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
缕衣已经识趣地退了下去, 妙儿也一早被抱开了,屋里只剩下二人。
闵天澈见赵长翎一副对他爱答不理的样子,很是生气:“你就连跟我说话都不想说了是吗!”
赵长翎见他转动轮椅靠过来了, 想起早上在宫里听到宫女说净房里打翻恭桶的事,她下意识掩了掩鼻子。
闵天澈一愣,犹豫了一下转动轮椅后退了一些。
“你怎么...不想跟我说话了...”他的语气竟然软了一些下来。
赵长翎依旧挥动着手边的笔墨记账目, 一句话都没跟他说。
闵六也安静了下来坐在轮椅上看她。
二人都相对无言。
闵天澈突然想到昨夜赵长翎临睡倒过去前,握着张娘子哭得眼睛若桃的那些话。
“喂,赵长翎...”他尝试着再喊她,可她也依旧没有理会他。
“长翎, 你是不是真的...很讨厌我没知会你一声,就把张颖推出去替你犯险?”
长翎听了,突然“砰”地一声撂了笔杆,用冰冷不言笑的表情看着他, 让他有些不习惯。
“不是有没有知会的问题。”她冷冷道。
“我知道了。大不了以后...我再也不在你面前杀人, 也不会让你身边的人受伤, 这样可以了吗?”闵天澈皱着眉,小心翼翼用问询的语气道。
“你也...不必把一切的罪, 都归到自己身上。没有人,值得你那样子。”闵天澈喉.结滚了滚, 想起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只要您疼长翎...长翎就愿意给您豁出性命”。
他心里非常得恼火,非常得不爽。她平日里那样刁钻古怪的性子, 才是他愿意看到的, 她怎么可以为了得到别人的疼爱,就如此卑屈呢?
他闵天澈,从小到大,压根没有得到过她口中所谓的“疼爱”, 他也觉得自己压根就不需要。因为他能够靠自己,得到一切自己想得到的,不会摇尾乞怜地为别人付出一切,只求换取一份可笑的叫“爱”的东西。
一点儿也不值得!
“殿下,请您走远一点,我现在一点也不想跟您说话!”赵长翎朝他做出“请”的姿势。
见他还是呆在那里不动,她叹了口气,从案前起来,走到他的轮椅前,把他推着往门外去。
闵天澈一边被逼地往门边去,一边抗拒地抓紧了两边的轮子。
赵长翎的力气不敌他,推不动轮椅,干脆停下朝他撒气起来:“你是不是还想让我踹你一脚,说让你滚??像你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知道,生命的重要??你杀的人够多了,但你可曾产生过对生命的敬畏?那个在我房里死去的姑娘,甚至比我还小,才十四岁,家中有七八个弟弟妹妹,爹娘一个瞎一个瘸,她死了,替我死了,临死前还惦记着用命换的这些钱够不够让弟弟妹妹吃饱呢!”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不能怪我。”闵天澈平静道。
“所以...这就是殿下最大的问题啊。”赵长翎的眼眶红了起来,头一回用闵天澈不熟悉的,殊同归途的目光看着他:
“长翎自幼病弱,每一天都会拼尽全力地呼吸,在我看来,没有别的能比性命重要的事,如果有,那一定是特别特别重要的。那个姑娘,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的,是她的那些弟弟妹妹,和不便于行的爹娘。她拿自己的命来换,相当得让人敬佩!”
“反倒过来看殿下呢?殿下不过视人命如蝼蚁,是能在你手里任意揉搓的,长翎都替你感到十分得羞耻!!”
说完好长的一番话,赵长翎双颊已经绯红,气喘吁吁,怒目依旧对着他。
“那你呢...”闵天澈看着她,突然出口问了一句,“你也跟那姑娘一样,愿意为了身边的人付出哪怕性命?”
这些事,从来都没有人教过他。
在他的人生历程里,只知道要让自己拼命在危难中活下来,他看尽的人生百态,也看过人为了要让自己活命,可以丑态百出地去陷害别人。但是,为了谁去牺牲自己的生命,倒真的是从来都没有人教过他。
“我也会的。”长翎斩钉截铁地回道。
闵天澈已经知道她的答案了,因为她握着张娘子在床边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那...你会为了我...”话一出口他就立马停了下来,他本来是想问她,她能够为他做到什么程度,自然他不希望她会像对张娘子说的那样,可以牺牲性命,可他就是想看看她以前说的“喜欢”他,能喜欢到什么程度。
“赵长翎,以后...你来教我怎么‘疼爱’你,你再也不要...去为任何人牺牲了,好吗?包括我...”
