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清浅的呼吸簌簌扫着额头, 且二人离得这般近,那莫名其妙的话,便生出近乎是贴耳相问般的暧昧感来。
素来都是自己主动去缠, 陡然反被调戏,谈吐一向流利的关瑶破天荒打起磕巴:“夫君?你, 你莫不是发烧了吧?你这是, 这是唱哪出啊?”
怎么还给自己封了个皇帝当?
这是他突发奇想愚弄她的法子么?
猝不及防的亲近, 吓得关瑶慌声再道歉:“夫君我错了,我真不是故意拿纸鸢撞你的,我……”
后腰被揉了一把,郎君敲金戛玉般的声音响于耳畔:“你在说什么?大白天就来缠朕,不主动些,还要朕教你不成?”
过于反常,关瑶下意识想要挣开,却被裴和渊起身抵去墙边:“你几时入宫的?”
“郎君!”声音响起,吴启蓦然出现在门外。因为是疾跑而来的,脚下一时没刹住,还冲进了门内。
一看房中情形,吴启慌忙掩目:“小的该死!”
被吴启这么一打岔,裴和渊的动作停顿了下,关瑶得了空子,立马泥鳅一般从他腋下溜走。
而此刻裴和渊的注意力,全到了吴启身上。
他眯了眯眼:“你还活着?”
吴启一怔,继而悚然。
他他他,他撞破郎君和少夫人亲热,郎君就想要他的命么?
不至于吧?
再说了,谁能想到郎君刚刚才脱险,就这样有兴致啊!
吓黄了脸的吴启硬着头皮道:“郎君……小的没能追到那人,但在他身上捡了个东西,特来禀报郎君。”
掌心摊开,一枚铜钱大小的圆牌露了出来。
“通安令。”裴和渊只看了一眼,便认出这是什么。
他接过那圆牌放在手心掂了掂,再扫了眼吴启,确认这是活生生的人后,目中似浮着层迷蒙的蜃雾。
张目四顾后,裴和渊终于发觉不对,他凑起眉来:“这是何处?”
关瑶一愣,与吴启双双傻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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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之后,请来看诊过的老大夫被几人团团围住。
沉吟了下,大夫诊断道:“据老夫观之,该是失忆之症。”
“失忆?”几人纷纷瞪圆了眼。
老大夫颔首:“这位大人不曾酗酒,应当也不是被几位说的那纸鸢所撞的,倒是他后脑处有些酸疼,想来是摔着了头。”
吴启顿惊:“莫不是我方才去追人时,郎君后来又遇袭了?”
关瑶却讶道:“失忆……还会胡言胡语么?”
老大夫却见怪不怪:“许是记忆错乱,神智有些变化也是正常的。老夫还见过有大老爷们失忆后,心智如三岁小儿追着要人抱的,什么胡话都不出奇。”
“那,那这可如何是好?还能恢复么?”吴启迭声问道。
“这可难说了……”老大夫想了想:“但这位大人既有认得出的人,那该只是失了部分记忆罢了,情形不算太糟,总还是有恢复的可能。”
失忆之症,无药可解。
老大夫只留了张舒筋活血的方子,嘱咐让好好休息,便拎着药箱子离开了。
湘眉不知所措:“小姐,这可怎么办啊?”
关瑶转身,对上裴和渊投来的视线。
清泓不波的目光,比方才清澄多了,似是极快便接受了自己失忆这事。
认得吴启,甚至认得梁大人……但就是认不出她来。
“过来。”裴和渊朝关瑶招手。
梁成潜自觉避走了,湘眉与吴启也都被摒退。关瑶挪着步子靠近,被一把拉入怀中。
还是那个丰神濯然的郎君,周身还是那股清雅的书墨味儿,可这举止,完全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关瑶难得小媳妇般一声不吭,浑身发僵且不自在。
要知道以前她才是主动的那个,可自打方才她提着枣糕进入这房间后,直觉中,自己仿佛成了恶狼身下待宰的羊羔。
“夫君……”关瑶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大夫说让你多休息,你要不要先歇歇?”
低低的,让人脏腑发麻的笑在耳边响起,郎君答了个“好”字,可关瑶还没来得及舒气,脸便被啄了一口:“你陪我?”
这般耳鬓厮磨,关瑶快要透不过气来,整个人都笼在裴和渊的气息之中。
“……夫君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关瑶转移话题,艰难地指了指桌上:“这个枣糕我亲手做的,夫君尝一尝吧?”
