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姿容如玉,却并不会让人用“玉”来形容的人,可能是因为他的肌肤带了几分武官才会有的颜色,也可能是因为他挺拔而并不纤弱的身形,比起世家子,这个少年看起来更像一名游侠儿,当他望向自己的时候,眼神里带了一丝好奇,除此之外,便如一阵终南雪山吹拂而过的风,清凉而不带任何感情。
父亲并不想过多的介绍这位少年,诸葛乔觉得有些惆怅,他是父亲唯一的儿子,身份并不低微,成都城里的豪族世家子都愿意与他相交,那些少年神采飞扬,有精通跑马打猎的,也有文才卓绝的,但与这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他猜测那位比他大了几岁的少年人曾出门游历过,或许不那么熟读经籍,却一定会知道许多有趣的故事。
后来偶尔回忆初见时的模样,他想,为何这位离经叛道的夫人女扮男装不会被人发现?大概是因为无论举手投足,亦或言笑晏晏,她都与其余女子大相径庭。
第二次见到她时,那个场景相当尴尬。
那几日因为天子驾临成都,父亲布置给他几卷礼记摘抄之作,要他熟读,其中有些晦涩之句他不甚明白,便抱了竹简去见父亲。
……………………
父亲大人拿着藤条的样子其实挺惊怵的。
因为父亲并不是一个喜欢用藤条来教训人的人,他性情严谨宽和而自有威严,无论是刘豫州身边的元老,还是新来府中的婢女,在父亲面前都会不自觉收敛性情。而父亲又是极讨厌私刑的一个人,无论下属还是仆役,行事出错时自有条规处置。
这样算下来,有可能会挨藤条的,就只有他这做儿子的一个人而已。
因而在见到他执了藤条,敲在那少年的手上时,这个画面就显得特别不可置信。
尤其是那少年还在一本正经的假哭。
……之后那句话还是别回忆了,那超出诸葛乔能理解的范围了。
尽管从未见面,但诸葛乔并非不知道自己父亲曾有一位侧室。
就只是……很难想象而已。
大致上来说,流言中的刘夫人是个疏于管教,又因出身而十分刁蛮任性的贵女。尽管他的养母并不这样认为,当他听到那位一直独自生活的夫人在流言中离开成都时,他的养母却十分平和的告诉他,那只是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孩子,性格虽然跳脱,却天真纯良,并非如流言中那么不堪。
但一个面目模糊的贵女,与那个他亲眼所见的少年,还是极难联系在一起。
她刁蛮任性吗?
不,这位新入府的养母十分好说话,她对什么都不挑剔,无论是衣裙钗环,还是按照父亲口味制订的饭食,亦或者是她的住处,她不挑剔仆役婢女们偶尔的轻慢与无礼,和蔼得几乎像一个客人。
她甚至从未想要打开仓库,在房间里添一两件挂饰摆件。
那么,她是如山中清泉一般天真纯洁的少女吗?
也不是。
《楚辞》所谓“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在她身上全不适用。尽管她换上了朴素而柔软的曲裾,鬓发间缀着雕花的铜簪,姿态幽静得像一幅画,但诸葛乔还是从她身上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比起那些古诗中的美人,她神情疏离,既不关心府中之人,也不关心府中之事,如同一个过客,据说她只有在同那几名娘家带来的贴身婢女,尤其是那个十分亲近的怜娘交谈时,脸上才会有温度。
除此之外,她就只有同父亲交谈时才会鲜活起来。尽管姿态与他见过的那些贵妇没什么区别,但他总觉得,她身上有种违和感,有种似乎与他所理解的,熟悉的这个世界所运行的规则相悖的地方。
但想要更清晰的捕捉这丝违和感却不容易,他每日的课程表安排得极满,从礼法上讲也不该过多打扰这位养母,更何况她明显是个不喜欢被打扰的性格。
他们之间的关系十分客气疏离,直到刘封之乱。
在永昌殿里,除了殿下与两位十分年幼的世子外,他的养母因为已有身孕,因而格外需要人照顾,但她却不以为意,甚至将特意带进殿内的婢女送去照顾他,令他十分感动。
“这里的宫女内侍虽不至于捧高踩低,但总不能面面俱到,乔儿从小没吃过苦,身边得带个人才行。”她这样说。
“母亲怀了弟弟,不能离了……”
“谁说是弟弟了?”她冷不丁的说,“女孩儿不行吗?”
“……………………”诸葛乔瞠目结舌,父亲年近四旬,未曾有自己的亲生子嗣,这位养母的言辞一时噎得他说不出话。
“况且我自己能照顾自己,夏侯夫人也能帮忙,但是乔儿能照顾自己吗?”