疯子的双眸懵懂如孩童,却又十分诚挚,说出的话让赵长翎愣了好久好久。
·
闵天澈答应长翎,再也不会伤害她身边的人,也尽可能地,不去伤及一切围绕她周围的无辜之人,不会让她成为罪魁祸首。
当然,仅限于“围绕她周围的”,在离她很远的地方,他可能就没有办法保证了。毕竟,他心里始终有股恨意没有办法消退,如果他不能复仇的话,那还不如朝他千刀万剐、泡油锅里炸算了。
闵天澈同赵长翎妥协后,又亲自跪倒在周府门前,请求周显宏的原谅。
他带着赵长翎,身后只跟着两名随从。
等他挣扎着要从轮椅上下来时,赵长翎下意识想去扶他,闵六有些高兴,黑沉的眸里有光忽闪了一下,连忙说“不用”。
“是你说的,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一力承担。你不能扶我。”闵天澈一脸认真地道。
说着,他双臂撑在轮椅的木扶手上,费劲地支撑着身体往前挪移。
原本这瘸子照顾自己多年了,就下来轮椅一下,应该不是很困难。
但此时,到宫里陪伴张娘子的周显宏回来了,他从高头大马上下来,朝他踢了一颗石子过来。
周显宏在兵部带兵,有一定武功底子,脚上朝他踢去的那颗石子实则也是在找这疯子泄愤,城中不满着疯六子的人,不知几何,从此有多一个与他针锋相对的人而已,这疯子又怎么会看在眼里呢。
但是,闵天澈明明眼看他故意把石子踢过来了,他明明可以避开的,却要生生挨了,并且一如周显宏所愿摔得一身狼狈在地。
赵长翎惊呼一声下意识过来搀扶。
闵天澈却推开了她,“本宫是来给周大人赔不是的,自然是周大人想怎么泄愤,就怎么泄愤。”
说着,他双腿毫无知觉地跪坐在地,抬起双手贴在额尖,端正了身子,朝周显宏的方向行起了大礼。
“六殿下行事向来不拘一格,人命在殿下眼中也不过浮沫。莫说下官的娘子出身卑贱了,就连下官的命,也未见得能得殿下重视,还不是殿下觉得有利用价值的时候,让下官死,下官就不得不死。现在您来跪下官,下官还真是怕折福了!”
周显宏这次是真的盛怒了,才会对这个疯子如此冷嘲热讽。
本以为这个脾性乖戾的六殿下会忍不住对他出手的,谁知这疯子只是默默地跪坐在地,一言不发,始终保持着行大礼的举止。
紧接着,他从地上抬起头来,轻轻掸去额头上硌出了血的砂石,从怀里掏了把匕首。
周显宏以为他要过来杀他,遂抽出了腰间的短剑,随时准备接招。
不料疯子将短匕对准了自己掌心的位置,“嗤”一声贯穿了手掌,鲜血如注从贯穿出手掌的刃尖流淌下来。
地上很快就成了一摊鲜红。
赵长翎这次没有去制止,她明白,这是张娘子被杀手刺伤的地方。
她默默屈膝在闵天澈身旁跪了下来,周显宏手里的剑“锵”一声跌落在地,忙要过去扶她。
“二姑娘!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必...”
“周大人。”赵长翎平静地抬起头,正视着周显宏的目光,“这次的事情因我而起,那些杀手要杀的人是我,殿下他做得不对,来请求周大人的原谅,我身为这件事的当事人,有不可推脱的责任。对不起!”
赵长翎学着闵六的样子,在硌满碎石头的路上朝周显宏跪礼。
周显宏犯了难,不知如何是好。
这赵府的二姑娘一直是张娘子心里头最疼惜的孩子,其实周显宏自己也知道,要是二姑娘有事,张颖就算豁出性命,也会保护她的。
更何况,此次的事情,的确是意外。
他眼里的愤懑慢慢消退下去。
可心爱之人如今尚且昏迷未醒的事,又让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
于是,他拂了拂袖,愤然进了府门,只徒留二人在外面跪着。
路过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不少人都对闵天澈暗地里指点着。
这个疯子,以前在大街上当着众人的面砍杀人的事早已街知巷闻,大家平日里看见这疯子出没,能避都尽可能避开的。
只是因为如今是在周府门前,周显宏大人在兵部统领三军的威名也是为大家所知的,平头小老百姓们尚且并不知,如今万顺正规军加起来都没有疯子的私募军顶用,便都认为周大人非常了不起了。
加之那可怕的疯子竟然在周大人的府门前给他下跪,大家顺理成章便认为,原来疯子也是怕周大人的。
所以,在周大人府门前,大家便越发敢说话了。
“瞧那瘸子,幸好是生在皇家,会投胎,不然,看现在咱们一人一口口水淹不淹死他!”
“不生在皇家,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姑娘嫁他呢?瞧那六皇子妃长得多美,倒是糟蹋了,夫君造孽,得夫人陪着到人家门口道歉,丢不丢人?”
