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蓁说丈夫可以换,亲人血缘却切不断,这场婚姻以离婚结束。
某种意义上,安景云成功培养了一个符合她心意的孩子。
每次选择,徐蓁毫不犹豫做的决定都是安景云所想要的。女婿变脸,要强的安景云早已不满,但为了大女儿和大外孙隐忍不言,竭力管束徐蘅。徐蓁看在眼里,没让母亲憋屈多久。
相反,安歌没有哪件事听母亲,选了远离家乡的大学;和方辉相恋;之后又一直独身。和家里不亲,连她的财务状况,家人也是从外人嘴里听来的。正如有首老歌所说,有爱才有恨。对于亲情,大安歌是放下了,没有期望,也没有失望。成年后理解各有各的不容易,但也希望收支平衡,对做得不够的父母不恨,也不爱。
感情是在日常生活中培养出来的-安歌闭上眼,脑海浮现的却是方辉的脸。
-怎么哭了?
-不知道。我听你的话好好学习考大学,现在后悔了。要是我不去,你生气吗?
方辉的眼睛是认真的。
-还记得我们在小学老师办公室做试卷那次?我当时想,这个小女孩好像哪里见过。怎么这么聪明。她家里人太过份了,我要保护她!
他俩上学时是同桌,放了学是邻居,一起做作业,一起玩耍。在人生短暂的童年与正在进行的少年时期,两个人生命交织成无法分割的记忆。还吵过架,他那时候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觉得小伙伴在强人所难,逼着他上进。
随着开学的日子接近,方辉头一回意识到,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了,他也不会再对人这样付出。可是,他俩就要跨入不同的人生,高考是道分界线。尽管只有一年,他相信安歌绝对能考进理想的大学,但他俩不在一处。
安歌抬起手拍了一下他的脖颈,给他看掌心里的蚊子和蚊子血。
-花脚的。
隔壁的厂据说也要拆迁,曾经热闹过也让附近居民烦恼过的舞厅也消失了。
安歌还知道,没过十年,这里的居民楼也拆光了,因为资金不足,翻建的商业区差点烂尾。为了拆迁费,又有不少人家悲欢喜乐。酱油店的老板没轮到眼下这次,闷闷不乐十年。十年后,通知下来,正在搓麻将的他听到消息喜不自胜,又摸到杠上开花,大笑一声软倒在地上,就此辞世。
对小人物来说刻骨铭心的记忆,在时间长河里只是短短一瞬。
她心里也酸酸的。
哭了的原因,方辉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飞扬,眼皮微肿,带着一点粉色,但目光仍然清朗。
-你知道我想快点长大。长大了,……
就是要有分离,要有孤独,要有守候。
-等长大后,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
安歌说。
她的心狠狠抽了下,那个许的诺并不是骗人,而是在说一个愿望。那个时候,作为年长的、更早踏进社会的,他早已懂得有许多事不能如愿,但正因如此,才需要更努力去实现。
幸运的是只要活下来,托科技发展的福,想在一起容易得多。
安歌看着方辉愣了一下然后笑眼弯弯的脸,煞风景地说,“我爸快冲下来了。”
太难了。一个有三个女儿的爹。
比在教室后窗偷偷观察学生的梁老师还难。
第一百六十四章
开学前方家还是请了一次客, 叫的都是平时来往多的,老邻居、老同事,还有学校的老师。
没办法。
这两年虽说物价上涨,但部分人的手头真是变宽松了。方爸跟方妈有技术,那些下海开厂的同事过来求助, 他们能帮一定帮, 还不肯收报酬。积得多了,欠人情的就想找个理由回报,刚好方辉考进“神童”班, 方亮又大病已愈。方家双喜临门, 送点东西庆贺也理所当然。
方辉收到的礼物有衣服、鞋子、行李箱。
-长大了, 读大学了, 得像大人了。
方亮收到的一言难尽, 紫云英峰蜜, 太阳神口服液,阿华田、还有雀巢咖啡大礼盒的。都觉得吃不坏、放着也不会坏, 不约而同送的全是这种。还有的干脆塞个五十一百块的红包, 说给他补身体用。
方爸方妈跟人打架般推来推去,也没推掉,只好请客。既然请客, 第一要请的当然是老师,没有老师的培养就没有方辉的今天, 不但请高中老师, 初中的老师也得感谢。
一来二去, 弄成了八桌,办在工业系统自己的招待所里。招待所的头儿跟方爸方妈也熟,过来敬酒,又派了个能言善道的主管搞气氛,不知不觉席间长辈们喝多了,连未成年的方辉也不得不喝了两杯,脸红彤彤的热到脖子根。
安歌不喜欢吃大鱼大肉,捡着冷盆的一盘可可花生慢慢吃,见状用指头在脸上比划两道,是嘲笑方辉的酒量。方辉光会傻笑了,心里好像有很多话,但还是明白不到讲的时候。
方妈比方辉喝得多,靠在椅背上也是笑,拉着安景云的手说,“真没想到老三能考上。我原想不管他,把他入赘给你们,三三对三三。给他读了大学倒说不定心气高不肯,不如随他去混日子。反正我四个儿子,家里大学生多了,不在乎他考不考得上。”
安景云本来脸上带着笑,听着听着有些变了,轻轻脱出手,给方妈泡了杯热茶,“喝点茶解解酒。”
茶水烫,方妈啜了几口放下,“那时我们住在大院,看你为了二二吃苦受累,我就想,帮一时也不解决问题,二二是一辈子的负担。我们要好一场,我儿子也多,不如分你一个。”
安景云勉强笑道,“不用担心,二二挺好的,等初中毕业后找个工作,让她自力更生。”
方妈大着舌头摇头,“有二二在,将来蓁蓁和毛毛不容易找对象的,谁家愿意找个……”话没说完,方亮过来叫她,“妈,钱伯伯有事提前走,你去送一送?”
