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到公交站台了,我不住上海市区,我住在乡下。”老太太轻轻叹了一口气,用一种极小心的口吻问道:“小姑娘,如果可以,我能现在就过来跟你说这个事情吗?”
邬乔明白对方的意思,她找到时恒,甚至来到这里,应该是问了很多人,甚至转了很多趟车,立即说道:“那您等我一下,我现在就过来。”
邬乔顾不得将自己的水杯放回工位,直接留在前台,便跑了出去。
她一路跑向老人所说的那个公交站台,但是发现站台上等车的,都是年轻人,她左右看了一眼,正要拿出手机再打电话。
就被人从后面,轻轻拍了下手臂。
“小姑娘,”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邬乔转回了头。
而当她看到这个老人时,就见她手里举着一瓶矿泉水,上面还冒着冰凉的水汽,一头花白头发的老人家,打扮的很朴素却也很干净。
当邬乔低头看见她手臂上挎着的包时,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
因为她奶奶也有一个这样的包。
“小姑娘,麻烦你跑这么远的路,喝点水。”老奶奶将手里的矿泉水塞进她的手心里。
明明只是便利店里两块钱一瓶的矿泉水,邬乔拿在手里,却那样沉。
*
晚上回家后,邬乔想了许久,还是敲响了书房的门。
“怎么了?”程令时走过来开门,见她一脸严肃的模样。
邬乔忍不住舔了下唇,低声说:“其实,我今天接了一个项目。”
“接了一个项目?”程令时一怔,因为邬乔是他组里的成员,所以她手头上的项目和进度,他都是一清二楚的。
至于公司的新项目确实是有,但是并没有交到邬乔手上。
在他的注视下,邬乔开口说道:“今天公司里来了一个老人家,她提出想要建造一个木结构建筑,来纪念她的丈夫。因为她的丈夫就是一个榫卯技艺的非遗继承人,却在三年前准备建造这个建筑时,因为胰腺癌去世。”
“所以你就接下了?”程令时皱眉。
邬乔立即说:“我觉得这个项目确实是太小了,所以我想通过私人名义接下,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不会耽误日常工作。”
设计师接私活儿这事儿,在哪个公司都有,很多老板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程令时当然不会计较这件事,但是他没想到,邬乔接私活居然是接个这个。
他说:“我觉得你要慎重考虑,虽然木结构建筑在国外很流行,但在现在的中国并不算是主流设计,这里面牵扯到太多。你如果想要挑战,我可以……”
“我不是想挑战什么,”邬乔抬头望着他,她低声说:“我其实一开始也只是想跟她聊聊,试试看能不能有什么帮忙的地方。我知道她这样的老人家,能找到我们公司,肯定是经过很多努力。”
但是在见到老太太的那个瞬间,邬乔想起了她奶奶。
“你还记得戴爷爷吗?”邬乔问道。
程令时点头,他当然记得,那个古怪又厉害的老头,他是清塘镇上最厉害的手艺人,远近闻名,当年程令时为了跟他学习榫卯技艺,还在他家里干了两个月的活。
“那老头说我以后哪怕是个厉害的建筑师,但也不会是个好的中国建筑师,”程令时轻声说。
邬乔没想到戴爷爷居然跟他说过这种话。
“大概他觉得我学在美国,以后也一定会留在美国,他说我考虑建筑的方式,只有西方的,没有中国的。”
邬乔怔住。
“但这老头肯定没想到,你也会成为建筑师。”
两人同时想起记忆那个古怪的老头,竟是感受到了共同的温暖和柔软,那个夏天是属于他们的夏天,哪怕炎热也依旧在记忆里闪着温暖的夏天。
这一刻邬乔望着他眼底的情绪,突然意识到,还记得那个夏天的,并不止她一个人。
他也同样记得。
终于程令时露出淡笑,手掌搭在她的发顶:“既然接下了,就好好去做。”
“老头觉得我做不成的事情,我觉得你可以。”
这世界上大概再也没有什么,比信任这两个字,更让人心暖和激动。
第71章
邬乔本以为接下这个项目,必然会遭到一些波折,可她没想到程令时居然格外支持,在她提到柳爷爷的时候,甚至不惜以贬低他自己的方式鼓励她。
于是第二天,她便跟商奶奶联系,这位奶奶姓商,她去世的丈夫姓柳。
昨天邬乔跟她聊天时,了解到的基本情况。
她听到后面各种嘈杂的声音,便问道:“奶奶,你家里是有人吗?”
