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的舱门缓缓关上,叶泠从舷窗里看到夏骏一直在冲飞机招手, 只是不知道夏骏能不能透过舷窗看到她。
飞机从停机坪上驶出,滑过一段长长的跑道之后, 飞上了天空,朝着正北方向疾驰而去。
李久承见叶泠席地而坐,也抓着叶泠旁边那根安全带坐了下来, 问,“本来去的名单没你啊,你怎么也要过去?”
神游天外的叶泠恍然间回神,她见是李久承,笑了笑, 打招呼道:“李教授。”她没听清楚李久承后面说的话。
李久承见叶泠有些魂不守舍, 也就没再多问,他同叶泠说,“你去了之后别傻乎乎地往最前面冲, 冲在最前面的应该是医生和我们这群老骨头。你还年轻,跟在后面学着就是。我们这些人回不回得来不要紧,但你还年轻,你是咱药化系里最有能耐的一个,你必须得平安回去。甭管做什么决定前,你都得想清楚,值不值得以身犯险,你孩子还在家等着你呢!”
叶泠苦笑,道:“我对炭疽杆菌其实没什么了解,只是从历史书中知道一些只言片语。这炭疽杆菌的传播方式太多了,只要接触到皮肤,就会感染上。李教授,这次准备的防护物资够吗?”
李久承扭头看向隔壁那临时改装成货舱的机舱,也有些不大确定,“应该够的吧。”
“应该?”叶泠心里陡然就没了底,她解开安全带起身, “我去问问任部长,这要是防护物资都没有,我们去了之后需要直接暴露在有炭疽杆菌的环境中,那我们这群人是真的找。”
飞机的飞行过程不算平稳,叶泠扯着那紧靠舷窗的安全带,一步一步走到另外一个机舱,探头看了几眼,找到任明诚的位置,走过去。
她问,“任部长,这次的防护物资准备了吗?口罩,防护服,护目镜这些,都有吗?”
任明诚点头,“都有。”
叶泠稍微松了口气,又道:“麻烦任部长派人把这些防护物资拿来,我检查一下。我们春回药化厂发酵车间里经常用这些防护物资,为的就是担心人身上携带的杂菌传播到发酵罐中去,所以我们用的防护物资都不差。这次关东市的炭疽杆菌非同寻常,就拿我们春回药化厂常用的那些防护物资,我都觉得防护等级不够,想看看咱卫生部准备的防护物资,顺带着问问咱卫生部的防护物资都是从哪儿买的,我们春回药化厂之后也该升级防护物资,买点品质更好的了。”
“哦,这样啊,你稍等一下,我让人给你取来。”
任明诚转身同他身后隔了两排的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说,“小谢,把我让你们带上的防护物资都拿来,给叶泠看看。”
那‘小谢’起身就去取,不多时,他就抱了一个袋子回来。
看着那薄薄的软膜塑料袋,叶泠眼皮子一跳,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她接过那个袋子,拆开一看,脸色瞬间就变了。
“纱布口罩?”
“白大褂?”
“塑胶手套?”
叶泠感觉那纱布口罩不太结实,随手扯了扯,哪能想到那纱布口罩的耳绳直接被她扯了下来。
叶泠感觉心口瞬间就堵上了。
任明诚也被叶泠手中那纱布口罩表现出来的质量吓了一大跳。
叶泠猛地一抬头,盯着任明诚,声音陡然拔高,她问,“任部长,这就是卫生部给准备的防护物资?”
机舱里的其他人都纷纷冲这边看过来,京华大学药化系的那几个人起身走到了叶泠身后。
不管叶泠这会儿是要干什么,京华大学药化系的人走出校门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他们必须得为叶泠站台。
叶泠双手一用力,那口罩就被撕成了两半,心里凉透的叶泠声音都有些沙哑,“这就是卫生部给我们准备的防护物资?”
“风化的纱布口罩?一扯就断的纱布口罩?”
“我们这次去关东市面对的极有可能是炭疽杆菌,卫生部就让我们带着这纱布口罩,穿着白大褂过去?”
“怎么,卫生部是怕我们都能从关东市全身而退,所以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来要把我们所有人都留在关东市吗?”
李承久听到叶泠的声音,还以为是叶泠同人吵起来了,赶紧从另外一个机舱走过来,他看了一眼叶泠手中的纱布口罩,顿时像是被喂了一口屎一样。
“怎么会是准备的这个口罩?别说是炭疽杆菌了,就算是大肠杆菌,这口罩也挡不住啊!”李久承失声道。
机舱里的其他人都面色难看,有好几个女同志都绝望的苦出了声。
任明诚转头紧盯着那‘小谢’,问,“小谢,我不是让你从咱卫生部的应急器械库中调防护效果最好的吗?咱应急器械库中防护效果最好的就是这种纱布口罩?每年采购科采购的东西呢?”
