下汉中并非蜀汉所据,你还得想方设法躲开曹洪曹休的地盘。
你们已经在秦岭中走了将近一个月,也说不定再过几天就能结束这种艰难困苦的状态了,这一个月以来,你也从未合眼过,你不做梦,但曾经遇到过的人,见到过的事,听到过的声音,在你的脑海深处交织浮现,这些幻觉在夜深人静时最为真实,比如说现在——
你忽然觉得胸口一凉,你不确定这是幻觉中的一场埋伏,是曹兵偷袭来了吗?
而你低下头,看着那柄利刃透出胸腔,在火光中跳动着鲜艳异常的血光。
一只脚踹上了你的后背,顺着这股力量将利刃□□,于是你倒在了火堆旁,在这一瞬间,被席卷而来的剧痛和窒息感吞没。
那人十分自信于他的一击毙命,并未多看你一眼,也未擦拭剑上的血迹,而是走向了天子的帐篷。
胸口裂缝处的血浆喷涌而出,你用尽所有的力气,深深吸了一口气。
秦岭冰冷而澄澈的空气随着复苏之风的力量,卷进了你的胸腔,自动缝补起后背和前胸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