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悟又看了眼不远处的夏油杰,最后没说什么,第一个询问橘町枝:“小枝,你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吗?”
虽然从幻境中脱离出来,但橘町枝的神志显然没有立刻恢复。她足足反应了十秒,才听懂了一样摇摇头:“不用了……五条老师?”
五条悟:“嗯?”
少女晃了晃脑袋,目光从左往右看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那个小孩身上:“没……修治,这是港口黑手党里面的人?”
太宰治点点头。
橘町枝露出回忆的表情:“是那个什么‘P’?”
被点名的“那个什么P”:“……”
虽然对方是个小孩子,橘町枝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却比平时冷漠许多。
太宰治半点也不意外,听到“P”这个称呼的时候,更是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好的,橘町枝想。
这就是他以前提过的小屁孩,但名字应该不叫“P”。
过去的两年里,橘町枝过来看咲乐(划掉)顺便给织田作之助打钱(划掉)的时候,偶尔会遇到太宰治。
某天对方心情好、或者心情特别不好的时候,就会突然和她讲故事。
所有故事的开头,基本上是“我的一个同事”、“我的一个下属”。至于具体的内容,有些也算得上有趣,有些听完了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关于“P”的故事,是太宰治给她讲起的第二还是第三个。
当然,从对方嘴里吐出来的版本,经常会变成“白雪公主吞掉红苹果自杀”这种风格。当时太宰治说起来,也只讲了一个“小孩子被永远困在噩梦里”的灵异故事。
结合自己刚才经历的幻觉,橘町枝基本能够确定:这个不知道真名的小孩,有一种让人陷入幻境的异能力。
大概是……产生某种与杀戮有关的幻觉,然后攻击现实中的人?
至于发动异能力的条件——她回想起最初自己走神的时候,对方几乎是碰瓷一样撞了上来。
需要肢体的接触?或者更严重的暴力冲突?
“太宰先生,”橘町枝思考的时候,刚才试图假哭的小孩抬起头,叫了某位干部的名字,“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吗?”
他站在五条悟的旁边,神情明显不怎么安分,却装出一副乖巧的模样。太宰治看了他几秒,最后露出一个带着恶意的微笑:
“不是哦。要说的话,是随时可以撕毁契约的合作者。”
对上他似乎透不过光线的瞳孔,小孩本能产生了一丝隐晦的畏惧。但那点情绪很快被掩盖掉,大大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下:“那个姐姐也是吗?”
橘町枝:“……”
“我知道你想玩什么,Q,”太宰治突然上手,一把揪起了孩子的衣领,“不过,如果你觉得这个‘姐姐’是什么有趣的游戏对象,就来找她试一试吧。”
说着,他把挣扎不休的小孩拎起来,走到了橘町枝面前。一边按着Q的身体,一边直接扯开了他外衣的袖子。
——看似完好的衣服下面,是用胶带黏上去的刀片。其中一些已经扎进肉里,正渗出半干涸半凝固的血丝。
“被关起来很无聊吧?想要出来找人做游戏吧?”太宰治说,声音几乎称得上是温柔的,“放你出来的那个家伙,既然不是人类,就算拷问也问不出什么。何况对于森先生来说,你确实是一张有必要的底牌,所以不能真的把你弄坏了。”
Q:“……”
即使努力表现出恶毒的模样,Q毕竟只是个十岁不到的孩子。听到太宰治这么说,他原本就感觉到疼痛的身体,按捺不住抖了一下。
因为这段话,和那个把他放出来的陌生人“安慰”他的句子,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怎么猜到的?
Q不由回想起那个人,身上穿着港口黑手党普通成员的西装,额头上却有一圈奇怪的线。就像他最喜欢的人偶,但他还是第一次在人的身上看到这样的缝合线。
“町枝酱看起来很好相处,是不是?”太宰治的手下用力,“但是,这仅限于‘没有伤害过她的人’——”
“等等。”
当太宰治对付小孩的时候,橘町枝突然看向另一边,出口打断了他的话。
穿着僧侣袈裟的夏油杰,已经准备离开这里。听到她的声音,青年本能地转头看了一眼。
于是,少女在对方状似平静的注视下,伸出了一只手。
白皙的手背上,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横亘在表面。基于天与咒缚的愈合能力,这道新鲜的伤口早已止血,看起来很快就会结痂了。
橘町枝盯着看了几秒,再次望向对面的长发青年。夏油杰此时面无表情,垂落的衣袖下面,无法窥见那道几乎一样的伤口。
“杰,”很快,橘町枝用一种笃定的语气说,“对于这个‘束缚’——以及我复活的真正原因,你是在什么时候发现的?”
