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竹衣喉中话噎住。
这句话何其熟悉?
曾几何时,李慕之也说过类似的话。那些个欺辱她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于是,段小燕阖家流放,她本人亦莫名病死;永荣大长公主被揭举谋反,皇上将她废为庶人,剥夺封号。
如今,轮到左丘羽了吗?
宁竹衣的手颤了颤,拳头不由握紧了。她放冷了脸色,用最严肃的语气道:“李少卿,我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多余之事。恶人自有恶报,无需你多管闲事。更何况,你的所作所为,已远远过了格了!”
这番话落地,殿内一时寂静无比。
李慕之的面容,在某一瞬扭曲了一下,但这可怖的神色也稍纵即逝,很快便恢复为了温文尔雅的笑容。
“哦?我多管闲事吗?”李慕之说着,笑意愈浓。
他那双淡茶色的眼睛望过来,仿佛被冰霜所覆盖,令宁竹衣觉得通体寒凉。
就在这时,一旁传来左丘羽的声音:“少卿,是左丘羽不周,左丘羽愿意领罚。”
宁竹衣微微一惊,正想阻拦,角落里的左丘羽就已经将右手伸到了左手的关节处,用力向上狠狠一掰!
只听“咔哒”一声脆响,左丘羽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的左手像是脱了线的木偶似的,软绵绵地垂挂下来,而他的身体亦颤抖不停,额头冷汗直下。
“少卿……”他抖着嘴唇,低声说:“左丘羽已自领责罚。”
宁竹衣愣愣地僵住了。
而一旁的李慕之则重新展露出了云淡风轻的笑意。
“既如此,你就继续留在这里伺候吧。手臂就先不处置了,叫你长长教训。”李慕之淡淡笑着说罢,又转头对宁竹衣低声道:“宁大小姐,叫你受惊了。今夜我会留下来陪你……”
“少卿!”
李慕之的话还没完,外头就传来金羽卫紧张的呼声:“不好了,少卿!那些个殿内老臣,凭空消失了!”
闻言,李慕之身体一僵,表情骤然变化。
片刻后,他强打起笑容,对宁竹衣道:“宁大小姐,看来今夜我也不能陪伴在你身侧了。”说罢,他就快步朝外走去:“怎么回事?”
“卑职……卑职也说不清啊!门都锁得好好的,几个宫门也都把持着,但那群老头子就凭空消失了……”
殿门合上,李慕之和金羽卫的声音被隔绝在外。
宁竹衣站在榻前,脖子上透出冷汗。
看来,是李贺辰成功了!
在《扶摇弃妃》那个梦中,她是宫中贵妃,知悉不少宫内秘道。而那囚禁老臣的殿宇中,是有一处不为人知的地下巷道的。
那巷道原本是前朝的皇帝所修,为的是能私自出宫押妓。皇帝不爱宫中的娘娘,却喜欢秦楼楚馆里的女子,这说出去有损皇家体面,因此皇帝才修了这样一条小道,也未曾将这小道记在案上。
梦中的宁竹衣偶然得知这小道,便不动声色地利用其与宫外之人往来。她平日里要帮李慕之办不少事——撺掇皇上杀了这个老臣,或者要那个翰林老实低头,她人在宫中,没那个本事把手伸到外头去,便只能以这等方式帮忙。
这条密道,她连李慕之都不曾告诉。她怕李慕之得知这条密道后,能更轻易地入宫,见多了别的宫中女子,便移情他人。
这理由说来委实可笑,但如今却成了救命的关键。
耳听得李慕之的脚步越走越远,宁竹衣如被抽了骨头似的,瞬间垮在了美人榻上。片刻后,她拿袖子拂去冷汗,对左丘羽心不在焉道:“左小将,你赶紧把伤处理一下吧。”
左丘羽是折手臂,要是不及时夹个板,他这手可能一辈子就好不了了。
但左丘羽却摇了摇头,道:“少卿吩咐我不得处置伤口,还是算了吧。”
“你管他?当真和自己的手过不去啊?”宁竹衣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她想起自己方才翻箱倒柜时,看到巷子里有些药物,便连忙从中取出那些绑带来。但左丘羽手折了,仅仅绷带不够,还需要夹板。她左看右看,觉得柜子上的木板不错,便直接上手,硬生生将那木板给掰了下来。
她力气大,掰两块木头不在话下。“咯嘣”一声,木屑一爆,那木板就被摘到了她手里,看得一旁的左丘羽大吃一惊:“宁大小姐,你……”你这力气,也太大了吧!
“没见过力气大的女子?”宁竹衣没好气地说罢了,便拿那两块木板给他撑上手臂,又拿绷带给绑住固定好,道:“就先这样吧,免得到时候接都接不回去。”
左丘羽苦笑道:“谢过宁大小姐了。”
看他这副模样,宁竹衣忍不住教训道:“你说你是不是傻呢?他让你断手臂,你就当真断了?”
