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路老爷子相识于微时,对方那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兵,为了躲避敌人的追捕闯入他们家,聂鹤也刚想叫人,听见外头的动静又明白过来,帮他藏得更加严实。
面对敌人的追问,聂鹤也脸上神情自若,就算对方以武力胁迫也不曾透露半点。路老爷子是个讲义气的人,临走前说欠他一个人情,谁能想到这份人情,竟是他去了以后才还上。
因为作战时留下的伤,路老爷子很早就去了,不过他在最后留下了一些凭证,也正是因为这些凭证,聂家才不至于被挂上资本家的牌子。
“外公。”路昉唤了一声,让聂鹤也收回了思绪。他撑着膝盖站起来,掸走身上的灰尘,然后道,“嗯,进来说话吧。”
一进屋,谢芸锦就打开编织袋往外掏东西:“给您带了冷天的衣服,周妈扯了布做的,比百货大楼里的还暖和,您穿在里头别人发现不了。”
“这是您要的书,没拿错吧?搁外头看东西坏眼睛,下回我给您带个手电筒。”
“啊还有绿豆糕,幸好没碎,您尝尝这味道怎么样,不过不能多吃!”
聂鹤也听着她絮絮叨叨的话也不觉得烦,一一应了,然后又问了问两人的情况,得知他们在家里办了席,马上就要领证,有些遗憾地道:“也就是现在情况不允许,不然不会让你这么简单地出嫁。”
他们那时候的规矩可多了,讲究三书六礼,女儿家出嫁时越风光,证明娘家和婆家对她越发爱重。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这些旧风俗终归是不能摆出来。
谢芸锦拉着路昉的手,对视一眼,然后在聂鹤也面前跪下来。
“我也不缺什么,就是没来得及给您磕个头,现在补上。”
一双小儿女在他面前行了个旧礼,聂鹤也心头百感交集,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嫁女儿的时候,谢严与聂瑾姝也是这样跪在他跟前,一晃快二十年了。
聂鹤也眼角微湿,俯身将两人扶了起来,握住他们的手拍了拍:“好,好……”
“我家姑娘虽然被纵得任性了些,但也是个被宠大的娇娇,你以后若是对她不好,我可不念与你爷爷的情分。”
路昉紧了紧握着谢芸锦的手,表情郑重地颔首:“您放心,我会待她好的。”
“以我身上的军装起誓。”
谢芸锦听得胸口微震,交握的手因为用力而有些发麻,掌心炙热不已。
聂鹤也清了清嗓子,想到什么又道:“结婚后你俩住哪儿呢?芸锦是不是得随你去部队?”
路昉看了眼谢芸锦,道:“我的级别是够资格随军的,不过需要打个报告。”
谢芸锦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趁聂鹤也不注意冲他耸了耸鼻子。
想我随军就直说呀,这么拐弯抹角做什么。
聂鹤也却以为他们是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打报告,点点头道:“也好,两人在一起,就是要趁着时候相聚。”
……
从牛棚里出来,谢芸锦主动提了这事,却是起了逗弄人的心思,问道:“每个军属都得随军么?”
路昉脚步一滞,转头看她:“以前是条件不允许,现在家属院建好了,大部分的军属都会选择随军。”
谢芸锦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而后噘着嘴道:“可我不想去怎么办呀,我都在这儿住惯了,陈大夫那儿正学着本事呢,外公也在村里。”
路昉眉眼间露出一点失望,半边侧脸隐在黑暗里,沉默了会儿,才叹口气道:“当然是你怎么自在怎么来。”
他笑了笑,唇角分明是上扬的,却莫名有几分可怜的低落。
“只是我不能时常出营,有的时候临时出任务来不及向你打声招呼,十天半月不回来也怕你担心,万一我……”
谢芸锦越听心里也不舒服,连忙打断他的话:“呸呸呸!不许说不好的话!”
她抱住男人的腰,下巴搭在他的胸膛,噘着嘴说实话:“我逗你的呀!你怎么这么笨!”
路昉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道:“逗我?这么说你愿意?”
谢芸锦点头。
当然了!他们都结婚了哪有分开来住的道理!
路昉勾起唇角,捏了捏她的脸:“成,等报告批下来咱就搬家。”
他此时的笑容恣意又痞气,哪里还有半分失落的情绪,谢芸锦一愣,而后反应过来,气得脸颊鼓鼓:“你骗我!还装可怜!”
她微卷的头发披散下来,眉头轻蹙,漂亮的桃花眼都瞪圆了,像只炸毛的奶猫,路昉赶紧把人搂进怀里顺毛,哄道:“不是骗你,说的都是实话。”
“军营里进出肯定没你现在方便,或许你会觉得枯燥和无聊,陈大夫那儿你要是想继续学本事的话,留在村里自然更方便些。”
“所以你要是真想待在这儿也行,但我肯定会觉得失落,毕竟我工作特殊,忙起来的时间也不定,要是住在一起还能争取每天醒来就看到你。”
这么个娇娇,好不容易娶回家,他当然想放在眼皮子底下护着。
谢芸锦听了哼了一声:“说这么多,你直接说不想和我分开就行啦!”