五条悟原本有些走神,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转过了头。那双漂亮的蓝色眼睛,紧紧盯住了她露出来的手背。
白发的青年盯了几秒,然后视线向旁边平移,落在了自己过去的挚友身上。
在至少两双眼睛的注视下,夏油杰依然沉默着。即使基于对过去的了解,这一刻橘町枝也不能确定,对方究竟在想什么。
“实际上,也不是很久。”当夏油杰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依然是温和的,“……两年以前,从那个教主的幻境出来之后。”
他说着抬起手臂,露出那只被割裂的衣袖覆盖的手背。
少女与青年不同的两只手,在同样的位置上,有一道几乎一样的创口。就在它们都暴露出来的瞬间,五条悟那双能看穿一切的六眼,捕捉到了一丝细微的“咒”。
也可以称为……“束缚”。
在夏油杰与橘町枝之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因为什么原因形成的……无名的束缚。
第79章
橘町枝十五岁那年, 母亲橘海夏去世了。
她死在远离津岛家的小城市,死前希望就葬在附近的公墓里。等到津岛源右卫门迟一步赶过来,这个偏执了半辈子的男人, 这一次终于做出了妥协。
他遵从橘海夏的遗愿,将她的骨灰留在当地。然后让津岛町枝改回最初的姓氏, 并且安排人监护她到成年之前。
橘海夏活着的时候, 零零碎碎攒下了不少钱。加上这边的一栋房产,足以让橘町枝至少十年衣食无忧。
彻底下葬的那天晚上,少女坐在家门外的长凳上,看着布满灰霾的夜空怔怔出神。当夏油杰出门倒垃圾的时候,就看到那边一个单薄的身影。
“……町枝?”他说。
过去的这整个白天,夏油一家从早饭后就过来帮忙, 一直到太阳落山后才回去。因为担心橘町枝的情绪, 夏油妈妈之前还问,今晚要不要她过去陪她?
橘町枝拒绝了。
她想独自安静一会儿。放任那些堵塞在心口、胀满后又茫然的情绪,孜孜不倦地冲击她的理智。
但是, 持续十几年的体弱与病痛,让她更习惯了忍耐的状态。无论是源于身体或者情感的痛苦, 压抑永远是第一时间的本能。
“……町枝?”
然后, 她听到了邻居家的男孩子熟悉的声音。
实际上, 她以为他们已经睡了。
如果是平时的这个时间, 夏油杰的父母已经关掉了灯。夏油杰偶尔会偷偷熬夜, 但从来不会半夜出来丢垃圾。
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少年把垃圾袋放在家门口,窸窸窣窣走了过来。
十六岁的少年,身高已经长到了一米八。或许是已经洗漱完毕,他半长的黑发散在脑后, 平时那绺刘海也混入了脸侧的碎发里。
在昏蒙的光线中,有一种格外朦胧而静谧的美感。
夏油杰在她身边站了两秒,然后径自坐下了。橘町枝用余光看着他,想要说什么,肩膀却提前落上了一件衣服。
衣服的边缘搭上肩头,随后顺着重力开始下滑。橘町枝条件反射往上拽了拽,凭借手感判断出,这应该是夏油杰的校服外套。
“谢谢。”最后她说。
秒针与分针坚定地前进,两个人不知道在长椅上坐了多久。直到橘町枝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她有些迟钝地低下头,从口袋里摸了出来。
是一条短信,告诉她本月账单XX日元,当前欠费X日元,请尽快缴费。
橘町枝:“……”
一个人的死亡,影响不了日升月落、星球自转、季节交替。除了这些如同沧海桑田一样亘古不变的东西,下个月的话费、水电费的账单,同样会如期而至。
我们改变不了的东西,只能选择接受它。
那一瞬间,那些在身体里胀满了、堆积堵塞到极限的情绪,突然如同泄洪的大坝,冲垮了少女心底最后的防线。
当橘町枝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哭到打嗝都止不住的程度。整个人生理性的发抖,字面意义上的气噎喉堵、呼吸困难。
旁边的少年挪了一下,坐得离她更近了,抬手熟练地给她拍背顺气。又把外套往肩膀上提了提,防止冷风从领口里灌进去。
“杰、杰哥,”过了一会儿,橘町枝用重度哽咽的嗓子说,“你不冷吗?”