左丘羽垂下眼眸,道:“少卿规矩严格,不得不从。”顿一顿,他道:“而且,若我不自断手臂……我怕他将气头转到你身上。”
这回,轮到宁竹衣愣住了。
她看着左丘羽那软绵绵的手,心底有些不是滋味:“你看,我说了他不是好人,你不信,非跟着他,这下好了吧,遭罪了吧……”
“这也是我自己选的路。若是不跟着他,别说是手臂了,哪怕性命也不保。”左丘羽苦笑愈浓。“要是手当真接不回去,那也没法子。我妹妹断了腿,我断了手,我俩一样的命,这多巧呀,难怪老天要我们做兄妹。”
这玩笑当真是不好笑,宁竹衣压根就笑不出来。
她想起那群失踪的人质老臣,语气忽然认真起来:“左丘羽,这宫里要变天了。你家少卿之所以在宫中屯兵,是想逼皇上让出朝政掌理之权,由他做个执掌一切的摄政王。但他眼下拿来做人质的老臣们都跑了,放跑他的人还是用你的腰牌跑出去的。你要是再跟着少卿,就没活路了呀!”
闻言,左丘羽愣了愣。他这才反应过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间——那金羽卫腰牌当然是不见了。
“我的腰牌呢?什么叫做……放跑老臣的人,是用我的腰牌跑出去的?”
“当然是被人拿走咯。你别看我是个女流,还是有些手段的,这宫里多的是我的人呢。”宁竹衣用余光瞥他:“不消半个时辰,少卿就会知道你的腰牌放了人的消息。你说说,怎么办?”
左丘羽彻底愣住。
听宁竹衣的意思,是这宫里还有不少她的人。她不知不觉拿了自己的腰牌,就是为了让宫里的内应帮她去放跑人质。
“你……”左丘羽的脸色忽然恼火起来。他龇牙咧嘴地说:“真不知道我这自折一臂是图什么!!”
宁竹衣眼睛向上瞟去:“我也想拦你,但我又拦不住你……”
左丘羽恼火了好一阵子,重重地叹口气,说:“宁大小姐,你这样儿,等于是将我的退路都断了。说罢,你想做什么?要出宫的话,我能想法子带你出去。”
宁竹衣定了定神,说:“不,我不会出宫。恰恰相反,我要去见皇上。”
第88章 因缘际会 还有一件事,想必你是不知道……
月过柳梢, 夜色更浓。今夜的皇城,灯火不绝,彻夜难眠。
赤色的宫巷内, 两名金羽卫疾步而行。前者身量高大, 脚步如风, 但一只手上却夹了夹板, 好似受了重伤。后者矮矮小小,恭敬低头, 大抵只是前者的侍从。
二人穿过这宫巷,在转角处, 恰好与一队巡逻的金羽卫撞个正着。
“什么人!”那巡逻之士厉声喝道:“今夜宫中宵禁, 不论是谁, 均不得随意外出!”
但见那高大的金羽卫冷哼一声,说:“我你也拦?”
巡逻之士愣了下, 连忙将火把往上一凑。明亮火光, 照出一张带着威胁笑意的青年面孔。这人脸上的笑,就像是画上去似的,叫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不快来。
一看清这张脸, 巡逻之士便微吸一口气, 忙低头道:“原来是左小将。天黑路暗,没能识出来, 是卑职不力。”
这人的脸,巡逻的金羽卫都认得。他姓左名丘羽,乃是少卿亲自提拔上来的人,平日里只替少卿办事,轻易得罪不得。
“左小将这是上哪儿去?”巡逻之士多嘴问了句。
毕竟如今宫城里人心惶惶,也不知天亮之后会如何。若是能从少卿近身的人口中套得一二, 也好方便弟兄们看看情势。
“去寻少卿。”左丘羽面不改色,指了指自己的手臂,道:“今夜执勤时,不小心滚落台阶,断了手臂,怕是没法再待在值上了,得和少卿去求个饶。”
巡逻士露出唏嘘之色:“怎生这样倒霉……”
说罢了,他便命身后的弟兄让出路来,给左丘羽放行。
左丘羽点了点头,带着身后那个侍从快步而过。
巡逻队里,有个小巡逻卫盯着二人越走越远的背影,不安道:“头儿,按照道理,咱们得查一查腰牌才行……”
巡逻队首瞥他一眼,道:“你笨呐?那可是左小将。你长了几个胆子,去盘查他的腰牌?小心他在少卿面前说你一句不好,明早你便从京城里头消失了!”
小巡逻卫听了,哆嗦一下,连忙庆幸自己没问出口。
这金羽卫里富贵荣华来得容易,性命也去得容易,真是个胆子大的人才能待的地方。
*
左丘羽走出许久了,他身后那个小“侍从”才抬起了头,露出一张女子的面孔来。
宁竹衣屏着口气,紧张得面色发青:“左丘羽,咱们快到了吧?”