“你喂我。”熔浆般的热气拍在耳畔,郎君笑着提醒她:“得用嘴喂。”
让他睡,要□□。让他吃,要拿嘴喂。
关瑶深觉自己这夫君不是撞到失忆,而是撞坏了脑子。
用谪仙般的脸说那些轻薄谑浪的话,关瑶冷汗满脊,脑子里雷鸣滚滚。
她被磨得声怯气短:“明天便要到亭阳了,夫君不是还有公事在身么?”
“亭阳?”裴和渊停了手脚:“你是说那震灾?”
关瑶忙不迭点头:“听说亭阳还发了鼠疫,夫君这几日不是在与梁大人商议法子么?”
裴和渊嗤声一笑。
大琮的灾事,与他何干?
略一垂眸,看他的娇妩小娘子在怀里极其不安,便想着该是仍在白日,她顾及礼法,这才扭手扭脚不肯配合。
思索片刻,裴和渊低头蹭了蹭关瑶的额头,这才大发慈悲放了她:“去吧,唤吴启来。”
关瑶逃也似地离了那房室,前所未有的狼狈。
“郎君。”吴启看了看关瑶的背景,摸着后脑勺道:“少夫人怎么了?”
“瞧不出来么?明显是怕羞了。”裴和渊噙着闲散的笑,又吩咐吴启道:“去研墨。”
怕羞?
吴启呆滞了下。
羞这个字,与他家少夫人……好似半点都不搭?
吴启满头雾水地去了桌边研墨。研开一半时,裴和渊忽放了个小蜡块进去,让他和着一起。
片刻后,那掺了蜡块的墨汁研好了。
裴和渊拿着吴启方才拾来的圆牌掂了掂,再放入那并不纯的墨中,两面沾匀后用竹镊子取出,放在石盘中。
墨汁并非是被晕开的,而是被那圆牌给一滴滴吸了进去。等墨点被吸干殆尽后,那圆牌上头,便渐渐开始有现了几个圈边。而那圈边之中浮现的,恰好是吴启看得懂的字符。
是胡文,字意,赫然便是“通安”。
吴启的嘴张得都合不拢了:“这,这,郎君怎么知道这上头有字?”
“这是大虞的东西,我自然知晓了。”裴和渊嘴角的笑越发扩大:“既我失了忆,便同我说说这些时日的事吧。由最近的开始说,比如……近几日是否碰到过什么人?”
吴启整理好思绪,由今日的事起,开始倒着说予裴和渊听。
而裴和渊听吴启说了这两日曾撞见孟澈升时,两眼微微眯狭间,似在思索着什么。
那孟澈升必然是想起些什么了,才会急着要杀他。
没想到重来一世,还是在自己未回大虞之前,倒绝顶有意思。
如此说来,他能做的事,岂不是更多了?
裴和渊哂笑一记,眼底如伏霜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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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另处居院内,沐浴过的关瑶正对着镜子发呆,极力消化着自己夫君失忆了这回事。
可脑中挥之不去的,是裴和渊抱她抚她,甚至亲她的场景。
脱了那炙人的怀抱,离了那黏糊糊的人,此刻她才想起来自家夫君那模样像什么了。
像一尾发|情期的蛇。
“小姐,您说郎君还能恢复记忆么?”湘眉帮关瑶绞着头发,担忧地问。
关瑶正打开一盒珍珠膏,闻言摇头道:“我也不知。”
湘眉还捏着把汗:“怎么会有刺客偷袭郎君呢?莫不是亭阳的贪官?听说亭阳这回受灾久久不好,就是那些个贪官遮天蔽日的,弄得百姓苦不堪言。会不会是他们不愿朝廷派官来管,才打算……”
关瑶往手上抹着膏子,摇头道:“应当不是。梁大人位阶高得多了,且是这回工部派的主使,真要是亭阳官员雇人做的,肯定也是先盯上梁大人。”
“小姐说得对。”湘眉点点头,复又起疑道:“郎君失忆了,不会不认您吧?”
“我为何要不认娘子?”男声忽至,敞开的窗室之外,站着个神彩湛然的裴和渊。
关瑶愕然回头:“夫君?”
裴和渊走了进来,自然而然地接过湘眉手中的棉巾,要帮关瑶裹头发。
关瑶受宠若惊。
“乖些,客气什么?你我不是夫妇么?”裴和渊唇角掠着笑,拍了拍关瑶的肩,又去看湘眉:“你为何还唤她作小姐?既是我妻,你合该唤少夫人才对。”
湘眉呆滞住。
“下去吧,往后莫要再让我听到你唤错了。”裴和渊挥退湘眉。
骨节分明的一双手,将关瑶的满头乌发放于白绵巾中,细细拔弄着。与其说是在帮她绞干湿发,倒不说是在欣赏她的发。
过了会儿,献殷勤的夫君温声道:“娘子,为夫已将实情上书陛下,亭阳我便不去了,咱们准备准备,明日打道回顺安城。”
“回顺安?明日便回?夫君不是有公差在身么?”关瑶腾地转身。扭得太急,发根被自己扯了一下。
裴和渊拧了下眉,立马去帮她揉了几下头穴:“可痛到了?”
