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人除了盛公公。
已是尽皆屏退下去。
苏廷放下玉佩,依然是面无表情,如同听旨行礼一般,朝皇帝躬身行了一礼:“身为人臣,自然是听从人君之命,儿臣谨遵皇上的旨意。”
这是他入宫来见到皇帝的第一句话。
从始至终,都未称父皇,而是称皇上。
皇帝的脸色始终是明明暗暗。
等到苏廷说了这句话之后,眼里流露一分欣喜。
又立刻压下去。
“朕想了很多事,大雍储君空缺,唯有你,才能在朕百年之后,担起这一份责任……”皇帝又朝苏廷看了一眼,眼里流露沧桑之色,长长叹息。
“过去的事是朕做错,如今这一次江南水患,等你处理了这一件事情之后,朕便立你为储君。这样朕到了黄泉之下,也能得见你的母后,向她赎罪了……”
越说到最后,皇帝便越是虚弱。
苏廷退下之后,皇帝几乎是撑在桌案边沿,他盯着桌案雕刻的九爪金龙,久久摩挲之后,苍白的脸色忽然坚毅起来。
盛公公连忙送来药汤给皇帝服下,又宣了太医院院正过来。
皇帝的脸色好转起来。
皇帝过去对苏廷那般冷落。
不过是寥寥几月,便转了态度。
这太过突然……
盛公公一直服侍皇帝,心里疑惑起来。等到苏廷走了之后,皇帝的目光瞬间冷下来。
“……他到底是信了几分?”
盛公公知道皇帝是自言自语,立刻低下了头,替皇帝捞起一块冰巾,轻轻敷在皇帝额头。这些日子皇帝越发病重,有时自言自语,如同出现幻觉一般……
“哪怕是朕到了这种地步,还要百般提防……”皇帝咳了一咳,看向眼前的虚空,眼里都是愤怒以及忌惮。
“这就是你留给朕的好儿子啊……”
皇帝对苏廷的感情寥寥。
在养心殿内的这一番话,有多少真心,又有多少假意,一眼便能看清楚。
不管皇帝是想要借江南水患之事,如何陷害苏廷,又是想要如何谋夺他的性命,这件事苏廷都必须做成……
因为是为了天下生民。
过去的苏廷都是带着余清清一同去。
他与余清清一起去,是因爱意尚浅,如今却是没办法看着余清清,哪怕是吃一点的亏。
她受伤了。
他的心要疼过百倍。
苏廷微微垂下眼睑,遮下眼底一片阴翳。今日见过皇帝,又过三日,便接到皇帝传下的圣旨,任命前往江州之地,携带皇帝手谕。
江州沿岸之人都要听苏廷之命。
苏廷接过圣旨之后,未回衡王府。
他一直少见顾明璧。
从前是因苏廷处境艰难,顾明璧身处暗处。而今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宜春楼内。
三楼一处包厢。
“水路陆路都有人派出杀手,你此一番过去,仅是在路上,便有这么多难题……”
顾明璧与苏廷相对而坐。
他轻描淡写,一一分析着苏廷即将遇到的阻碍,淡然斟了一杯茶:“这杯茶敬你,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除了这些人,水患之后更是生出饥馑……”
苏廷接过这杯茶,却是未饮下去,眼里沉吟,一时更是清冷深邃。
顾明璧注意他的神色,忽然沉吟片刻,又道:“既然决定了去往江州处理这一回事,依你的性格,自然是想好了应对之法。你……真不打算把清清带过去?”
余清清的医术出神入化,更别谈她的武功。顾明璧知道余清清在苏廷心里的地位,正是因为知道……
才多问一句。
他若有所思的望向苏廷,苏廷接过了他手里的茶,轻轻品了一口。茶的味道比起烈酒寡淡很多,苏廷想起来……
她,也是喜欢喝酒的。
苏廷把茶盏放到一边,目光忽然温柔起来。
苏廷过去从未有过情感,内心都是决绝之意,毫无畏惧。
而如今……
亦是有了珍惜之人。
“江州之行凶险,她如果留在我身边,要吃太多苦。京城之中亦有凶险,但是……”他朝顾明璧看去,眼里落了难得的真诚。
“京城比起江州好了太多,又有你坐镇京城,宵小之辈难以对她下手。”
苏廷少有的郑重起来。
顾明璧幽幽望了苏廷一眼,眼底露出一丝深意,轻轻笑笑,笑里含了些嘲谑:“这京城之中,有谁能伤到她,你是对自己太不放心,还是对她太不放心?”