她踮起脚,双手捧住男人的脸,洋洋自得道:“看在你喜欢我喜欢的不得了的份儿上,我就勉强同意吧!”
她傲娇的小模样实在惹人爱,路昉轻笑出声,然后眸色暗了几分,慢慢低下头去:“是,太喜欢你。”
编织袋应声落地,天色渐晚,寂静的秋风送来几声狗叫,还有一些村民谈话的声音,时高时低,仿佛离得很近,随时都要发现他们。
谢芸锦莫名觉得有点刺激,主动往里面试探了一下,手也不老实地爬上自己最喜欢的腹肌。
路昉身上的肌肉顿时紧绷起来,被她若有似无的碰触勾得头皮发麻,大手紧紧搂着她纤腰,恨不得更进一步。
谢芸锦觉得自己的舌头都麻了,整个人拱成一道柔美的弧线,好半晌才喘过气来:“要、要不我还是不去了。”
说的当然是意气话。少女双眸剪水含着点点春情,在月色下蛊惑人心,一点儿都没有威慑力。
“嗯……为什么?”
路昉没有再“通情达理”,眉梢抬起,眼角带着很浅淡的笑意,好像漫不经心,却又藏匿着一点危险。谢芸锦感觉到粗粝的指腹缓而轻地摩挲她的手背,突然就红了脸,痒意从四肢百骸钻进心底,不自在地咳嗽一声:“好、好吧。”
你厉害,我认怂。
……
把人送回了知青点,谢芸锦才“依依不舍”地和人告别,知青们刚洗漱完,三三两两坐在院子里纳凉,看见她都有些意外。
“芸锦你回来啦?”
“咋这么晚呢?不会是从车站走回来的吧?”
“累不累,我给你烧点热水洗澡。”
谢芸锦含糊着应了,微微低着头往屋里走。
“东西重吧,我来帮你。”
知道大小姐娇气,知青们还特意燃起了煤油灯,以方便她洗漱整理。
灯光一亮,周围一下就清晰了起来,突然间,不知道是谁啊了一声,指着谢芸锦疑惑道:“芸锦你咋了,嘴巴又红又肿的?!”
第62章 062 她长得好看呀
由奢入俭难, 娇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她回京市才半月不到的时间,就已经睡不惯知青点的大通铺了。
没有柔软熏香的大床, 更没有那个安全感十足的怀抱, 谢芸锦翻腾到了半夜才将将睡下,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又自然醒了过来。
她习惯性地伸开手臂捞了下身边, 没有找到想要的人, 却听见柳荷语带调笑的声音:“别拉我,我可要起床了。”
谢芸锦迷迷瞪瞪地睁开一只眼睛,混沌的脑子逐渐清明, 终于想起来自己已经回到了江渡村,这才又在被窝里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起床。
正逢秋收, 整个江渡村都忙得热火朝天,田里的作物等着收割, 村民们把全家老小都带上了, 还是恨人手不够。
知青们也不好耽误工夫, 再说现在的收成也关乎他们未来一年的口粮,因此大家伙都很有干劲儿, 吃早饭囫囵几下进肚, 用手一抹嘴就要赶着上工了。
谢芸锦收了假, 自然也是要去药房的。只是糙面馒头又干又没味儿,她从自己的包裹里翻出周妈给她带的拌酱和腌小菜, 小口小口地吃完。
陈广福得知她和路昉结了婚,只高冷地点了点头没发表什么意见, 谢芸锦知道老头面冷心热,把准备好的喜糖放到桌上,转身去拿自己的小背篓:“趁我还没走, 帮您多采一些药草,以后说不定有空了才能过来哦。”
虽然陈广福自己就是大夫,但他腿上的伤难断根,只能好好养着,像上山这样费劲儿的劳动能少去就少去。
谢芸锦还记得自己刚开始采药的时候,因为怕她不认路又不认药,除了第一次拜托方安远带着她上山,之后几回陈广福都是亲自在后头跟着。明明还没爬到半山腰就已经满头汗,不知道是累的还是疼得,却依然板着张脸教她这时节这片都有什么药草,那地儿过几月可以摘些什么,以及几条不为人知的小路都会领着她一一走过……
在药房上工确实是个肥差,即使她拿的工分和大家伙比不了,也免不了会有村民眼红,诸如村支书女儿方桂香,一旦抓住可乘之机就恨不得叫她让出这个位置。虽然谢芸锦有时候自己会呛回去,但她知道那些人之所以没法说什么,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药房只陈广福说了算。
老头无儿无女,一个人惯了,谢芸锦初初来的时候,明显能感觉到他会因为自己在这儿而有些不习惯,但时间久了,他会记得自己拿哪把镰刀和锄头趁手,私底下将手柄垫了一层软包;记得自己好吃,每回从别的大队回来,都会带一些时令的水果;她随口一提的秋千,没两天也挂在了大树上,可以坐在上头吹风乘凉。
他做的多说的少,谢芸锦也不是个耳聋心盲的瞎子,当然记得心里,就算是上辈子那般不识趣的她,也……
呃……
要是上辈子的她说不定还真不识趣。
谢芸锦失笑着耸了耸肩,喷上给自己做的黄岑药剂,出门前听见陈广福面无表情道:“以前没你的时候也都好好的,能采些啥就采啥,别往深山里跑。”
谢芸锦展颜一笑,挥挥手:“知道啦!”
