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悼念,放在心底就好。何况,他也不是她临终前最想见的人。
不过他还没走出院门,外头就传进一阵骚动,紧接着就有一人在众衙役簇拥下走了进来。
燕三郎只得停下脚步。
他一眼看见役头子也在人群里,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也太快了吧。他还没走出去,对方就把人请过来了?
他却不知,役头子才出了石宅大门,就遇见拢沙宗的高人也往这里走,竟是等不及了。
此人一身皂色长袍,眼如铜铃,身材五短,若非被衙差众星捧月一般围着,谁也看不出这是个异士。
他进来,目光当场扫视一圈:“人呢?”
役头子赶紧带路:“胡大人,请这里来!”把他往厢房里引。余下衙役从内院开始把门,五步一岗,燕三郎就不好走了。
这位胡大人见到石星兰的模样,脸色一沉,待伸手摸了她的脉搏以后,眉头皱得更厉害了:“怎么快死了?”他本以为差事很容易,哪知道这线索居然没两天好活。
他唤过翟大夫:“何时起病得这样重?”
第99章 逼问(加更)
“约莫是三个月前。”
“我听说这女子不过二十二岁?”胡大人眼里有怀疑,“发生什么事,让她浑身精气尽失、衰老至此?”
翟大夫听到这里,就知道他是有本事的,能一口道破石星兰的症结。“不清楚,似是一夕之间突然发病。原本石小姐身子就很弱,却也没有这样古怪。”
“这不是发病。”胡大人冷冷道,“这是浑身精气血都被吸干净了。云城里最近可有阴鬼邪秽杀人?”
役头子赶紧回了一句:“没有,没有,一切太平,只最近有一起通煎杀夫案。”(自行代入奸字)
“那就是她招惹了不该碰的东西!”胡大人说完这句话,就对翟大夫道,“你施针,将她活气都激出来。”
翟大夫当即色变:“这?这几针下去,她固然能醒,却恐要命丧当场。”石星兰的性命就像风中残烛,随时会被一下吹灭。他这一施针就会压榨出她生命潜能,她还有不死之理?
“她本就活不长,早死晚死个一天半天,有什么紧要?”胡大人并不把这当回事,“快些,不然我换个大夫来动手。”
翟大夫无法,只得动手施针,换个大夫还不如他自己来。
他医术了得,几针下去,石星兰就悠悠醒转过来,脸上甚至带点红润。可翟大夫等人明白,这不过是回光返照,心下均自黯然。
石星兰的目光仍然涣散,开口就道:“玉郎……”
胡大人抓紧时间提问:“玉桂堂的新戏本子,是你写的?”
燕三郎心里咯噔一声响,果然,这不请自来的麻烦跟玉桂堂、跟戏本子有关。
石星兰气若游丝:“是,玉郎人呢?”她还未完全清醒,“你是?”
“拢沙宗,胡成礼。”胡大人言简意骇,“苏玉言眼下被押在衙里。他能不能安好,你能不能见他,都取决于你接下来答的话。”
玉郎被押?石星兰愕然睁大了眼。他不是领着玉桂堂去拢沙宗举办的雅集上献演么,本该是风光无俩,怎么会突然被押下?
胡大人也知她说话耗力气,这时就快言快语把前事交代一番:
“玉桂堂的新戏博得满堂彩,人人都说好看,但宗主交代我来问清楚,这本子是怎么写出来的?”
他也在雅集上看了,也觉得好。可是玉桂堂演完之后,拢沙宗的山主却把整个戏班留了下来,问出一个大伙儿始料未及的问题:
本子是谁写的。
苏玉言没有回答,玉桂堂其他人却三下五除二供出了石星兰。毕竟这不是什么秘闻,苏大家演石星兰的本子出名,这事儿在云城随便抓个人来问都清楚。
宗主问出以后,立刻就指派胡成礼走一趟云城。
石星兰的声音,低得后排的人都听不见:“查找……古籍。”
胡大人挑眉:“靖国女皇自刎时,身边不过三人。这三人都绝无可能将当时情况说与外人知。其中一人过不两年就死了,再有一个是靖国女皇常用的大太监,死在七十三年前。那么知情者只剩一人,并且对这段往事三缄其口,住得离云城又远。可是石星兰你所写的戏本子,上面把靖国女皇临终时说出的每句话都写得清清楚楚。再经玉桂堂这么一演,整个拢沙界都知道了。”
石星兰弱声道:“既然只有一人知道,拢沙宗的宗主又怎、怎知我写的不是凭空杜撰?戏本子原就、原就要加工。”
流传在外的戏本子,哪有几个是真正循历史人物言行来做的?不夸张不美化不修饰,民众哪里会喜欢?