那般着紧,仿佛关瑶是一碰就碎的薄瓷。
见关瑶说不痛,还责备道:“以后不可再这样莽撞,你不痛,我却是心疼的。”
这真是……离谱得有些荒唐了。
本来关瑶才是个热切的性子,以前勾捞裴和渊时,她常有殷殷情思堆聚在胸,总有喷薄的爱意亟待宣之于口,憋在心里委实难受。
可几回下来,却发现裴和渊霎雨霎晴难以捉摸,指不定哪句话就让他淡了眉眼,她才稍有收敛。
但这才多久,一朝失忆而已,她夫君这般嘴甜,既像被她传染了性子,又像更胜她一筹似的。
好不容易从浓重的茫然之中抽身的关瑶,终于想起自己要问什么了,她急道:“明日便回顺安,夫君不怕被陛下降罪么?”
裴和渊看了看她急到扯住自己衣袖的手,眉骨耸起:“你在担心为夫?”
他执起关瑶的手,凑到鼻边嗅了嗅,噙笑看她:“娘子的手好滑,搽的什么膏子?好香。”
砸来两个问题,关瑶一时不知该答哪个。
她直着手臂,看裴和渊用唇去蹭她的指关,痒嗖嗖的触觉直达心腔,让人脑子一片混沌。
“安心,不会有事的。”裴和渊语调缠绵,嗓音中满是笑意,他悠悠道:“我既失忆,这不是病症染身么?还有我这臂上的伤,都是不该继续公差的理由。”
他之所以会下决定明日便回,便是有把握能被批允,被免罪。
至于原由,这大琮皇帝,定然要喜出望外的。
裴和渊拿指腹挠了挠关瑶的脸:“方才可是被我吓到了?”
关瑶哽了下。
夫君愿意与她亲近,自然是她梦寐以久的场景,可几个时辰前还与自己冷脸相对,甚至几日前还要将自己赶回顺安的人,这会儿却跟呵胶一样黏着她,怎能不让关瑶失措?
关瑶嗫嚅道:“夫君当真不记得我,又何以,何以接受得这样快?”
犹记得自己在青吴时,她也看到过一个失忆的男子,可那男子醒来后连家中父母双亲都不认,对妻子更像陌路人。
对比起来,自己夫君接受得未免太快了些?
还是说……不管谁唤他夫君,他都能接受?
想到后头那个可能,关瑶的目光顿时有些哀怨。
似能通读人心似的,郎君喉间溢出声带着气音的笑,如清泉潺潺,听得关瑶耳根子都酥了。
“若为夫说,娘子从上到下都是为夫迷恋的模样,娘子可信?”郎君皎如白玉的脸上,有着暖阳般的宠溺。
关瑶喃声:“夫君是说,对我一见倾心么?”
岂止一见倾心?简直就是他梦中神女。
略有凉意的指尖逐一在关瑶脸上点着:“娘子这眼,这鼻,这唇……都是为夫喜欢的。娘子的身段也好,纤秾合度,多一分则臾,减一分则瘦……”
说着,裴和渊矮下身子,埋在她半干的发中吸了口气:“就连这头青丝,也是至合为夫心意的。”
发丝被嗅,关瑶猛地打了个冷颤。
一见倾心的戏码她不是不信,当初她自己对夫君便是这般的。虽然她始终也觉得夫君对她是有意的,可问题是……她夫君之前好似对她的相貌并未沉迷成这样?
时刻含着眷眷情思的眸子,像要将她溺庇。
怎一个痴字形容得了?
人失忆一遭,眼光还能有翻天的变化?
还是说,夫君本就爱惨了她,先前是一直压抑着自己?
这般主动积极的情意牵绵,像极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黄梁美梦。
“叩叩叩——”
湘眉在外通传:“郎君,吴启方才来转陈,说是梁大人寻您。”
“知了。”应是应了,裴和渊却仍是不急不缓地帮关瑶绞干了发,才包住她的手,凑到耳边说了句:“早些用膳,晚上等我。”
鼻间喷出的热气磨人耳屏,关瑶玉颈处细小的绒毛簇立起来,连带着腕脉都博博乱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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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关瑶的居院,裴和渊经过一处鱼池时,看了看自己腰间的玉佩。
未几他停下步子,面无表情地解下那枚平安扣,“扑嗵”一声,抬手掷入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