“孩儿自然可以!”
“好,给你一盆炭,你知道怎么点燃它取暖吗?”
“……………………?”
炭盆,不是端上来就是点着的?他想了一会儿,好像记忆里不管是在江东时,还是来到蜀中后,都没怎么见过炭盆端上来前的样子。
“知道加炭一次加多少吗?”
“知道冬天烧炭取暖得时不时通通风吗?”
在他没反应过来之前,养母从包袱里拿出了那盒父亲带回来的酥糖,又不知从哪拿了张纸,包了一包递给他。
“想父亲的时候吃块糖就好了。”她这样十分和蔼的说。
所以诸葛乔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是真的认为他这位养母是个外冷内热的人,至少他的确感受到了她的关心,他甚至十分希望能回报一二。
……………………他如果没有多此一举就好了。
一轮明月将殿外的一切照得纤毫毕现,包括她手中霜雪般的长剑如何捅进了那个文官的胸口,以及在她的咒语中,那具尸体如何睁开了眼睛,又如何与她一同消失在空气之中。
这一切是噩梦吗?
当第二天清晨醒来时,他仍心有余悸,宫女内侍们端来朝食时,养母仍然出现了。
诸葛乔的眼睛不受控的不停向养母的方向瞟去,她那天清晨的胃口看起来十分……一言难尽。
吃不下也要努力吃的那副模样,简直让他都要怀疑她在家时是怎么熬过来的。
但不管怎么说,她的脸上丝毫不见阴云,神情平和得一如既往,令他越来越怀疑自己昨夜不过是半睡半醒间心虚烦闷,做了个噩梦而已。
那天遇到的离奇之事不止一件,因为一碗送来的藕羹,殿下上吐下泻,眼见中了什么剧毒,而同样吃了小半碗藕羹的养母却安然无恙,甚至还帮忙救下了那位殿下。
他又开始怀疑那晚所见并非虚假……直到传来一名从事失踪的消息。
诸葛乔在心里默念那个名字,从此那一幕变成了心头缭绕不去的噩梦。
“那为何不告诉你的父亲呢?”
在梦中时,她又一次出现,声音里没有被发觉的恼怒恐惧,仍旧十分平和,甚至还带了一丝好奇。
诸葛乔沉默了许久。
“我……不希望父亲因此而伤心。”
父亲待人宽和,但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入他的眼,若讲出真相……父亲该会怎样难过呢?
“况且家中刚添了弟弟,孩儿……亦知离开母亲的滋味。”
他看过几次瞻儿,尽管从血缘上讲,他们只是堂兄弟,但他还是觉得这个大部分时间在睡觉的婴孩和他长得很像,眉目间无限天真,全然不晓世事险恶。
“那么,”她想了一会儿,微微歪了歪头,认真的看着他,“乔儿觉得我是妖怪吗?”
“孩儿觉得……”他想了很久,没敢说下去。
尽管梦中的这位养母一身青色罗裙,桃花色的蜀锦腰带更衬出她的美丽,但他总觉得……她本体可能更加接近豹尾虎齿,蓬发善啸的模样。
好在她也并未纠结这个话题。
“既如此,还有一件事,乔儿需得告诉我,任先生那里究竟发生何事?”
他猛地抬头。
即使是在梦中,他也不想提及那一日。
他每隔十日拜访先生,请教学问,而那一日他不过是落下了一卷孤本,回返时却无意听见了任先生与另一位访客的言谈。
“蜀吴如此局势,恐不能善罢甘休,此时亭主又生下丞相亲子,乔公子岂不尴尬?”
“丞相百年之后,袭爵事恐又要惹一场风波。”
“公子才学心性无一不佳,当真可惜。那位亭主脾气如何,满城尽知,骊姬亦不过如此,此时岂能容下乔公子?”
“原来如此。”
他猛地一惊,才发现周遭梦境已转变为那一日的任府,而他的养母在冲他点头。
“母亲?”
“那乔儿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他应当怎么想呢?他应当请求复归生父名下,但父亲的人品才学,令他心生贪恋之心,不愿回归江东,况且生父尚有兄长幼弟,此事亦不当由自己开口。
但他要如何剖辨,才能表白心迹,自己并非贪恋爵位,才想留下呢?
“父亲封侯,是因为对国家社稷立下功劳,孩儿怎敢心存妄想?若有那日,孩儿必当上表,谢恩让爵。”
养母笑了起来,那笑容十分复杂,看得他甚至有些惴惴不安。
“当你父亲的儿子,不是什么好体验。”她说,“你现在还未察觉的话,以后总也会知道的。不过……我知道永昌殿之事,该怎么办了。”
“……母亲?”