熟能生巧,来的次数多了脚程自然也快了不少。消耗得最快的药材要属止血化瘀和去热风寒之类,谢芸锦特意多采了一些,至于其他不常用的她也没特意去找,但若是碰上了也都带回去,反正还能让老爷子拿到供销社换钱。
于是其他人忙着秋收的时候,谢芸锦也没闲着,采药晒药,中途还去了一趟田里。
黄澄澄的田地里,村民们忙得热火朝天。
水稻要割下来脱谷,大豆也得抢着时间以免它炸在田里,为了防止发霉,玉米掰了之后必须要尽快剥皮晾晒,而剥下来的须须,就是陈广福让她来拿的东西。
村里人通常用玉米须来引火,但这东西晒干之后消肿利尿,对上了年纪的老人很有好处。
如今收割机还是个稀罕物,江渡村自然没有,一切都得靠人力,好在大家伙都经验丰富,又有方中华这个大队长坐镇指挥,所有工序都忙碌但有条不紊地进行。
知道大家伙这会儿都抽不开身,忙了一天更是浑身疲累,因而陈广福便让谢芸锦跑了一趟,提醒村民们留下一些,以防他们全都拿去烧火了。
“嗐,你不来说咱们都忙忘了,喏,都在那儿呢,你尽管拿。”
谢芸锦抱起一捧,转身时,腿边多了个小不点。
“姐姐,要我帮你吗?”方红星仰着他的小脑袋,嘴里的门牙缺了一颗,浑身脏兮兮的。
农忙时半大点儿的孩子也是劳动力,像方红星这么小的,也可以捡捡落在地里的大豆和稻穗。
谢芸锦挑了挑眉,丢下一句“用不着”,方红星还不死心地跟上去,惹得周围一众围观的爷奶叔婶打趣:“你看看,都是你们这帮小伙子带的红星,连他都懂得跟谢知青献殷勤了!”
“红星啊别跑了,你娘搁后头叫你呢!”
“诶红星你跟哥说说,你为啥喜欢谢知青啊?”
小小的方红星还处于懵懂的时期,不能完全理解这些长辈们话里的含义,只能挠挠头,绞尽脑汁地解释:“她、她长得好看呀……”
众人笑起来。
方安远正推了一车玉米过来,听到这动静下意识地朝前头看了看。不知怎么,他突然就想起了刚才在玉米地里听见的对话。
“诶,你听说了么,谢知青结婚了!”
“不会吧?真被那位解放军同志娶走了?”
“嘿你这语气还挺遗憾?怎么着,该不会以为自己真的有机会吧?”
“你说啥呢,我只是想着以后她要是随了军,咱们连见都见不着了!”
枯脆的玉米秸秆扎进他的肉里,方安远回神,等意识到自己走神的时候,心情有些复杂。
谢知青结不结婚关他什么事?
这些城里来的知青,和他都有着天上地下的鸿沟,更何况谢芸锦还是那样一个娇惯性子,他唯恐避之不及。
可越强迫自己不去听,就越来越在意对方在讲些什么。方安远抿紧唇瓣。
他不是个交际很多的人,别人家的事向来事不关己,但他不明白为什么遇上谢芸锦心里就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直到听见方红星的话,他才顿悟——谢知青生得盘靓条顺,他也不是什么高尚的人,会注意到漂亮姑娘再正常不过了。
方安远把推车里的玉米都倒了出来,转身又开始了新的忙碌。
……
几天后是路昉说好要来接她的日子,谢芸锦最后跑了一趟,也没走远,就在山脚那块儿转悠,摘了不少拐枣。
这种野果虽然丑了些,却有着“甜半夜”的别名。村里小孩不常有糖吃,等再过上一段时间拐枣挂霜熟透了,他们就会跑来摘上一大捧,嚼在嘴里比蜜枣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