顾明璧露出几分慨叹之色。
而这话音里的嘲谑……
让人听出异样。
苏廷当即朝顾明璧看来。
顾明璧眸光微垂,轻品了一口茶,遮下自己眼底的一分异样。
到底是……失言了。
他从来冷静的可怕,偏偏一关系到她的事情,总要生出一点纰漏。
顾明璧抬眼朝苏廷望去,眼里的光彩焕然一新,散发出一种自信优雅的气度。
“殿下去往江州之地,一定能全身而退。至于清清姑娘是难得的良医,又是殿下的心上人……”
“既然殿下将清清姑娘托付给我,我自然是全力以赴,哪怕是要了我的命……”
顾明璧轻轻笑笑,仿佛吐尽胸中的浊气,做下一个诺言:“绝不让她受到半分伤害。”
这些日子宫里传出许多消息,愈演愈烈,其中传扬最多的消息便是苏廷一从江州回来,便会立为储君。
一时间消息在宫闱朝堂之间疯传。
宫里得宠的皇妃皇子,乃至他们各自的亲族,都想借着这个机会铲除苏廷。
他们自然知道自己是螳臂挡车,不自量力。
但这是他们最后能够除去苏廷的机会。
苏廷曾经历经磨难,如果再度登上高位……
他们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苏廷奉命出城那一日。
亲卫队伍护卫苏廷出去,队伍里除了苏廷还有许多属官,都是素有谋略之人。
城门之外,苏廷正要与属官一同出城。
余清清穿着一身轻纱裙衫,面纱随之轻轻浮动,露出一双焦急的眼睛。她及时赶到,清越的声音遥遥传来:“且慢!”
“我是衡王王妃,有谁敢出城门。你竟是瞒过了所有人,最后要我知道这件事情吗?”
此时晨光熹微,天色蒙蒙,白白的雾气浮动。余清清从马车跳下,一路运起轻功,踏着马匹头颅急急而过,顷刻间闯到了苏廷身前。
苏廷意识到什么,连忙向身边之人看去,一时惊怒,眼里都是深邃之光:“赵炆嘉,是你跟她说的这件事?”
他难得叫上了赵公公的全名。
赵公公眼里都是对苏廷的关怀,心里叹息,默然低下头去:“殿下去往江州,怕姑娘因此难过是以不告而别,但殿下怎么知道姑娘没有担心?姑娘也是忧心殿下,想要殿下安好无虞。老奴也是被迫……”
赵公公退到一边,埋头更狠了。
他一向是对苏廷忠心耿耿,但今日之事… 殿下以为只要自己承担一切,就能保护姑娘。
可殿下为姑娘忧心之时,焉知姑娘不会为殿下忧心?
赵公公心里默默一叹,殿下害怕让姑娘为自己担忧,是以瞒过了她不告而别。赵公公垂首退出马车,把这里的空间都留给余清清和苏廷。
其他人整装待发,见到余清清进去,一时都迟疑起来。苏廷朝自己的亲信看去,亲信和这些人都一同退下。
他朝余清清看去,眼神复杂,半晌道:“是我未把这件事告知你,怕你忧心,一定要跟着我去……”
“你随我吃过多少苦,如今你已是我的结发妻子,怎能让你在外颠沛流离,我……到底是你的夫君。”
苏廷难得坦率起来。
他以为余清清会生气,会因此事难过,又会是训自己一顿……
而出乎他的意料,余清清的眼里忽然染了润泽的水汽。她眼神复杂,半晌低头,摘下了手腕间的八宝络子。
那是苏廷曾经送给她的,上面带着元后的思念与祝福。
她轻轻低头,系在了苏廷的手腕。
苏廷瞒着自己,是因怜惜自己。
她也应该看着苏廷去做自己的事情,哪怕再是凶险……
余清清凑近过来,亲了亲苏廷,蜻蜓点水一触即分,又轻轻咬了咬手指,忽然捂住自己的唇,望着苏廷的眼里溢出笑意:“剩下的吻寄存在我这里,待到殿下从江州回来之后,一定要履行这份约定。”
“若是忘记……那我便给别人了。”
戏谑的语气。
她的眼神却是一直盯着苏廷,如落星光。
苏廷眸色渐深,半晌都没说话。
余清清以为他是被惑住了,却见苏廷点了点头,认真道:“如果我没有回来,你自然有处置它的权利……清清,你等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本正经。
居然显得有些傻愣。
余清清眼里的轻佻笑意忽然消失,她脸色安然,用手指点了点苏廷的唇,声音轻起来。
“殿下曾经说过对我一心一意,不会有半句欺骗,但今日不告而别,是该好好惩罚……”
她的眼角微微眯起,有些狡黠的语气。
苏廷又是愣愣点了点头,很是郑重。
“今日事我失约,不管你怎么处置我,都是理所应当。如果我没有如约回来,你便……”
他像是要发誓一般。
话还没说出口。
余清清便过来堵住了他的唇。
余清清亲了苏廷很久。
等到苏廷耳垂都发红的时候,她的声音响起,每一句话都像是烙在苏廷的心头。
“我在此地等待殿下,为殿下护持府中众人,也为殿下护持珍惜的一切……殿下答应我,早日回来好吗?”