方妈还有丝清醒,挣扎着站起来,由方亮扶着往外走。
方亮搀起她,对安景云歉意地笑道,“阿姨,我妈喝醉了。要是说错话,您别往心里去。”
安景云笑了笑,却没说什么,转头看见旁边桌上徐正则跟梁老师也喝得大小眼了。
徐正则拿着瓶子要给梁老师满上,梁老师按着杯口躲来闪去,“安歌爸爸,你别难过,你们家有个安歌。”说时忘了遮挡,抬手竖起大拇指,“我看好了,没准一中要出个省状元,不是你家安歌就是何明轩。我们学校上回出省状元,是五年前,那会的,含金量不高。”又叹口气,“可惜,多半是何明轩。安歌要过往年招飞的资料,我看她认真的。”
徐正则点头,带着骄傲,“我家这小姑娘,不是我说自家的好,她想要做的肯定能做成。”
“是的,是的。”梁老师哈哈大笑,举杯跟徐正则的碰了下,“我们这代不行了,错过了,就看他们了。”
来的时候徐正则骑车带徐蘅,安景云骑另一辆。回去时徐正则醉得有点糊涂,只好让他坐在后座,冯超推车,徐蓁和安歌轮流扶。
安景云不放心几个孩子,推车跟在旁边走。而徐蘅小脑发育不良,走路一晃一晃,看着就知道她跟正常人不同。
安景云想起刚才席上的事,恹恹地提不起精神。偏偏徐正则还跟徐蓁聊得欢,笑呵呵地逗大女儿,“比你小的都超过你了,现在你要叫方辉师兄,以后说不定还要叫你妹妹师姐。”
徐蓁从来不怕父母的,顶嘴道,“那有什么,哪能光论学历。光看学历,爸爸你肯定输给我,我明年一定能考上医学院。”
“好!我女儿就是有志气!”徐正则鼓了几下掌,“毛毛我就不问了,爸爸等你的好消息。”
徐蓁不服气地说,“爸爸你偏心!”她得意地一笑,“论到大学的名气,我绝对比毛毛强。”
因为孩子们成绩都好,安景云也没认真盯着他们读书的事,这会疑心地问,“你们是认真的?”
听是听过他们说,但年纪还小,干嘛不打好基础考最好的呢?安景云想,早是早不过方辉了,但“质量”可以更高吧。
徐蓁觉得妈妈的语气不对,犹豫着看向安歌,想到终究要父母同意,硬着头皮说,“是啊,我们想好了。”
安景云愣了一下,不过马路不是说话的地方。
等到家她把徐蓁叫过去,才知道孩子们暑假学完了高二的全部内容,连高三的也已经开始了,不觉有些头大。
安景云当机立断,“既然这样,高三好好复习,争取考上协和八年制,一步到位。”
徐蓁下巴差点掉下来。
“妈,我不行,我打算报这几所。”她报了几所医学院的名字,是本省和邻市的,每年录取分数线也很高。徐蓁并没有十分把握,只是觉得努力一把能行。
“你急什么?一年也等不及?”安景云恼道,“嫌家里没给你好吃好喝,还是让你帮忙干活了?翅膀硬了急着飞出去?”
话说得难听,徐蓁眼眶一红,气鼓鼓地反问,“妈妈,谁让你生三个孩子!生了我就不能不生了?!你跟爸爸总说累,是我们害的吗?是你们贪心想要儿子!自己害自己,活该!”
语声刚落,啪的一响,徐蓁眼前一黑,脸上挨了一记耳光。
她按住滚烫的面颊,瞪着安景云,嘴唇颤了几下,转身跑了出去。
妈妈打了姐姐?坐在桌边用崭新的一分钱折纸菠萝的徐蘅呆住了。她顿在那,想到安歌教的,遇到这种情况悄悄溜开,免得妈妈拿她出气。于是站起来,不声不响走了出去。
徐蘅满脸老鼠遇到猫的紧张,恨不得顺着墙边走。安景云看在眼里,又好气又好笑,而外面冯超喊着徐蓁追了下楼。
孩子大了不好管。
安景云疲惫地想。
这么多年,她扪心自问,如果第一个生的是儿子,还会再生吗?