她举起了手,手掌中爆发开一阵绚烂如霞的光辉。
诸葛乔满头大汗的醒了过来。
天色已明,婢女们悄悄走过廊下,端着铜盆,提着热水,以及各种洗漱用具。
他在回忆那个混乱的梦,他为何会梦到西王母在永昌殿外驾车而过?
而且还是《山海经》的版本?
他想起了隐秘流传于蜀宫之中的那些传闻,从事彭羕神秘失踪,并非因为他惧怕罪行泄露而悄悄逃窜,而是因为遇见了仙神妖兽……被一口叼走了?
“公子如何了?”
他连忙下了榻,一边应声,一边披上衣服。
冬日的清晨十分难捱,尤其是离了被子这一刻。婢女清理炭盆,又添了不少新炭进去,安静燃烧的余烬里流动着温润的红光,屋子里变得温暖起来,一如诸葛乔此时莫名其妙变得不错的心情。
第59章
诸葛乔小朋友有两个心病,其中之一关于魔法,你秉承“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的原则,嫖了一个吟游诗人的4环法术篡改记忆(ModifyMemory)给它进行了一下微调,但另一个心病只能用时间来验证了。
顺带一提,除了发生在你身上的巧合被你视为这个位面对玛丽苏的排异反应,勉强算真巧合外,其余的巧合你都不怎么相信,比如诸葛乔的叙述里,那一卷孤本是他向任先生借了好几次的,而这一次讲好了要借给他,又恰恰忘记在经史课结束后让他带走。
这也许是个试探,你在坐月子的时候,上门道贺的贵妇中有人隐晦的问起过你,诸葛乔今年已经十五岁,他的前途究竟如何。
如果不是因为他身子比同龄人弱了一两分,恰在此时生病,又恰好被你察觉到奇怪之处,谁知道那位任先生耳濡目染,天长日久下去,会灌输点什么给这孩子呢?
“要不别去了?”你想了想,“告诉你父亲一声,大儒到处都是,换一位也无所谓吧?”
诸葛乔恭恭敬敬的拒绝了你,“任先生之才学,蜀中恐怕难有可比者,毕竟出身治学世家,与别不同。”
“……有什么不同?”
小朋友被你的问题问得一愣,“任先生得仲桓先生之妙,无论《尚书》、《论语》、《易传》、《墨子》,皆有见地,尤善谶纬。”
你听他BALABALA讲了一堆,最后终于听明白了。这位任宣先生除了懂得儒家经典之外,他最厉害的是算命。
……跟他喵的谯周一个属性,但仍然是大儒,因为他家祖上渊源,藏书甚多,尤其是在文化水平普遍并不特别高的益州,就更加的大儒PLUS了。
你完全理解了这是怎么回事,开动了一下脑筋之后,看到了一个赚钱的曙光。
三月的成都城,天气在逐渐转暖,柳条透着青绿,值此时节,你把成都城里私印刻得不错的匠人招来好几个,挨个问问价钱,货比三家,鉴于秦汉时期的印章都是篆体,你还得额外问问他们会不会刻隶书,最后终于剩下来一家,匠人们手艺十分精巧,大篆小篆隶书都会刻,你有点嘴欠想问问他们会不会刻华文细黑,不过你还是忍住了。除此之外,这家店铺的匠人还特别懂得刻各种材质的印章,当然,理论上说,玉的没刻过,那个逾制了,不过匠人们还特意暗示你,作为丞相夫人,东安亭主,你要是想刻个玉质的小印章来当玩具也不是不可以,他们这家店虽然不能刻玉章,但有相当不错的玉匠……真是标准的天高皇帝远。
“……我要刻的印有点多,”你委婉的说,“玉质的话,恐怕银钱消耗甚巨。”
“若能为亭主效劳,小店三生有幸啊。”店主两只眼睛闪得跟蜀五铢似的,“小店亦有上好的材料,愿奉送府上。”
你觉得按照诸葛亮的性格肯定不愿意占这种便宜,但你不是他,你还是挺想省钱的。
不过你有点不放心,还是多问了一句。
“我要刻一千多枚呢,贵店真的要白送吗?”
店主跪了。
你们艰难的又谈了很久的价钱和工期,他在听明白你所有的要求之后,终于懂了为啥你建议用泥巴来当印章材质,以及为啥所有印章必须尺寸一致。
最后,你搬了一匹蜀锦当定金,不可谓不下本钱,又特意跟这家铺子签了文书,除了要他们保密之外,还写明了不许中途退出,店主喜滋滋的按了手印之后,你等了十来天,总算拿到了第一批的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