商奶奶笑了下,柔声说道:“是中介带人来看房子了,我啊,准备把现在这套房子卖掉了。”
“为什么?”邬乔诧异。
商奶奶慢悠悠说道:“其实老柳在的时候,就一直在这么做了。我们膝下没有子女,他做了一辈子的建筑,我教了一辈子的书。要房子呢,也没什么用处,所以他之前就想把房子卖掉,想把所有的钱都去盖他想要盖的那个房子。”
因为那份柳爷爷的手稿只有一份,商奶奶昨天并未带在身上。
商奶奶并不懂建筑的事情,她只是怀着一份赤忱之心,想要替亡夫完成最后的心愿。
所以邬乔和她约定好,周末去她家里一趟,亲眼见见那份手稿。
周末的时候,邬乔收拾好东西,刚开门,就看见程令时从书房出来,他看见她一身打扮还有身上背着的小包,问道:“要出门?”
“我跟商奶奶约好了,今天去看她家里看看柳爷爷留下来的手稿。”
等程令时问了地址,一听皱眉道:“岂不是还要过江?”
商奶奶住在离这里极远的地方,邬乔之前搜索过地址,最起码要两个小时才能到,来回得四个小时。
“我开车送你去。”程令时边说边往自己房间走,还不忘说道:“等我换个衣服。”
“不用这么麻烦的,”邬乔下意识说。
程令时本来已经快走进房间,听到这句话,居然直接停了下来,扭头直勾勾盯着她,那双浅褐色的眸子,竟染上沉沉一重雾气,情绪兜转直下。
邬乔眨了眨眼睛:“我需要你送,男朋友。”
见她一下猜中自己在意的点,程令时倒也没跟她计较,只淡淡留下一句:“下不为例。”
说完,他走回房间,只是房门并未关严。
程令时撇头看了她一眼,慢悠悠道:“你要是非想要看我换衣服,其实我也不介意。”
邬乔:“……”
她介意啊。
不等他再浪起来给自己扣罪名,邬乔转身就走了。
她站在客厅里等了两分钟,就听到远处的走廊里传来声音,她扭头看过去,就见程令时穿着一身黑,黑色卫衣还有黑色长裤,本来黑色就显瘦,他那双大长腿被裤子包裹的修长又笔直。
哪怕邬乔天生一双筷子腿,都忍不住要嫉妒。
不过还别说,他这一身是真显年轻,丝毫看不出来他是三十而立的人了,特别是他大概是在家里,头发干净又带着点凌乱,身上居然有那么一丝意气风发的少年气。
这模样谁看了,都得说绝。
邬乔心底情绪一时被挑乱,赶紧别开脸,假装淡定。
程令时却已经站停在她面前,直接伸手拉起她的手掌,手指穿插进她的五指缝间,十指相扣,微微弯下腰,故意贴着她的耳畔低声说:“走了,女朋友。”
其实邬乔的耳朵一直挺敏感的。
不知道他是发现了这一点,还是无意的,总会有意无意的贴着她耳畔说话。
邬乔故意握紧他的手掌,没想到她这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举动,彻底逗乐程令时。两人走进电梯里,他都还在笑。
这一路上开车,或许是因为跟喜欢的人一起,路上说着话,居然很快就到了。
商奶奶住的房子也是个老小区。
两人按着门牌号,找到了她家里,在门口敲了几下,里面总算有了动静。
老人家一见门外的人,是真的喜笑颜开,关于替亡夫完成心愿这件事,时恒不是她找的第一个建筑设计公司。
之前她找到的公司,人家得知她的来意后,便劝说她放弃。
毕竟这件事对设计公司是个鸡肋,实在没人愿意接这个活。
商奶奶朝程令时看了几眼,他立即说:“我是邬乔的男朋友,特地陪她过来一趟。”
“哦哦,这么远,”商奶奶笑眯眯的打量着她,转头对邬乔说:“你这个男朋友帅的咧,真是好看,乔乔你眼光好的咧。”
老太太这么直白的夸赞,让邬乔都有些哭笑不得。
反倒是程令时一笑:“是我眼光比较好。”
商奶奶听了这话,笑得更开心:“也是,也是,乔乔这个女孩子,长得漂亮,心地也善良,我找了这么多家公司,他们都说让我放弃,没可能的,就她一个人主动给我打电话,说要帮我想想法子。”
邬乔直接说道:“奶奶,我可以问一下,柳爷爷生前是想做什么样的建筑吗?”