那‘小谢’带着哭腔,道:“这就是咱们应急器械库中防护效果最好的了啊……咱应急器械库中没多少防护物资,我已经把所有的防护物资都带上了。”
任明诚:“……”
叶泠:“……”
在场的所有人都体会到了无话可说、如鲠在喉的感觉。
这不是把人命当儿戏吗?
第二军医院的传染病科主任黑着脸问任明诚:“任部长,能不能同机长说一下,我们转个方向飞回去?我们军医院传染病科还有不少特级防护物资,去我们第二军医院取吧,这些纱布口罩和白大褂……要不是叶泠同志发现了问题,我们就穿着这些东西去关东市第一线见病人,去几个就得留几个!”
任明诚脸色黑如锅底,他沉声问,“小谢,我们应急器械库中采购的物资绝对不止这些。每年都有专项的钱拨入采购科,怎么会就只有这个?采购科给我列的采购清单我那儿可有留底,绝对不止这些!”
‘小谢’见任明诚动了火,不敢再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咱确实采购了,入库单上也签了。可咱应急管理库中的防护物资每年都得更新,旧的都会处理掉。按照往年的惯例,第三季度末就应该处理那些旧的防护物资了……所以咱的防护物资,前不久才都处理掉。”
任明诚:“???”他能在卫生部的一把手上坐稳,绝对不傻,这会儿听‘小谢’这么一说,他就猜到了一些事儿,脸色越发黑了。
“谁给你们的权利?卫生部的规章制度上写的明明白白,只有来年第一季度才能处理前一年的物资,谁让你们第三季度结束就处理的?还是按照往年的惯例,这事儿都多少年了?”
‘小谢’慌不择言地说,“都好多年了,第三季度处理的时候,咱的防护物资还能按照正价卖出去,可到了明年第一季度再处理,价格就得按照废品的标准来啊!”
任明诚这会儿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们按照正价处理了这么多年的防护物资,处理的钱呢?钱都进谁的口袋了?”
“吴主任……”‘小谢’面色灰败。
任明诚当着这么多医护人员、专家学者的面被扒了卫生部的底-裤,脸上挂都挂不住,他深吸一口气,骂道:“蠹虫!都是蠹虫!你们等着,凡是参与到这件事中来的人,不管是主谋还是帮凶,一个都别想逃!等着你们的,会是法律的清算!”
那‘小谢’被吓得全身一哆嗦,不甘心地辩驳道:“都是口罩,这纱布口罩比那种特级防护口罩还要厚实呢!那薄薄一层的特级防护口罩能挡得住的细菌,这更厚实的口罩挡不住?”
叶泠感觉一口气在心口翻腾不休,实在忍无可忍地她当场就破口大骂。
“口罩的防护能力是和厚不厚实有关?你也长了个脑袋,能等于你长了个脑子?”
“要是东西越厚实,防护能力就越强,你咋不捂十八层裤衩子在你脸上,那可比口罩厚实多了!”
她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部长不部长,领导还是下属了,转头直接去问任明诚,“任部长,你们卫生部的职工素质还是真低啊,就这点儿基础知识都不懂,派去大街上扫大街,清洁工老太太都不想同这种人说话,嫌他没有素质丢人!怎么能进卫生部?卫生部统率全国的医疗资源,怎么会变成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
其他人都惊呆了。
没人能想到,叶泠看着文文静静的,内力隐藏的实际脾气竟然是这个样,居然这么火爆!
那可是卫生部的部长啊!叶泠居然敢毫不顾忌情面地就开喷了!
任明诚见在场的医护人员都对卫生部来的人怒目而视,深深鞠了一躬,“我为卫生部的工作疏漏向大家道歉。”
“我现在就去同机长交涉,看能不能返回京城。还请大家放心,我们卫生部绝对不会拿所有医护人员、专家团队的生命开玩笑!关于卫生部内部的问题,等关东市的问题解决,我们会在第一时间解决内部问题,绝不姑息!”
第56章 幸不辱命
飞机的航线一旦确定, 想要再更改是非常难的。不过这趟飞机是卫生部的包机,想要折返首都还可以,但并不能直接调头回去, 而是得在就近的机场降落, 等航空管制将航线冲突的飞机都避开后,再折返首都。
飞机降落在就近的白杉机场, 任明诚紧急同首都通了电话,让首都各大医院赶紧调用防护物资去机场,叶泠也借机场的电话给春回药化厂打了电话过去,让夏骏将春回药化厂库房内富余的防护物资全部送去机场。
这么一趟折腾下来, 等飞机降落在关东机场时,已经比当初预估的时间晚了三个小时。
在飞机上,众人就已经换上了防护衣和口罩。
李久承一遍遍地同所有医护人员强调, “所有人都记住,一旦防护衣出现了破损, 立马更换!炭疽病-毒的感染性远远超过我们常见的那些细菌与病-毒!”
