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姝抓紧衣角,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她早就想清楚了。 傅谌口口声声说着利用,可直到如今,一直是他在帮着黎家。
帮父亲平安回京,与他们一同归京。
他帮着黎家躲过那些暗箭,哪怕是利用,她也没有资格苛责。 毕竟,没有他那夜的相救,她如今并不能站在这里与他置气。
理智告诉她不该生气,她却没办法让自己彻底不介怀这件事。 情绪好像失控,她怎么也没有办法去平常心对待傅谌。
可如今傅谌说,他不会利用她的家人。
黎姝抓着衣角的手松开,抬眸看向傅谌。 傅谌墨黑的瞳孔映照着她的模样,微微低头,面上带着些小心翼翼。
他在等她的回答。
黎姝咬住下唇,偏开头:“殿下其实不用解释的。”
“我说过,以后你若有什么疑问,尽可问我。我不会瞒你,若是无法言说之事,我也会清楚地告诉你。” 这是上次他解释严宏泊一事时说过的话,他不曾忘记。
黎姝尚未想好怎么回答。 傅谌又道:“阿姝,你愿意重新认识这个傅谌吗?”
黎姝一怔。
“你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好人。他会利用人心,会玩弄权谋之术,会不择手段得到他想得到的。但是,他说过的话,他许下的承诺,他会永远记住。他说过不利用黎家,便永远不会。
“阿姝,你愿意认识这样的傅谌吗?”
那些话顺着风声传入耳中,黎姝听出藏在里面的小心。 傅谌用着最小心的语调,询问她,愿不愿意重新认识他?
但她,早已知道面前的人是怎样的人。
傅谌自小待在废如冷宫的昭华殿,他不可能像一个邻家儿郎一样受尽父母宠爱长大。 他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他的双手亦不干净。
她从未害怕过这样的他。
她只是,一时有些生气,控制不住的生气。
如今晚风轻轻吹过,好像也吹走了心中那些莫名的气闷。 黎姝退开半步,忽然低身行了一个福礼:“黎姝初见殿下,殿下万福。”
晚风吹过,河岸边传来轻轻的笑声。 那些烦闷焦躁似乎随着晚风一起飘到远方渐渐消散。
傅谌知道,小姑娘原谅他了。
-
翌日傍晚,马车赶到下一县城。
祝嘉筠摆脱母亲的唠叨,悄默默地凑到黎姝身边低语:“你不生殿下的气了?”
黎姝动作一顿,这几日她生气这么明显吗?
“那可不是。我一开始还挺担心的,不过看到殿下在哄你,我就放心啦。”
“哄?”黎姝心一跳,犹疑地重复。
“对啊,就是哄。不然你生气就生气,殿下干嘛要缠着你解释。”
黎姝松下一口气,戳了戳祝嘉筠的脑袋:“你啊,别乱说话。”
“我可从不乱说。盛京城谁不知殿下对女子最无耐心,结果昨夜为了让你消气,硬生生把那只烤焦的兔子吃完。那么矮小的凳子,他一个人可怜巴巴坐在那儿,唔……”
黎姝一把捂住她的嘴,不让她继续乱说话。 祝嘉筠识趣地闭嘴,脑子一转,忽又道:“不过,阿姝,你可不能喜欢殿下。”
黎姝一愣,下意识地道:“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殿下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咕噜噜…… 一只茶杯掉落在地上,沾湿了黎姝的裙角。
第21章 Chapter 21
黎姝怔怔得有些没反应过来。 祝嘉筠把茶杯捡起来,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她的脸色,试探地问道:“阿姝,你不会真的喜欢上殿下了吧?”
黎姝抿唇不言,她脑子纷乱得很,还是忍不住问道:“他喜欢谁?”
祝嘉筠放好茶杯,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那人是谁,不过盛京城人人都知道殿下心中有一女子,放在心中视若珍宝,满东宫中都是她的画像。然则没有一人见过那女子。
“不过,有一回宫宴上,荣贵妃意欲指亲。太子殿下当众说出他有喜欢的女子。陛下再追问,他不肯多说。有人认为这只是太子的推脱之词,但是……我见过那些画像。”
那次宫宴,祝嘉筠和好友一同意外看见一间房中里挂着的无数副画像。每副画像上皆绘着一女子的背影,身姿曼妙,回眸嫣然一笑。
“我离得远,瞧不太清晰。但是,这最起码证明殿下所言非虚。”祝嘉筠一股脑将事情全盘说清楚。
黎姝静了许久,无意识拿起一个新茶杯。 她想倒水,偏偏右手像是不听使唤,热水偏出茶杯,险些烫了她。
祝嘉筠终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 她赶忙拿帕子擦干净黎姝手上的水珠,“阿姝,是我笨,连话都不会说。你若难受就骂我。”
傅谌对待黎姝是不同的,祝嘉筠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 那夜满天烟花,殿下拥着阿姝,眼睛里的神色异于往常。
祝嘉筠知道她今日不该说这些,但还是忍不住。
太子身为储君,将来身边真的会只有一人吗?他如今停留在阿姝身上的喜欢又能留存多久?