“你说他腿瘸成那个样子...都变形了,哈哈,真滑稽!夫人长这么貌美得多委屈啊!晚上躺榻上还得摆弄他那双恶心人的腿,要自己上了...哈哈,这多脏啊!可怜的美人...”
人群里传出的声音越来越不堪入耳。
赵长翎看了旁边的男人一眼,只见他俊美的侧脸已经镀上了一层寒霜,膝腿处的手几乎将那双无用的废腿挠出血痕。
大概是察觉到长翎的目光,闵六愤怒得像有焰火要焚烧的眼神朝她转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好像在说:看吧,世态就是如此,人一旦示弱了,别人也会趁机来踩上一脚,这向来就是恃强凌弱的世道。
第54章 一更
疯子最后忍无可忍, 挠出血丝的指头摸索着地上的石子,趁机挠了一大把尖锐的碎石握在手中,然后掐紧。
赵长翎在旁看着, 仿佛已经看到那些尖锐的石子是如何化成瞬即刺入咽喉的杀人凶器,仿佛看见栽倒一片的胡同大街。
她吸了吸气,默默跪疼的膝盖站了起来。
闵天澈有些讶异地抬眼, 目光跟随她站起的身影。
赵长翎一把从疯子轮椅上抽出了赤翎剑,这大概是疯子的剑器中她唯一能举得动的了。
她似乎操作得还不是很顺当,握着带玉鳞珠的剑柄高举过头,在人群聚拢之处晃了晃身子朝人影落空的位置砍去。
围观的群众立马吓得四散跳开, 惊如下锅的小虾。
“疯了疯了...这女人也跟着疯了...啧啧!”人们一边咒骂,一边往四下散开。
赵长翎又提剑,脚步虚浮像喝醉了酒,脑海中回想着闵六发疯时的情景, 抿着唇笨拙地学砍起来。
“杀...杀杀杀...”她一边忍不住笑泄了气, 一边继续有气无力地往落空处砍, 唇边酒窝随剑光忽闪。
那些人吓得落荒,赵长翎打了下眼色, 后方的护卫会意,朝逃开的人伸出了腿, 那些人一个个便被磕得头肿脸肿。
不一会儿大街胡同上就再也没人敢围观了。
闵天澈脸色难看得像锅底,手里握紧的尖石, 也始终没有真的往人群里下手。
“赵长翎...”他黑着脸喊她回来, “是你说的...我腿一定能治好的...”
长翎扛着剑气喘吁吁地回头,不明所以地“嗯?”了声,正好与他冷沉的眸子相碰。
“我信你了。”他看着她,第一次如此坚定道, “那你可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要一直陪着我,把腿治好。”
周大人这里暂时就这样告一段落,长翎还是会不时地推着闵天澈到宫中跟张娘子说话,逼着闵六开口跟张娘子道歉。
而那个无辜替赵长翎死去的姑娘,闵天澈也一一做了妥帖的处理,给她那些幼小的弟弟妹妹安排了在琳琅大街跑腿的工作,琳琅大街上的商铺一日没被搞垮塌,就得终身聘用他们,每跑腿一回,赚得的银子能够家里吃穿许久了。
虽然长翎还是觉得,不管如何还是没有办法挽回一条生命,怎么也弥补不回来,但他能做些什么,总好过冷冷淡淡地说“是她们咎由自取”来得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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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六月的时候,张娘子依旧未醒,但长翎每次进宫去同她说关于城西新开各农田大获丰收的喜讯时,被长翎的情绪感染,昏睡中的张娘子嘴角竟然会微微地勾起。
“看!快看!姨母她听见我说,她笑了她笑了!”长翎朝外间的人激动地喊话,周显宏匆匆从外面跑进来,路过闵天澈的轮椅旁时,不经意地撞了他轮椅一下,把他撞得差点稳不住轮椅摔翻在地。
闵六黑着脸,眉头皱得死紧,完全是一副想揍周显宏但又碍于长翎在,只得憋屈地稳住轮椅,装作若无其事一样推着轮椅过来。
“颖儿!真的吗?你真的能听见吗?”周显宏一个激动,就没有顾忌旁人在,紧紧地握起了张娘子的手,贴着脸庞诉起了思念。
“太医说了,张姑娘如今脉搏越来越稳定,有时候能听得到外边人说什么,所以你们多跟她说说吧。”
这时楚贵妃也来了,众人忙着给贵妃行礼,而楚贵妃也只是来说这么一句,见闵天澈也在,便也没逗留太久,只一会就离开了。
“六殿下,下官刚才心情太激动,把您撞得没事吧?”周显宏这会才来,用冷漠疏离的态度同他致歉。
闵六忧郁俊美的眉头侧了侧,没有说话。
待了会儿,闵六见长翎都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待在这受够了周显宏有意无意间的眼神,便转动轮椅过来道:
“长翎,城西各处农田即将要引进新种进行种植,本宫要先行回去告诉他们注意的事情,你要不要随本宫走?”