会。
周围的人生三个四个的都有,方家为什么有四个儿子,还不是想生一个女儿。人都是不知足的,有了儿子想女儿,有女儿的想儿子。她想有两个孩子,再来的是女儿也好。
可生下的却是有问题的。
有人劝她溺死二二。以二二的身体,哪用得着动手,只消养得粗心些,就活不了。
也有人劝她把二二扔到福利院门口,由老天决定二二的命。可她不敢,别人哪会像亲生父母一样对孩子。
这样对另外两个孩子是不是不公平?
她不敢多想,只能一直告诉自己,都是命,谁让她们投胎到一家,一家人就得互相照顾。哪家哪户不是这样,老的帮忙带孩子,工作的负责努力工作养活老小,大孩子帮忙带小孩子,有能力的帮弱的。只有这样,才能在动荡中保证能够一家人的生存。
她不也为家庭牺牲了,放弃了高考的机会。复习时明明比别人成绩好,可家里有三个孩子,有一个还有病,她只能放弃。尽管后来拿到夜大毕业证书,但跟全日制还是不同的。
她一直告诉自己,都是命,现在这样是最好的。
安景云坐在那,沙发里徐正则鼾声震天,喝多了,醉了。
外面冯超把大女儿追了回来,孩子们小声交谈。但只要她带出一点动静,外头的说话声就没了。
看把她们吓的。
安景云无奈摇摇头,算了。她拿出账本核算成本,慢慢的,心静了下来。她们这支小队伍收费低、干活认真,也有人看在公爹的面上,找她们的小工程不少,薄利多销积了一笔利润。按照跟公爹的约定,除了发给干活人的工资,该还的债,利润要上交财政,由民政局安排给更需要的。
整天忙,都是为别人。安景云按着头,想到一富的抱怨。
但光想着自己岂不是回到从前的剥削阶级了?
其中的道理,安景云想不通。她只晓得靠劳动大家都改善了生活,总好过什么也不做。
说起来还是读书清贵,刚才饭桌上有些老邻居说怪话。连沈晏父母也拿她开玩笑,说听讲她跟徐正则夫妻同心协力忙着扒分挣外快,一心向钱看。
安景云不知道,不懂,但坐的位置更高的也并不确定,只能说“摸着石头过河”,她处在一个时代的试验中。
小小试验品,只能努力在风浪中找到生存之道。
晚上安景云冷静了,向大女儿道歉,“妈妈心里烦,火发在你身上。”
徐蓁不像安歌,见妈妈这么说立时原谅母亲,“对不起,是我说话过份。”
但她坚决不会改变主张,她要在明年参加高考。
开学那天,徐蓁交了学费领了书,走到楼下时仰头看向天空。
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
-蓁蓁,你要争气,让妈妈可以跟别人说,生女儿很好,女儿也可以很强。
第一百六十五章
经过漫长的暑假, 第一天早自习跟马蜂窝炸了似的, 到处嗡嗡嗡的聊天声。
“你长高了不少!”说话的是黄嘉梅。她坐在安歌后排,比着个头怅然道,“我去年一公分都没长。”
在八十年代, 可能遗传和饮食习惯的影响, 南方人均身高低, 女同学普遍在一五五、一五六。滑稽戏段子说男的不满一米七属于三等残废,但眼下男同学中一米七以上的并不多。不过徐家吃得好, 徐正则和安景云个子高,这两年孩子们嗖嗖地长,站一起跟一排小白杨似的。
黄嘉梅的同桌江燕观察仔细,“安歌你好像结实了一点。”
安歌摸了下脸, 天气凉快后就开始增加主食,尤其是面食,不长肉也难。
每年招飞工作在前一年秋天已经开始, 准备申请表是初步, 必须得到家长同意。还有身体素质上的筛分, 她年龄不达标,更不能让身高体重拖后腿,所以到“催肥”的时候了。
事在人为,实在不行安歌也想好了,本科先读其他专业。
“会不会调座位?”黄嘉梅担心地问。跟安歌坐前后排, 学习上请教太方便了, 而且安歌见多识广, 又不喜欢背后说人,是个好听众。
“我跟你们换?”安歌问。
上个学年,学校认为她和方辉年纪小,最好放在老师眼皮底下,把他俩排在第一排。现在一年过去,老师同学之间熟悉了,没必要再这样。
她们仨利索地换了个位。
郑志远看见了,没吭声,倒是周围同学一片欢腾。
“总算不是你们独占了。”这是对黄嘉梅和江燕说的,平时早眼红了,安歌成绩好会教也乐意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