“莫以为你快死了,我就拿你无法。”胡大人眼里闪过一抹厉色:“你跟我贫嘴,倒霉受苦的不是你,而是苏玉言,明白了么?”
显然,他对苏玉言和石星兰之间的关系做过事先研究。
果然石星兰抿了抿唇。
她心底也是一团乱麻。原本她写出的戏本子根本不是这一段秘史,只不过归云社和玉桂堂撞了题材,她才拿出了后备的《红颜碎》,本意只为苏玉言救场。
哪知世上偏有这种巧事,她涉及的历史太过隐秘,当世几乎没人知晓——可是石星兰使用春秋笔追溯往事时,哪里晓得其中还有这层利害关系?她想知道什么,春秋笔都会告诉她;她根本不曾意识到的东西,春秋笔又怎么会刻意提醒?
阴差阳错,她竟然将自己和苏玉言都陷入了十足被动的局面。
怎么办,她要供出春秋笔的秘密吗?可这样一来,势必要牵连燕三郎姐弟。
这两人来历不明,排起亲疏远近,在她心目中和苏玉言自然不能比。如果说,供出他俩就能免苏玉言于飞来横祸,那么——
石星兰眼前阵阵发黑,脑袋就不受控制地垂下去,守在一边的翟大夫惊道:“不好!”
她生命力太微弱,即便施针激发,也持续不了多久。
石星兰小声道:“我有两个请求。”
胡大人也真怕她一口气提不上来就死了,心道跟将死之人计较什么:“你说。”
“苏玉言与此事无关,你放他走,并且拢沙宗和云城官署从此都不为难玉桂堂。”
胡大人毫不犹豫就应了:“行。”
一个戏子罢了,死活、去留,拢沙宗怎么会在意?
“还,还有,我现在就要见他。”大限即至,她亦有所感。缠绵病榻太久了,她不惧怕死亡,但渴望再见心上人一面。
胡大人道:“不须你说,我已经派人去提他。”原本他想着石星兰若死不开口,就以苏玉言要挟之,那当然是苏玉言本人亲自到场最能撼动她。
石星兰望了一眼窗外,忽然低声道:“天快黑了。”
“什么?”她的声音实在太低,连胡大人都没听清。燕三郎却觉自己身后的竹篓动了一下。
“我说,天要黑了!”石星兰突然提高了音量,“这世上该有报应!”
她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尖利瘆人,连胡大人都忍不住皱了下眉:“什么意思?”
第100章 栽赃
石星兰只喊出那句,声音就减低,眼神也逐渐涣散。翟大夫赶紧上前,给她再补了两针。
众人只道这是她头脑昏沉时的胡乱呓语。
石星兰慢慢又缓过来了,开口道:“我能写出靖国女皇的故事,是因为、因为,我有一样宝贝。”
听到这里,燕三郎忍不住微微抬头,却不料一下就搭上了石星兰的视线——
她正瞬也不瞬望着他。
燕三郎后背立刻沁出一层薄汗。石星兰会把他们供出来么?
她涣散的眼神凝聚起来,似有深意,但随后就移开目光,仿佛这一眼只是漫不经心。
她的目光一直飘乎,旁人只道她看的是站在燕三郎身边的翟大夫,谁也没太当回事。
胡成礼目光一凝:“什么宝贝?”
“是支奇怪的笔。”石星兰答道,“我只要写下靖国女皇的名字和生辰,它就能自写出女皇生平。”
胡成礼喉结上下动了动:“你用过不止一次吧?”
“前后用过五次。”石星兰眼眸半闭,“每用一次,都会吸走我的寿命。”
燕三郎听出他声音里一点急切:“笔在哪?”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杂乱脚步声,随后有人禀报:“大人,苏玉言带到!”
石星兰顿时睁圆了眼:“我要见他!”
“你先告诉我……”
胡成礼话未说完,石星兰就连声道:“我要见他,让我见他!”身子频频往上抬起,鱼儿一般。
她一辈子知书达理,临死前还不能胡搅蛮缠一把么?
对上这将死之人,胡成礼是一点威胁手段都使不上,只得转头喊一声:“带进来!”
苏玉言被带入,衣衫凌乱,面色苍白,显然吃了些苦。他进来就扑到石星兰床头,抚着她的面庞温声细语:“我回来了。”
他赶回来见她,没有失约。
春宁大典折桂的欣喜,被拢沙宗拷问的惊恐,以及对石星兰的担忧,他都不提。
石星兰紧紧抓着他的手。她太激动,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
“人带到也见过了。”胡成礼不耐烦道,“那支笔的下落呢?”