于是夏油杰把胳膊递过去,她伸手摸了两下,发现依然是温热的。少女抽了抽鼻子,把他的胳膊松开了,自然自语地说,“真好啊。”
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手机的震动声再一次响了起来。橘町枝心里涌出一股本能的烦躁,结果这回夏油杰摸了摸口袋,拿出了他自己的手机。
明晃晃的白光亮起,上面不知道写了什么,但肯定不是交话费的通知短信。橘町枝只能看到屏幕的顶端,上面显示时间已经是零点了。
很快,少年收起了手机。屏幕暗下去的光晕照在他的黑发上,那双在明亮处流淌着紫色的虹膜,此时也像是某种黑色的曜石一样。
十六岁的夏油杰坐在她旁边,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包餐巾纸。在她接过去拆包装的时候,突然轻声说:
“町枝,让我照顾你吧。”
***
“一个真正的‘束缚’,排除运气之类的因素,需要具备以下条件,”五条悟说,语气像是在复习高中学过的课文,“至少一方拥有咒力、双方达成一致的认知、以及某些能够被称为‘信念’的强烈情感……”
夏油杰不出声地点点头。
少年时代的那个夜晚,十五岁的女孩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十六岁的少年许下了“让我照顾你”的承诺。
对于那个年龄的异性来说,这是一句含蓄的告白,一句关于永远的约定。而站在咒术师的角度,这其实也可以被看做——
一个无意间达成的双向束缚。
可惜,无论那时完全是普通人的橘町枝、或者进入咒术高专仅仅一年的夏油杰,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而半年之后,夏油杰经历星浆体事件,又在一年半后屠杀了一整个村庄的人。从此作为唯一的特级诅咒师叛逃,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而这条路的起点,是他独自回到老家,杀死了自己的双亲、以及带着礼物过来的女朋友。
死而复生之后,橘町枝回想起那一天,总有一些细节变得没那么清晰了。或许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又或许是人体的防御机制,将最难以面对的伤害记忆直接淡化。
但是,她其实还是记得的。
那天下午,卧室外响起一阵短促的叫喊和脚步声,很快就戛然而止。橘町枝下意识合上了书,准备推门出去看看,卧室的房门就被从外面打开。
然后,她看见了返回家中的夏油杰——以及他身后的墙壁与地板上,几道尚未凝固的狼藉血痕。
那个时候,橘町枝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包括夏油杰是来做什么的。可是空气里泛起一阵陌生的猩锈味,与此同时,脚边传来一阵异物爬动的声音。
低头看过去的时候,少女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们在一起不到两年,毕竟是恋人这种亲密的关系。对于夏油杰“日常”之外的部分,他的校园生活、学业以及未来的职业规划,橘町枝并非毫无猜想。
她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面对那些日常之外潜藏的不可名状,面对男朋友可能是魔法师或者除妖师之类的中二身份。却没想过有这么一天,黑发的少年站在她面前,用孤注一掷的眼神看着她。
他看起来还是平时的模样,但是,他好像已经疯了。
“……你要杀我吗?”
“杰,我不想死。”
说出第二句话的时候,橘町枝感觉自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曾经是不会拒绝他的。
或者说,对于被她划分到“好人”的对象,无论对方提出多么过分的要求,她都不会反驳一个字。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来往,实在是复杂又难以琢磨的东西。对于一个寄人篱下、体弱多病的小女孩来说,花在这上面的每一分精力,都让她朝早夭更近了一步。
既然这样,不如选择简单一点的方法。
所谓“等价交换”的生活方式,其实是另一种冷漠的姿态。作为母亲的橘海夏促成了这种选择,而身为幼驯染的津岛修治,十年如一日的在做一个“恶人”。
等到橘町枝小学毕业,终于能暂时离开津岛家,去另一个地方的初中上学。脱离了大家族的院墙之后,她首先认识了隔壁的夏油家。
邻居家有个比她大一岁的男孩子,性情温柔,比同龄的男生更加早熟。他很快察觉到橘町枝的问题,在两家人熟悉之后,忍不住去找了橘海夏。
之后,他开始转变自己的态度。
夏油杰教了橘町枝整整四年,从他们只是普通的邻居,一直到成为亲密的恋人。感情是世界上最复杂又难以捉摸的东西,但是当它真正产生的时候,又有多少人能真正拒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