叶泠手里拎着那个小手提箱,里面装的就是她带来的靶向噬菌体与部分培养基原料。
关东市政-府的人早已在机场等急了,这会儿已经是深夜, 关东市的夜间温度降到了将近零度,这些人站在寒风中,眼眶都是红的。
短短一个下午,已经有将近三十人不治身亡,其中有一大半都是小孩, 甚至还有好几个家庭是全家身亡。
见一行人从飞机的扶梯上走下, 关东市卫生厅的负责人李香兰赶紧迎上去,“领导!您终于来了!”
李久承侧了下身子,把走在他后面的任明诚露了出来, 说,“我不是什么领导,领导在后面呢!”
李香兰满脸尴尬,这些从飞机上下来的人都穿着防护服带着口罩,仅凭露出来的两只眼睛,哪里能辨认出来?她还以为走在最前面的是领导呢!
不过眼下已经顾不上尴尬了,李香兰同任明诚汇报道:“领导,这边的情况太严重了,我们已经同交通局沟通过了,火车汽车全面管制,最先发现炭疽杆菌的那个村子也已经封起来了。可我们想不到,这个炭疽杆菌这么危险啊,关东市里出现发烧和溃烂的病人太多了,医院里的医生也都这样了……根本控制不住,太惨了!”说着话间,李香兰的眼泪就一个劲儿地往下掉。
从飞机上下来的众人全都头皮发麻,他们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猜到了关东市的情况,可真到了实地之后才发现,关东市的情况要远比他们想象中的严峻得多。
任明诚道:“先去医院看看情况吧,香兰同志请放心,我们带来了首都里最好的医生研究人员。关东市不仅仅是关东人的关东市,也不只是乌江省的关东市,还是花国的关东市!我们所有人都会竭尽全力,争取将影响降到最低。”
“同时,也请香兰同志做好配合工作!我们现在先去医院取感染者的样本进行检验,传染病科的医生也会针对病人的情况进行尝试性对症治疗。我们的目的都一样,就是保护这一方水土这一方人的平安。”
得了任明诚的这番保证,李香兰那颗悬在嗓子眼里的心总算落回到了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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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急匆匆地赶到了关东市第一人民医院,院内的紧张程度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有全身溃烂的人瘫倒在院子里,身上散发着臭味,无助地呻-吟着,还有凄厉的嚎啕声在夜空中回荡。
尽是疮痍与惨状。
急诊区的楼道内躺满了病人,连落脚之地都没有。
谐和医院、第二军医大、首都人民医院来的医生纷纷凑了上去,仔细辨别感染者的情况。
叶泠也蹲在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面前,这小姑娘满头是汗,脸上出现了许多约莫有大拇指大小的黑灰色斑块,斑块正在往外分泌浊黄色的脓液。
叶泠伸手搭在那姑娘的手腕上,隔着防护服仔细分辨那姑娘的脉象。
那小姑娘见叶泠一身裹得严严实实的白衣裳,问,“是医生吗?先救我弟,我弟快不行了。我弟就在楼道的那边,我,我过不去了。”
叶泠出声安抚道:“没事,你放心,都有的治。我们是首都来的,这不是很难。”
这种传染源是不是炭疽杆菌,叶泠尚且不敢下定论,她从随身带着的手提箱中拿出棉签与试管来,在小姑娘脸上的脓疮破口处刮了一些皮屑与脓液。
见小姑娘被棉签碰到伤口刮得疼,叶泠尝试着说话去分散小姑娘的注意力,“你家人呢?”
不问这个还好,她一问这个,那小姑娘哇的一下哭出了声。
“死了!”
“全都死了!”
“我爸没了!我妈没了!我全家都没了!”
悲恸的哭声在楼道里乍然响起,叶泠被吓了一大跳,可再看楼道里的其他人,却满脸木然。
他们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突然崩溃的情况了。再说了,他们自己都身在地狱中,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死去,哪有多余的慈悲留给其他人?
叶泠拍了拍那小姑娘的肩膀,又走去另外的病人跟前,为那病人把了脉,采了那个病人身上的样本。
第三个病人。
第四个病人。
……
从楼道的这边走去楼道的那边,叶泠箱子里放着的三十多只试管已经几乎要采满了,她见到了第一个患者口中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