“或许是我以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但今日我不说,等来日你到盛京城,早晚会有人将这话传入你耳中。阿姝,那时你便不能这般失礼了。”
盛京城人人都会掩饰自己的情绪,祝嘉筠怕黎姝太过轻信他人,被人看穿心思亦不知。
黎姝闭了闭眼,缓和纷乱的情绪。 “嘉筠,我想安静一会儿。”
她不想再费心力去解释她和傅谌的关系,亦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刚刚她确实失礼了。
若这是在他人眼皮子底下,怕是明日就能流言纷飞。
祝嘉筠悄悄关上房门,出门狠狠拍了一下自己嘴巴,她恨不得暴打刚刚的自己。
“祝姑娘为何打自己?”男子声音传来。 祝嘉筠好奇抬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温景策,你怎么在这儿?”
“在下赶考途中暂歇此处。”温景策温和笑道。
祝嘉筠低低“哦”了一声,显然没有和他说话的心情。
温景策亦不拦她,侧身让路。 身后书童不满地撇撇嘴:“公子也会骗人了。我们明明该提前半月到盛京。要是按照原计划……”
“青竹。”书童青竹识趣地闭上嘴巴。
月至中天,黎姝又一次翻身。 她睁眼看着床沿边落下的一缕月光,五指并拢想抓住些什么,手中落空。
她看着空空的手心,苦笑一声。
也对,天上月怎会是她能抓住的?
-
连着半个月的赶路,一行人在二月末赶到盛京城。 一进盛京城,满城繁华胜过铜州城数倍。
祝嘉筠和黎姝挤到一处马车,兴奋得给她介绍各处。
“从那石桥过去,再过一条街,就是盛京城闻名的德祥楼。他家四时创新不断,每日食客如云,三层楼座每日皆是爆满。每回都需提前一月预定,甚是麻烦。”
“那边,顺着永济河一路往前,到南市,那里小吃众多。现在白天看不出,等到晚上南市一片灯火,各色杂耍不断,到时候我一定带你去看看。”
“还有还有,一定要去缥缈阁,他们家的酒乃是京城一绝,保管你喝了飘飘欲仙……”
“然后吐个不成样子,嚷嚷着要去天上当仙子?”马车外一男子接过祝嘉筠的话,毫不留情戳穿她的往事。
祝嘉筠忿忿扯开另一边帘子,“大哥,你忘了你先前喝醉了是怎么抱着柱子喊爹喊娘的了?”
兄妹两个酒品都甚差,互相揭短毫不手软。 祝嘉轩最先败下阵来,拱手道歉:“是为兄妄言了,在外人面前,给大哥留点面子。”
“哼!”祝嘉筠懒得理他。
“阿姝,你别看我哥正人君子一个,身上恶习不比那些纨绔子弟少。你以后见到他,别理他就是。”
“我可听到了啊。”
祝嘉筠又哼了一声,才作罢。
黎姝笑看着两兄妹互相斗嘴,黎青挤在一旁叽叽喳喳问问题。 阮氏摸了摸他的头,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黎姝轻握住她的手,笑了笑:“阿娘,我们都在。”
挤过最拥挤的街道,街道开阔起来,马车渐渐加快速度。 文国公府和威宁侯府隔着两条街道,又过了一条街,祝嘉筠依依不舍地下马车。
马车内清静下来,显得有些空旷。 再行一条街就要到文国公府,黎君竹却迟迟不出现。
阮氏面带愁绪,也不知想到什么。 黎姝轻声道:“父亲许是被什么事情拦住了,母亲别想太多。”
“父亲,是父亲!”黎青忽然指着前方大声喊道。
黎姝掀开一侧车帘去看,只见黎君竹策马而来。 他看见傅谌,明白前方马车中是何人。
“多谢殿下一路相送。”黎君竹翻身下马,行礼道谢。
“伯父不必多礼。”傅谌受礼,却不打算就此离开。
黎君竹明白他的意思,这是要将他们送到文国公府门前。 他不多言相劝,骑马到马车边,低声道:“素云,是我来迟了。”
只一句话,阮氏所有的担心消散,她掀开帘子看向黎君竹:“无事,我们都很好。”
黎君竹看着妻子眼底下的青黑,猜到她这几日难安,心中更觉愧疚。 “你们放心,我不会让人为难你们。”
马车一路疾行到文国公府门前。 府前清冷,无人出来迎接。
守门的侍卫见到太子,意识到不对,赶忙让人去通知。 短短半刻,文国公府一众人出现在门前。
黎家二爷黎君柏笑呵呵地上前,躬身行礼:“下官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万安。” 傅谌神色冷然,仿佛不见行礼之人。
他不接礼,黎君柏就不能起身。
黎君竹上前扶阮氏下马车,黎姝和黎青站在父母旁边。
黎家共三房,除了黎君竹,另外两房人都在此处。 他们跟着黎君柏一起行礼,恭敬对着傅谌。
黎姝忽然明白傅谌为何要一路跟过来。 有太子在,谁敢慢待他们?