余清清的声音沙哑起来。
心有千千结,如同在苏廷心间绕了一匝红线。
苏廷认真的点了点头。
余清清忽然拉着苏廷出去,她对着跟随苏廷的众人,眉头一挑,整个人的气势都凌厉起来。
清艳之间,又含杀气。
“我乃衡王结发之妻,如果这一路有宵小之辈胆敢欺上瞒下,蝇营狗苟……我便将那人斩之杀之,如同此石。”
高高的城墙,忽然落下一块碎石。
余清清一掌挥出,石块顷刻之间化为齑粉,扬起一阵烟尘。
“如果有人胆敢违背……别怨我翻脸无情!”
这一句话说出来,无人敢与之争锋,众人皆是静声屏气,声如寒蝉。
只余余清清的声音久久回荡。
等到苏廷出了城门之后,这些人的心里仍然后怕。世人都知衡王妃深居内宅,为人良善……
怎么如此凶悍?
苏廷离去之后,余清清以苏廷留下的人主持中馈,打理商铺。等到夏日到来,又每日莳花养草,行医治病。
少了苏廷晚间的日日推磨……
比起苏廷在时,日子舒服了很多。
苏廷带领的赈灾队伍从京师出发,带着赈银和粮草赶往江南。
这一支赈灾队伍承载了所有希望,内阁日日催问,驿站严阵以待。苏廷到任之后便发放赈银粮草,逐步安置灾民,又重建房屋,一步步步入正轨。
水患生出的饥馑得到控制,百姓们渐渐得到温饱,那些流民都安稳下来。
情势转危为安。
直到六月的时候,一切都忽然巨变。
情势急转直下。
养心殿里,八百里急报传来。
夏日越来越热,正是疫病多发之际,苏廷到来之前,这任知府用霉米替换新米,导致灾民食后上吐下泻。事发之后,将这些人赶到了山林之中。
苏廷及时处理,但是江州阴雨连绵,气候潮湿,灾民食用霉米之后渐渐发病,而病人聚集之地,又迅速生出瘟疫。
水旱灾害后最怕的就是瘟疫。
瘟疫流传的太快,至于瘟疫之后,很多地方都是十不存一,尸殍遍野。况且此刻草药稀缺,正统学过医理的郎中少之又少,平民百姓生了病都得靠身体熬……
更别说传染性烈、发病快的瘟疫了。
宫女内侍听到瘟疫这两个字,都是心惊肉跳。
这样的消息传到宫外,京城百姓同样是恐慌不已。
余清清得到消息的第一刻,便冷静下来,她知道疫病意味着什么,如今之计是带去足够的草药,前往江州之地救治灾民,瓦解这一场疫病……
她读过许多医书。
自认对于这古代的疫病有几分了解,能够防治。
余清清做好了打算,连夜派人大量收购京城之中的药材,又赶制艾草做的香薰。
谁知第二日,她还没出衡王府……
便被人先一步找上门来。
衡王府内。
盛公公亲自带人过来宣旨,后面是一队长长的禁卫军。纤云心头一惊,就要回禀余清清,让余清清连忙从后门出去。
她还来不及做什么……
就发现禁卫军已经将衡王府团团包围,如同铁桶一般,插翅难逃。
纤云跟家仆都被禁卫军拦下,眼睁睁看着这些人闯入院内,心里都是惊慌。
姑娘……
她朝余清清所在的厢房看去,张大了嘴,喉咙里像是烧了一块炭。
为什么这些人要为难姑娘?
余清清早已注意外面的异象,她从梳妆镜前起来,推门出来,朝众人轻轻望了一眼,没有丝毫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