“快到了。”左丘羽扫她一眼,嗤笑道:“我见宁大小姐进宫的时候,胆子倒是大得很,单枪匹马的就来了。怎么眼下这个时候,反倒慌里慌张的?”
“你管我?”宁竹衣皱眉瞪他。“快带路。要是再不见着皇上,咱两被李慕之抓着了,那就一起玩完儿了。”
左丘羽听了,露出怀疑之色:“宁大小姐不是说,这宫里多的是你认识的人吗?怎么瞧你如今这幅心虚的样子,像是一点底气都没有呢?”
宁竹衣听罢了,目光直往上瞟:“我……我怎么没底气了?这宫里的人,我确实认识不少呢……”
“比如说?”
“比如……呃……”宁竹衣卡了壳了。
她原本就是糊弄左丘羽随口乱说的,哪里有那么多线人!她又不是梦中那个呼风唤雨的宁贵妃!
“比如……嗯……太皇太后……皇上……嬷嬷……”宁竹衣从喉咙里憋出这几句话。
一看她这幅架势,左丘羽的表情便微微变了。
“好啊,原来是诓骗我?”左丘羽一副没好气的样子。“这宫里的人,谁不认识太皇太后和皇上?你这不是说了和没说似的?”
宁竹衣拽紧了袖子,微恼道:“那又怎么样?你现在都上了我的贼船了,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你再反悔也来不及,被李慕之抓住了,你就等着被他宰了吧!”
左丘羽原地咬牙切齿一下,恼火地转身:“行了行了!碰上你这姑奶奶,算老子我倒霉。”
两人一路鬼鬼祟祟,很快便到了皇上所居的宫殿。
靠着左丘羽撑门面,二人偷偷摸摸地推开了殿门,向着里头走去。
宁竹衣来过这宫殿两三回,每次来时,殿内都是白烟缭绕,一副蓬莱模样。皇上不是在盘腿修仙,就是在盘腿修仙。
一想到自己在梦中竟然嫁给了这么个大傻瓜,宁竹衣便觉得窝囊。
宁贵妃,你什么眼光呀!
这一回,宫里照旧是云烟缭绕,但却没有太监伺候,寂静得可怕。
“皇上!臣女宁竹衣求见!”宁竹衣提高嗓音,冲里头喊道。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毫无应答。
宁竹衣的心头涌上阵阵疑惑:皇上睡着了?亦或是不在此处?于是她将嗓音抬得更响,中气十足地喊道:“皇上!臣女宁竹衣求见!”
空旷的殿宇里,甚至传来了层层叠叠的回音,但依旧没有皇上的应答。宁竹衣暗觉不对劲,打起珠帘,顾不得上下尊卑之分,往里头走去。
还没走几步,她就瞧见御榻边缘有一只无力垂落的手。但见朱帘被窗外的夜风吹拂轻舞,月牙勾亦徘徊摇晃,层层帘幕之间,一只肤色偏黑的手像是枯枝似地从床边垂下来,大拇指上,刻着金龙的玉扳指很是刺目。
“皇上!”左丘羽也倒吸一口气,连忙上前撩开帘幕。
只见身穿龙袍的皇帝无声无息地靠在床上,双目大睁,口吐白沫,脚还保持盘着的修仙姿势,但人却已无力歪斜。
看到这幅场景,宁竹衣被吓得面色发青。而左丘羽压住面色,伸手去探皇帝的脖颈脉动。片刻后,他摇了摇头,说:“皇上……仙去了。”
宁竹衣的表情更白了。
皇帝竟然死在了宫里!
就在这时,一旁传来了银杯落地的“叮当”声。二人被惊动,循声望去,却见到一个老道士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里,正是有石道人。
“喂!你!”左丘羽伸手就去抓那老道人。
有石道人虽然吓得全身发抖,但脚步却和抹了油似得快。他一边发出“别杀我”“别杀我”的惊惧喊叫,一边往外头蹿去。
宁竹衣见状,二话不说便撩起袖子追赶上去。不过几步的功夫,她就追上了老道人,拽住他的后衣领,硬生生把他揪了回来:“你!跑什么跑?怎么回事?!”
老道人起先还想挣扎,可挣了半天都逃不脱,便脱了力似地瘫软下来,面色发白地说:“不是我杀的呀!是少卿杀的呀!”
闻言,宁竹衣面色愈发严肃:“到底怎么回事?”
老道人瘫倒在地,脸上涕泪横流,难看至极:“我炼的那丹药,不能多吃呀,多吃必死。少卿心底一清二楚,可却还是给皇上吃了那么多,这……这……能不出事儿吗?真是完了呀!富贵荣华没捞到,性命却是不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