“多谢殿下一路相送。府中杂乱,今日不便招待,来日再谢殿下。”黎君竹缓声道。 黎君柏听得眉心一跳,“大哥过虑了。若是殿下肯来,我等必好生招待。”
黎君柏自是盼望着太子能进府。
傅谌不应,他看向黎君竹,虚扶他起身:“不必多礼。孤只是顺路。只是偌大公府,反应却这般迟缓。伯父得好好管一下府中下人。”
黎君柏后背顿时生出冷汗。 太子的意思很明显,在责怪他们故意慢待。
他喊黎君竹伯父,明示亲近。 他要黎君竹管下人,便是把黎君竹当成府中主事之人。
“殿下教训得是,黎某谨记。”
傅谌不再多言,他侧眸看向另一边的黎姝,她垂眸并未看向他。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黎姝近日有些不对。
高砚在一旁低声提醒,傅谌不能多留,翻身上马往宫城方向奔去。
黎姝清楚地感受着那道目光移开,听见马蹄声,她才缓缓抬头,看向渐渐远去的白马。
太子一走,黎君柏等人总算能直起身子说话。 黎君柏笑呵呵地道:“大哥怎么也不提醒弟弟,若是知道嫂子归京,我等必定亲自相迎。”
“二弟现在不是出来迎接了吗?”黎君竹淡淡地道。 黎君柏脸色一僵,不说话了。
府内众人都能看出,黎君竹不再像离开之前那么和善。 他对黎君柏的冷淡忽视,人人可见。
黎君竹不理两房的人,带着阮氏等人进府。 “我先带你们去松鹤堂见父亲,我已让人收拾出院子,院名与在铜州城的府邸相同。若缺什么,告诉我,我让人去买回来。”
黎君竹大概介绍着文国公府中的情况,他看出阮氏的紧张,握住她的手:“素云,别担心。我让你们住进来不是受委屈。其实外头也有院子,但是不如住进这里让他们看得更清楚些。
“我黎君竹的妻子只有你一人,不会更改。”
黎君竹考虑得多,他明白让阮氏等人住在外头会清静许多,但这无异于否认她们母子的身份,多添话柄。 他不愿那么做。
阮氏心里平静许多,她点头示意自己无事。 黎君竹一路牵着她的手,进松鹤堂。
黎姝和黎青走在后面,她看着父母交握的双手,心中莫名安定下来。
穿过两个抱厦,进到明间,隐隐有药味飘出来。 一声又一声的咳嗽不间断,卧在里屋的老人似乎听到了动静。
黎姝听见一声苍老的声音传出来:“进来吧。”
进里屋,药味更浓。 一老人倚在床柱上,握着帕子又是一阵急咳。那双眼睛却清明得很,冷漠地看着进来的阮氏。
第22章 Chapter 22
里屋安静,文国公咳了许久,才停下来。
黎青抓着黎姝的衣角,有些害怕。 他能感觉到屋中气氛不对。
黎姝握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
“父亲,这是素云,这是姝儿和青儿。”黎君竹打破寂静。
文国公喝口热茶,缓了缓,不甚有力气地道:“回来了,太子殿下呢?” “殿下有事,先行回宫。”
父子两个一问一答,黎君竹显得有些疏离。 文国公简略问了几句,抬头看了眼阮氏等人,“既进府,以后便安分些。莫要惹人闲言闲语。”
“父亲多虑了。只要府中人安分,我们一家人自也不会多做什么。但若是有人不想安生,我也不会袖手旁观。”黎君竹淡淡接过话。
文国公面色一僵,“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父亲还有事吗?素云舟车劳顿,我需带她们回去休息。” 黎君竹始终低着头,他摆出最恭敬的态度,说着最冷淡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