“已经不在我手里。”
说完这句话,她眼一翻,晕了过去。
屋内顿时一片人仰马翻,苏玉言惊得连声呼唤,翟大夫急急上前救治。
胡成礼气得想揪胡子。只差这么关键一两句话,线索可别断了!他取出一枚丹药:“吊命的灵药,喂她吃下。”
这灵丹放在拢沙宗也是一丹难求,平民根本不要想近。即便事关重大,胡成礼拿出来的时候也是一阵阵肉疼。
翟大夫却知道这位高人能出手的必是好药,赶紧放进石星兰嘴里,果然入口即化,顺喉流下,免去了成丸吞咽不便的麻烦。
抢救期间,胡成礼交待衙役搜索石宅,把所有笔都搜来,并给所有人搜身。他自己招胖嫂和其他下人过来询问,燕三郎也享受了这个待遇。
和其他人一样,燕三郎被问及时也是一脸茫然,只差咒天咒地发誓没见过什么笔。他看起来木讷老实得有点儿钝,又只是石家的远房亲戚而已,来云城才不到半年,跟石星兰的关系反而没有胖嫂这些熟人亲近。
胡成礼也不认为石星兰会把这种秘密告诉他,问他只是个过场。反而胖嫂等人被反复盘问得差点哭出来。甚至连青儿都被带来细问,胡成礼想着童言无忌,指不定能寻出什么线索。
然而,并没有。
衙役从宅子里搜出十几支笔送来,经胡成礼鉴定,都是凡物。在场众人身上也都被搜遍了,除了翟大人的童子带了两支毛笔,其他人身上都没这种玩意儿。
那童子的背篓里,居然还藏着一只呼呼大睡的猫。这一幕不多见,胡成礼还多瞅了两眼,但没心思深究。
好在拢沙宗的保命灵丹名不虚传,石星兰再一次悠悠醒转,刚睁眼就望见窗外一只灰喜鹊扑楞楞飞了过去。
倦鸟归巢了。
天黑了啊,她嘴角微微弯起。
胡成礼已经彻底失掉耐心,铁青着脸道:“那支笔是我宗内重宝,你再推三阻四,莫怪我手下无情!”
这回石星兰没有再拖延,很干脆告诉胡成礼道:“那支笔,被陈中和要走了。”
胡成礼皱眉:“谁?”
“本州通判,陈中和。”
她说是陈通判拿走的?这回答出乎燕三郎意料。他悄悄抬眼望去,见她倚在苏玉言怀中,面透死气,半垂的眸光却在缓缓转动。
“就是家住吉成巷口、乌门大宅的那位陈通判。”也不知是否拢沙宗救命灵丹起效的关系,石星兰脸色明显红润起来,连说话都连贯许多。
“为何给他?”胡成礼也很意外,眼里并不相信。
“陈通判不知哪里得到消息,知道这笔神异,就来索要。我不肯,偏巧身子又弱,他知道我经不起折腾,就将玉桂堂参赛春宁大典的戏本子泄给归云社知晓,以作警告;我不从,于是苏玉言临去苍山之前,他又诬玉桂堂的刘向远有罪,将人拘押起来,阻挠玉桂堂演出。这些,这些你问玉桂堂的人,他们都知道!”这次她的状态意外地好,居然很连贯地说完了。
说到情绪激动处,她咳个不停,苏玉言一直给她抚背,“然后……然后陈通判就找人烧了我的宅子,恐吓我!”
石星兰轻轻摇头:“民不和官斗,我怕了,再说我都快死了,要这笔还有何用?我还想看见玉郎平安归来,只能把笔给他。此后,他就没再找我麻烦。”
“大人,被烧掉的地方还未清理干净,左邻右舍都望见我家起火。这些,以您的本事一定都可以查清。”
胡成礼走过来时,的确路过烧成平地的书房。他沉吟一下,站起来道:“我会查。但我若发现你敢对我撒谎——”他伸手一指苏玉言,“——这人必死无疑!”
石星兰自己没几口气好喘了,他只能拿她最在乎的人来威胁。
然后他吩咐役头子看住石宅,不让人员进出,自己大步就往外走。
有新线索了,胡成礼自然赶着去追查。
石星兰的目光终于抬起,望向始终沉默的小小少年。他站在众人之后,那身影遗世独立。
大概是神志恍惚了,她仿佛望见他身边还站着一人,红衣青丝,美貌绝伦。
第101章 那一年的春花
她明白,他们是她唯一的希望。
她嘴唇微动,无声吐出两个字:
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