“我也不懂建筑,但是我总听他念叨着,他想给老家的孩子们建一个图书馆。”柳奶奶给他们倒了水,坐下后,回忆了起来:“他是他们村里第一个大学生,那个年代上大学,可是天大的事情。他说要不是乡亲们的帮助,他根本读不了这个书。”
柳爷爷是建国之后的第一批大学生,那个年代能从农村里走到城市的人,都是有大才的。
虽然柳爷爷在建筑界并没有什么大名头,主要是因为他在二十年前,就进入了乡村,主要研究榫卯建筑。这样中国的古老建筑,其实已经开始逐渐被淘汰。
一开始他也在上海的大建院里,要是按部就班的工作,只怕到退休后,一个总设是有的,但是他是从农村里出来的人,他心心念念的一直是他的乡村。
还有那些被遗留在乡村里的古老建筑智慧,后来的十几年他东奔西跑,都是在做研究。
“他说榫卯乃是中国建筑最重要的部门,是老祖宗留给我们宝贵财富,不该到了这个年代就被我们所丢弃了。这些年来,他四处拜访那些手艺人,自己也拜师学艺,终于被认证成为榫卯技艺的非遗传人,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实现自己的心愿,便因为癌症去世了。”
“他之前一直说自己还年轻,我总说他也快七十岁的人了,不要总是那么拼,谁知他跟我说,在建筑这个领域,七十岁依旧是创造的高峰期,结果还没等到他完成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作品,他就已经去世了。”
邬乔低声说:“商奶奶,我可以看一下他的笔记吗?”
“当然可以。”
很快商奶奶从屋子里拿出一个箱子,是那种有点儿年代感的箱子,程令时立即起身上前帮忙,等将箱子放在桌子上,一打开,里面是一本又一本的笔记。
邬乔瞠目:“奶奶,这就是你说的柳爷爷的手稿?”
她本来以为手稿是一个笔记本,可是现在看来,这岂止是一本笔记,这是一箱子的笔记。
邬乔和程令时两人都有些迫不及待,一人拿起一本笔记,翻阅了起来。一打开笔记,迎面而来的便是一手刚劲有力的笔迹,一开始是用钢笔记载的内容,后面还有随手用铅笔画的手稿图。
那种老一辈工作者严谨认真的风骨,光是从笔迹上就能感受到。
邬乔迅速翻阅手中笔记,又低头看向其他手稿,这才发现每本笔记上都标志着时间,第一本是从1981年开始。
足足有四十年的时间。
而从2000年的那一年笔记,便是开始以榫卯技艺为主,老爷子在笔记上甚至写了长长一大段话,来感慨这样令人惊叹的技艺。
“虽然一直知晓榫卯,却并未真正的接触。如今偶然认识一位老手艺人,方才知道这门手艺的精湛和巧妙,单单是构件上采取的凹凸相结合的方式,便能让两块木头严丝合缝,达到天衣无缝的程度。”
“如今的中国建筑高速发展,所有的城市都进入了钢筋水泥的时代,这样古老的技艺早已经无人问津,实乃可惜、可叹、可悲!”
邬乔看着眼前这段话,老先生当年写下这句话时,那时正处于中国高速发展的时候,所有的城市恨不得一夜拆光老旧的建筑,让整个城市都重新焕发生机。在那种物欲冲击之下,古老的便是落后的,民族的便是落伍的。
程令时见她神色凝重,缓缓走过来,低头看着她手里拿着的这本笔记。
还有上面这段,茫然而又悲愤的话。
“二十年前的中国所有人都渴望发展,所以一直有句话,我们这代建筑师,处于一个最好的年代,也处于最坏的年代。因为时代的高速发展,到处都在拆除老旧建筑,一个个新地标拔地而起。没有人会在乎古老的技艺如何,更没有人去惋惜。”
邬乔茫然的望着程令时,低声问道:“所以我们现在还来得及吗?”
拯救这门技艺,这话太大,她承受不起。
但是最起码去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完成一个一辈子都在保护中国传统技艺的老人的心愿。
两人一起翻阅了最后面的几本手稿。
终于在最后一本里,看见了柳爷爷所写下的一段话。
“我希望银湖村里的所有孩子,都能像城里的孩子那般,在明亮又干净的图书馆里看书。我从银湖村走出来,当年是靠着父老乡亲的帮助,才有了今日。所以希望在我有生之年,也能帮助我的家长,我的乡民。”
邬乔看到这里,眼眶不禁微热。
柳爷爷的有生之年并未看见,自己亲手建造的图书馆在他的村庄矗立起来。
“您就是因为这个,才一直想要找人完成他的心愿?”邬乔抬头望着商奶奶。
都说年纪大的人泪腺已经不发达,轻易不会落泪,可是商奶奶却还是落泪,她说:“他一辈子只有这个心愿。”
邬乔正要点头,便听身侧的程令时说:“好,我们就一起实现老爷子的这个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